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毛了
“我說你少跟你姐這裏去那裏轉的,你現在年齡也不小了,好好在學校裏學習,聽到沒有?”
鄭富貴難得的板著張大臉說話,最起碼對鄭建國來說比較少見,自打他前些天做完個手術後休息下,醒來就到了現在這個時候。
接著又用了幾天的時間認清了現實,到現在來說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做的夢,於是在跟著鄭春花出了幾次“診”。
才確定自己身上發生了不可理解的事情,這會兒聽到老爹的提醒,便學著以前的靦腆笑了笑。
“你現在嘴上也長毛了,可不是以前的小孩,女人家家的事兒你摻和什麽,好好跟你爹學下正骨的手段才是正經。”
旁邊的徐會計嘴上老大一個痦子,說話間上麵的毛一挑一挑的。
如果沒有這個痦子,單憑他的方正大臉和濃眉大眼的麵盤,怎麽也能沾個帥字的邊:“再怎麽說也是你家祖傳的手藝,到時候讓你爹找找人,看看能分到咱們縣醫院嗎,要是你能把你爹的手藝傳給你兒子,那也算是門祖傳手藝了——”
繼續靦腆的笑了笑,鄭建國掃過麵帶訕笑的鄭富貴,老爹顯然沒想到這貨會把他先前嘀咕的事兒,給當著眾人的麵說出來。
要說祖傳的手藝,村子裏是有幾家人能撈到這個名頭,泥瓦匠張大頭劉跛子,後者還是因為在城裏給人家上梁時摔下來才跛掉的。
剩下的小木匠也能稱得上家傳手藝,由於人姓肖,人們叫著叫著就變成了小木匠。
而鄭富貴則是早年間多說了一句話,被下來培訓的醫生看中,經過簡短的培訓後,就成了忙時務農閑時看病的赤腳醫生,用以填補醫護人員的巨大缺口。
與其說是瘸子裏麵拔將軍,倒不如說是運氣比較好。
當然,這是外人眼中的鄭富貴,隻有鄭建國才知道這完全是老爹當年想要兒子,才想法設法的吸引醫生的注意。
原本是想著打聽下怎麽能生兒子,不想被抓了壯丁去培訓,這就算是意外之喜了。
從普普通通勉強識字的社員到成為赤腳醫生,帶給鄭富貴的改變不可謂不多。
每次出診時挎著醫藥箱昂首闊步的走在大路上,以及接到培訓通知時大喇叭響起的名字,這都能讓他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昂首挺胸的背彎了,鄭建國瞅著老爹訕笑的模樣,才發現老頭子的鬢角竟是這麽的白。
可他並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感情的人,特別是當要去安撫心目中高大的父親時,他就會想起自己被兒子安撫時的不滿:“這小子翅膀硬了——”
不過從徐會計這陰陽怪氣的話裏可以聽出,先前老爹和徐會計嘀咕的事兒,應該是三個月後他畢業後的去向。
這會兒的高考還沒恢複,上大學采取的依舊是“自願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複審”的辦法,招收的也是工農兵學員。
鄭建國作為老鄭家的三代單傳,從小就被鄭富貴捧在手心怕摔了,揣在懷裏怕化了。
也就是生活條件艱苦才稱不上嬌生,至於慣養倒是能夠沾點邊,所以成為三裏堡大隊社員中唯一在聯中,也就是高中畢業後,還想上衛校的蠍子粑粑——獨一份。
按照現有的正常流程,高中畢業後的學生需要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合格後,再以招工的方式回到城裏,目的便是選取經過再教育的優秀年輕人,充實到各個崗位上去。
這也是絕大多數的知青回城的主要方式,以及恢複高考後,在報考要求中允許工人和農民以及知識青年報考的原因,唯獨排除了在校生的報考。
上輩子的鄭建國是“幸運”的,鄭富貴靠著老臉和全部的家當,硬是把他在高中畢業後,送進了衛校裏麵,在接下來的三年裏,成為村裏和公社同齡人所羨慕的對象。
直到畢業時旁人都有了接收單位,唯獨鄭建國拿著張結業證回到家裏,才算是真相大白:鄭富貴所托非人,花了兩百塊和每年幾十塊的學費把他送進去接受培訓,結業證都是學校看在他的學習不錯才給的。
消息傳開,鄭建國和鄭富貴也就成了村子和鎮上的笑柄,隻是與早就做好了心裏準備的老爹相比,鄭建國那會兒受到的打擊不是一般的大。
連已經到了談婚論嫁階段的女朋友都直接翻臉,也就直接把他送進了牛角尖。
感覺被戳了一刀的鄭建國很受傷,好在經過衛校這些年的學習,他的視野和思想已經不再局限於小小的三裏堡村和關西鎮,於是在深思熟慮過後,將目標對準了高考。
不過這時隨著撥亂反正後教育走上正軌,這時鄭建國所要麵對的,不再是當年毫無準備的知青和工人。
而是接受過完整而又係統以及非常正規教育的高中畢業生——又是連著三年的名落孫三。
所以這會兒當略帶諷刺的分配到醫院說法傳入耳朵中,鄭建國也就頓時沉默下來。
他已經記不得麵前的這一幕是否發生過,然而徐會計的媳婦娘家,是在餘泉地委,從以前連老支書都要讓著幾分來看,老爹很可能是在走徐會計的人情關係,以至於自己在四年後成了村子裏的笑柄。
放在鄭建國之前的性子,這個事兒怎麽都要掰開說道說道,最起碼也得問句正常人都會問的“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可有了幾十年的心境,他這會兒的反應,隻是擠出了個靦腆的笑。
鄭富貴是生怕這小子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得罪了徐會計,眼瞅著後者從這小子身上收回目光,便露出了個訕訕的笑:“我這兩下算什麽,這小子要是能學到徐哥你的半分本事,也不用咱倆替他費這個心思了——”
“蟈蟈今年15了吧?也是個男子漢了——”
徐會計說著瞅了眼爐子旁的鄭建國,轉身瞅了瞅已經散去的知青和社員,便將頭上的帽子戴好放下護耳,纏好後操著手出了倉庫。
旁邊的大隊長廖正東眼睛一亮,老支書沒回來,現在村長又走了,徐會計眼看著也回去暖和去了,那麽且不是就輪到自己當家做主?
如果村長他媳婦一時半會生不出來,那今天夜裏——
目光從大隊長的臉上掃過,鄭富貴吸了吸鼻子轉身到了爐子旁邊,瞅著好像要趴在上麵的鄭建國開了口道:“蟈蟈,咱們回家。”
“爹,在這裏多暖和,烤烤火再走。”
鄭建國掃了眼旁邊的幾人,知青中的赤腳大夫古麗走了,組長王國懷和副組長彭開麗正盯著他,迎著兩人露出了個笑:“王大哥和彭大姐不去參加這次礦務局的招工?”
“下礦——”
麵白無須的王國懷下意識的開了口,接著想起問這話的是個小孩子,不由看了眼旁邊的彭開麗,便衝著他抬了抬下巴:“蟈蟈你怎麽關心起我來了?”
“蟈蟈怕是想賴在這裏蹭爐子。”
彭開麗圓圓的臉上露出兩個酒窩說過,王國懷不禁也跟著露出了恍然之色,飛快點頭道:“你不在我們也是要燒的,不過與在這裏烤爐子相比,我寧願回被窩睡個回籠覺,那樣還能撐到吃飯的點,唉,今年被郭支書騙了——”
“我當時就說即便咱們真的歇著了,也保不齊要有人歪嘴。”
彭開麗捋了下耳畔的短發,兩隻粗糙的大手在爐子邊上輕輕的搓著,當時她聽說早幹早了的時候,就感覺這位副支書有點不靠譜。
不是說她有先見之明,而是深知在一個成熟的框框裏麵,遵循守舊會給人以老實無用的感覺,可也總比打破條條框框那可能的風險要強,然而現在看來自己是猜中了:“曲書記也說了,大家都忙的熱火朝天,你們在休息——”
“那有什麽辦法,他是副支書,老支書在的時候他不敢冒頭,現在好了。”
王國懷說著皺起了眉頭,眼睛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民兵連長魏東輝臉上掃過,大隊幹部總共就倆書記倆隊長,其他民兵連長和婦女主任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性子。
這時沒了老支書的製約,副支書的想法就沒人敢拒絕,最大的關係還是大家不知道老支書還能不能回來。
那麽誰也不會冒著得罪未來支書的風險去多嘴,便是連一向麵麵俱到的彭開麗也成了閉嘴葫蘆。
“哦,我去查查他們的崗。”
魏東輝麵無表情的說過,站起身出了倉庫,這是三裏堡大隊的倉庫,農資和儲備糧什麽的都放在這裏。
同時還是三裏堡知青點八個知青的宿舍和開大會時的會議室,開過會後除了知青就都成了外人。
彭開麗作為知青小組的副組長,還兼著三裏堡大隊倉庫的保管員,目送魏東輝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便衝著旁邊瞅著爐子的婦女主任蘇大蘭開了口道:“蘇大姐,眼瞅著這一年又過去了——”
蘇大蘭今年四十五歲,能夠在大隊裏出任婦女主任,她的智商雖然算不得多高,但是情商卻不低。
一聽這話,黢黑的臉上好似陷入了回憶:“是啊,這麽一算開麗你都來了四年了,和你一起來的知青都回去了吧?”
眉頭一挑,鄭建國飛快的站起了身:“爹,我記得你說這樣烤著不好,前麵暖和後麵冰涼容易得病,我還是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