大穿越時代

第140章 烈火烹油(中)

第一百四十章、烈火烹油(中)

河南,開封

伴隨著一陣表示收兵的鳴金聲,又一場屍山血海的城池攻防戰,暫時宣告了平息。

最後一位還在抵抗韃虜兵鋒的大明棟梁,困守開封孤城的河南巡撫樊尚燝,正顫巍巍地被一群親信家丁簇擁著,站在開封城的高大城牆上,左手輕扶著垛口,眯眼眺望著城外曠野上的情景。

在他身邊的城牆上,最引人矚目不是一排排手持各色兵刃、凝神戍衛城牆的士兵和民壯,而是一片紮人眼球的暗紅色無論是殘缺破損的女牆上,一片狼藉的馬道上,坍塌起火的城樓上,滾燙冒煙的火炮上,亦或是將士們的袍服和鎧甲上,都是遍布著這樣渾濁而刺眼的暗紅:

那是人血幹涸之後的顏色!

星星點點的血汙,幾乎覆蓋了城樓附近的每一寸地方,新舊混雜,還散發著刺鼻的腥味,讓人聞之欲嘔。除此之外,還不乏尚未來得及收拾的斷肢殘骸,以及從屍體中流淌出來的五髒六腑。

與城牆上的情形相比,牆根下的景象還要更加不堪入目。層層疊疊的屍首在城牆腳下堆成了小山,流淌的鮮血更是將泥土變成了沼澤。在這些死人之中,能夠留個全屍都已經算是幸運了,大多數屍體都是被滾石檑木砸得四分五裂,腸子和內髒撒了一地,再被後麵的士兵反複踐踏,幾乎都被踩爛成肉泥了。

還有許多毀壞的雲梯、撞車等攻城器械散落各處,這時還在稀稀落落冒著火苗與黑煙。

無論是屍骸還是土地上,都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荒地上鬱鬱蔥蔥的野草。

一切都宛若傳說中的修羅煉獄。

又一次看著這樣屍山血海的場麵,樊尚燝巡撫的麵色一片煞白,垂下的右手緊緊攥著折扇。

這已經不是樊尚燝第一次趁著城外敵軍攻城的間隙,走上城頭觀看戰況了。記得初次走上城頭的時候,眼見著城內外的血水屍骸,他當即就吐了一地。直到現在。他也還是沒法對此坦然處之。

“……這就是生靈塗炭的亂世幹戈啊……”他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語道。

但這城頭上的其他人,卻沒有巡撫大人這般傷感時事的閑情逸致。

隻聽得“噗”的一聲,一大桶水從一名軍士手中倒出,衝散了馬道上的鮮血和殘肢。

“……快,趕緊把屍首都抬下去,再把血跡衝洗一遍,免得待會兒走在上麵滑腳!”

在這名軍士的帶領和嗬斥之下。大批民夫湧上城頭,一邊抬走屍體。一邊將清水倒在馬道上,又被後麵的人用掃帚快速掃開,渾濁的汙水慢慢流淌過牆頭,最後在各處預設的排水洞口衝下城頭。

緊接著,這幫民夫又在城牆上下來回奔走,將滾石檑木等守城器械搬上城頭,碼放在女牆後麵。同時爭分奪秒地搶修起了城牆上的缺口。大的缺口用砂石木料草草塞住,小的缺口則無暇理會。

“……快,快點。再去將銅汁抬上來!莫要把炭火弄翻了!”

“……這床弩似乎有點不對勁!誰來修一下?!”

“……這邊的石頭不夠了!去下麵抬幾籮筐過來!”

“……什麽?沒石頭了?你不會去拆房子啊?快去!”

……

一時間,城頭上到處人影晃動,你來我往,吵鬧異常,其中不乏軍官的呼喝聲,兵器和甲胄的碰撞聲,紛亂的腳步聲。南腔北調的喊叫聲,亂糟糟地響成了一片。唯有樊尚燝巡撫一個人在愣愣地發呆。

隻是,樊尚燝巡撫大人也沒能忙裏偷閑多久片刻之後,隻見一名穿著黃色袍服的中年人,在一隊披甲衛士的簇擁下,走到了坍塌的城樓上。在他後麵。還有一隊抬著籮筐的仆役,籮筐裏麵裝著麵餅和肉食,熱氣伴著香氣一起蒸騰。看到有吃食送上來,城頭的民壯和軍士們頓時喜出望外,立即忙手忙腳地爭搶起來。而認出了為首那個中年人的樊尚燝巡撫,則是猛地一個激靈,趕忙整了整官服。客氣地說道:

“……王爺,您這又是何苦?犒勞士卒之事,隨便派個管事過來即可,王爺隻需在城中安歇,何必親來呢?而且,請恕下官多說句話,藩王不得結交外臣武將,這可是朝廷一向以來的鐵律啊!”

言語雖然是客氣,可其實卻是夾槍帶棒的頗為不善。被稱為王爺的中年人眉頭皺了皺,沉聲說道:

“……樊巡撫,如今都到這等境地了,你還擔心個什麽,莫非擔心本王會投靠韃子?!”

“……呃,不過是稍稍提醒一下王爺罷了,下官一時失言,還望王爺莫要見怪!”

聽到周王朱恭枵的這番氣話,樊尚燝巡撫連忙躬了躬身,賠笑著說道,但在原則問題上依然寸步不讓。

大明地方上的督撫官員,除卻審理案件、治理民生之外,還要對所在地方上的親藩勳貴加以監視,防止他們圖謀不軌。雖說眼下這開封城內的官庫堪稱是幹淨得能餓死老鼠,就連募集民壯守城的金銀糧米,都還是巡撫衙門央求著周王掏出來的,但哪怕戰況再怎麽危急,樊尚燝巡撫也不肯讓周王染指半點兒兵權。

“……哼!本王自然不會怪罪你,但也請你不要忘了,這天下還是我朱家的天下!”

周王冷哼一聲,隨即也湊到垛口邊,先是低頭看了看牆根下的累累屍骸,當即就是感覺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隻得一邊用袖子掩鼻,一邊從懷裏取出一具單筒望遠鏡,朝著遠方的清軍營寨望去,頓時又是大吃一驚,“……這是……多少裏的連營啊?來犯開封的韃子竟有這許多人馬?莫不是奴酋黃台吉親臨了?”

“……來犯開封的韃子主帥,乃是建奴正白旗的多爾袞,手下最多就是兩三千真韃子,即使再加上關寧叛軍和遼東漢軍,也不滿萬人。剩下的十幾萬人馬,都是被韃子招募來的河南流民!”樊尚燝巡撫陰沉著臉答道,“……值此天下板蕩、社稷垂危之時。這些刁民不思盡忠報國,居然認賊作父,真是該殺!”

對此,周王朱恭枵也是連連點頭,深以為然,但卻全然忘卻了,眼下的河南百姓究竟是處在怎樣的一個生存狀態崇禎年間。北方各省都是連年大災,北直隸、山東、河南、陝西、山西全都民不聊生。不過最為淒慘的地方,還要數河南。連續數年的大旱和多年失修的水利,讓這片中原沃土變得赤地千裏、顆粒無收,而朝廷非但沒有賑濟,還要向一無所有的災民攤派重稅。再加上一群藩王和無數地主的殘酷盤剝,各路流寇和官軍的往來廝殺……使得全省到處都是沒完沒了的鬧饑荒,過大兵,很多地方都已經沒了人煙。

大明朝廷曾經在河南先後封了好幾家藩王,至於其餘的皇親國戚、致仕官員。更是多得數不勝數。這些權貴世族,占據了全省絕大部分的土地,偏偏因為這些人的官爵功名,他們的土地都不用繳納朝廷的賦稅,他們的佃戶也不用服朝廷的徭役。可大明朝廷的任何一次加賦,比如說著名的練餉、剿餉和遼餉,都是把河南包括在征稅的範圍之內。而這些稅賦和徭役的承擔者,自然隻能是那些無權無勢的貧民百姓。

而且,層層加派這個天下皆有的弊政,在河南尤其的厲害,朝廷想要獲得一兩銀子的遼餉,下麵就能收到二三十兩之多。於是每一次加賦。都有大批的河南農民破產,而這些破產農民的田地,自然是被藩王、勳貴和縉紳們侵吞掉了。結果失地的農民大部分成為流民,成為國家禍亂的根源。剩下的農民更少,所要負擔的稅賦和壓迫卻變得更重,自然是很快就隻能也跟著破產和流亡,或是在絕望中舉起反抗的刀子。

因此。早在八旗大兵破關南下之前,整個河南除了省府開封還有些秩序之外,其餘地方的局麵,就早已都是慘烈得有如地獄了。各府各縣的鄉間地頭,皆是路無行人,百裏無人煙,大股大股地流民嘯聚在一起,忙著殺官造反。縉紳豪強紛紛建造塢堡,糾集家丁和民壯抵禦流寇饑民,或者互相攻伐。而農民們則不是餓死在鄉間地頭,就是聚集成夥,去和地主民團還有官兵拚死廝殺,看看能不能殺出一絲活路。

在此時的河南,幾乎每個農民都經曆過大災來襲,官府催逼,看著親人餓死在身旁的地獄景象。所以,對於這些被饑餓和絕望幾乎折磨到瘋狂的河南人來說,什麽民族大義,什麽忠君報國,統統都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的混賬話。對於把他們全家全族逼上死路的大明朝廷,每個人的心中自然都隻有無比的仇視。隻要有人能管著他們吃飯,隻要有人能帶著他們殺官軍報仇,不管是流寇還是韃子,他們都願意追隨。

而多爾袞在奉命攻略河南的時候,就很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就打出了“替天行道、開倉放糧”的旗號。按照他的軍令,每攻破一座縣城或豪強宅院,在取走足夠使用的軍糧之後,剩下的糧食就要分給任何來得及趕到的饑民鄉間已是餓殍遍地,縉紳大戶家中卻還有那麽多的存糧,這也真是夠反諷的了。

於是就有大批餓瘋了的流民,紛紛投入到多爾袞的麾下,甘願為這些八旗大爺們做牛做馬。使得原本手底下兵微將寡的多爾袞,在率領這支偏師殺入河南之後,很快就如同滾雪球一般,連番攻破各處府縣,不僅繳獲金銀物資無數,還裹挾起了十幾萬流民,充作攻打省府開封城的炮灰。

這些流民並不是不知道當炮灰填壕溝的下場,但是在經曆了那麽多慘絕人寰的苦難之後,他們早已不懼怕死亡了。比起那些餓死在家鄉,甚至是被人下鍋吃掉的親人。他們能夠掙紮著活到今天,被人驅趕著來和官兵戰鬥,就已經可以說是幸運之輩!隻要在死前能吃上幾頓飽飯,賣了這條賤命又能如何呢?

但是,作為大明帝國的統治階層,周王朱恭枵和河南巡撫樊尚燝當然不會理解這些河南百姓的憤恨與絕望,隻會站在屍臭熏人的開封城頭上,跺著腳連聲咒罵這些刁民為虎作倀,不知忠義,辜負朝廷恩德……

不過,雖然這些罔顧國恩的刁民,這些日子一直在前赴後繼地蟻附撲城,但河南巡撫樊尚燝還是對守住開封城抱有足夠的信心。畢竟,開封的城牆高大堅固,如今城裏囤積的存糧同樣很充足,依靠周王殿下慷慨犒賞的銀兩,守軍的士氣也保持得很不壞,城內還有足夠的壯丁可以征發。

另外,在他看來,女真八旗的鐵騎,固然在野戰之中無堅不摧,但在攻城戰上卻派不了多少用場。而眼前的多爾袞這一路偏師手上,明顯沒有攜帶可以破城的巨炮如果有的話,這些天早就應該用上了。

樊尚燝巡撫真正擔心的是,在挫敗了韃子的這一路偏師之後,那建奴的大汗黃台吉會不會親自率領大軍過來報複,如果是這樣的話,開封城究竟還能夠支撐上多久,恐怕就有點懸了。

然而,他並沒有想到的是,如果敵人想要攻破開封的城牆,並不見得就非要使用重炮轟擊,還有其它的招數如果以史為鑒的話,那麽差不多同樣的招數,早在秦國滅魏國的時候,就已經被用了一遍……

正當樊尚燝巡撫終於把周王給勸了回去,然後自己也打算返回巡撫衙門休息的時候,卻突然感受到了腳下的城牆仿佛在顫抖,而空氣中也傳來了某種不祥的隆隆轟鳴聲。

下一刻,感受到警兆的他,趕緊抬眼張望,又看見一道奔騰咆哮的濁浪,隱約出現在了地平線的盡頭!

與此同時,還有一聲堪稱慘絕人寰的淒厲哀嚎,歇斯底裏地在開封城頭上空反複回蕩:

“……決堤了!!!韃子掘開黃河大堤灌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