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28章

第28章

顏非心中的憂慮仍然未解,檀陽子一路上都能感覺到他內心的翻騰。忽然看到路邊有賣各式餳糖的,檀陽子便快步走過去,買了一包琥珀餳遞給顏非。顏非見了,笑得有些無奈,“師父,你怎麽還用這些哄小孩的東西來哄我?”

檀陽子眉頭一挑,“你這小畜生,師父特意來哄你開心,你還要挑三揀四?”

“不敢不敢。”顏非撚起一顆晶瑩的鬆脂色糖果放到嘴裏,清冽甘甜的香味幽幽彌散在唇齒間,淡淡的幸福感稍稍壓下了心頭的焦慮。檀陽子見他臉頰因為含著糖鼓了起來,十分可愛的樣子,又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看好師父的身體。”

“知道了 ”

“渡厄傘我還是先留給你防身用。但是沒有我在,你不要擅自使用托夢術。”

“哦 ”

檀陽子又細細叮囑了一番,說完的時候兩人也到了達撒摩羅的院子。一進去就聽達撒摩羅說他已經暫且將那陳旭江送出了城,去臨近的一個小鎮子裏避一避,又問這一夜他們兩個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沒有在家好好療傷。

檀陽子手臂上的傷口早就在與黑白無常對峙時又開裂潰爛了不少,但是他用青衣的袖子遮著,也看不到。他告訴達撒摩羅他要先回一趟地獄療傷,一日就回來。達撒摩羅幾次三番問他到底去了哪裏幹了什麽,他卻都一一搪塞了過去。

檀陽子和顏非回到他們二人居住的東廂房裏,反鎖上門。檀陽子首先祭起斬業劍,念動口訣,那寶劍上青光大盛,輪轉間便切斷了拴在兩人七魄之上的共情術。而後他將斬業劍抱在懷裏,工工整整地躺在**,閉上眼睛。他的額頭上浮現起一片淡青色光芒,心跳的速度越來越緩慢,終於完全停止了跳動。那麵上的血色也在一點點散去,剩下一片死寂的青白。

顏非坐在床邊,靜靜地望著師父留下的身體。他伸出有些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檀陽子的臉頰,用拇指摩挲著那一點點失去血色的嘴唇,又悄悄向下,描摹過那脖頸上突出的喉結,感受著殘留下來的溫度。

顏非咽了口唾液,望著那檀陽子被他稍稍弄鬆散了一點的領口露出的深邃鎖骨,有一種想要咬上去的衝動 他用力閉上眼睛,收斂心神,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升起這些旖思亂緒的時候。師父這一次回地府,太過冒險了,他沒有辦法放心。

得想個辦法。

離開了人的身體的一霎那,首先是感覺輕飄飄的,四周的空氣迅速變冷,光線也染上了清冷的色彩。這裏是中陰界,他仍然能看到顏非,看到周圍的房間。隻不過這裏的房間牆壁上到處都是黏糊糊的黴漬,地麵上布滿青苔,床帳也爛成了布條。不過大概是由於此地乃是青紅無常的居處,倒是沒看到什麽業蟲和小鬼的痕跡。

咦?顏非那個臭小子幹什麽呢?幹嘛摸他的臉?

難不成是想趁著他離開軀殼的時候在他臉上畫烏龜惡作劇?

檀陽子還來不及懷疑更多,便感覺到來自地獄的業力已經開始拉扯他了。他便順從著這力道,驟然間像是跌入了萬丈深淵一般。他早已習慣了這種下墜感,自如地張開手臂,荼白長發如翅膀般飛散在空中。墮落的盡頭是一片蔓延至天地邊際的血海,裏麵汩汩湧動著濃稠的血色粘液,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酸之氣,將那天空中原本暗黃色的瘴氣也染成霓裳般絢爛的色彩。

這裏便是血池,地獄的所有鬼都是在這裏出生的。地獄中的鬼會把卵產在聯通著每一個地獄的血河之中,那些河流便會將卵帶來這片血海。無數蛙卵一般的半透明球體相互推擠碰撞,中間隱約可見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那便是數以萬計的惡鬼的胚胎。

當鬼卵即將孵化的時候,會漂浮到血海的最表層。嬰兒破膜而出的霎那,那些不斷盤旋在血池上空的姑獲鳥便會俯衝過來。姑獲鳥俗稱產女,青白細瘦的女性身體,隻在腰間纏著一塊布滿血跡的布,包裹著暗褐色的鳥腿,隱約可見那,頭顱上沒有頭發,隻有一片片交疊的半圓形鳥羽,大大張著一雙雙沒有虹膜的白色眼珠,裏麵流出來的淚都是血的顏色。她們是冤死的產婦化成的厲鬼,有些是因為丈夫在難產的時刻選擇保兒子而放棄她們而死,有些被丈夫或親人利用生育的機會害死,還有些是因為被爭寵嫉妒的其他妻妾下藥而母子雙亡。生育是女人最脆弱的時刻,而她們最信任的人卻背叛了她們,有著太多的怨恨她們無法轉生成人,便不停地在這地獄裏唱著怨恨的悲歌,等待著向她們的仇人複仇的機會。

這些姑獲鳥會抓起她們能找到的鬼嬰,飛回自己的巢穴,將那兀自啼哭不休的醜陋鬼嬰肢|解分食。死去的鬼嬰的命魂在輪回裏走一遭會再次回到這片血海中來,然後再被吃掉,周而複始,無有盡頭。有時候鬼鳥們的食物太多了吃不掉,嬰兒便可以僥幸撿得一條性命,如同寵物一樣被那些鬼鳥飼養一段時間。等到長大了鬼鳥便不再想要吃他們了,便會放他們離去。另一些自始至終沒有被鬼鳥吃掉的鬼嬰會隨波逐流,有一些餓死了,屍體腐爛變成養分去滋養其他的鬼卵,有些靠著本能吞啖其他的歸鸞活了下來,直到被潮水衝上岸去。

檀陽子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了,但是每一次從人間回到地獄,總要在這血海中再走一次,那種腥臭酸腐的味道已經深深印刻在記憶裏。轟然一聲,他整個人被那種濕熱粘膩的**包圍了。無數濕軟的卵推擠著他的皮膚,之前受傷的手臂在這種**中迅速愈合,新的淡青色的肉長出來,隻留下一小片淡淡的痕跡。

血的海麵猛然破開,檀陽子全身浴血,用手緩緩撩開麵上的頭發。一絲血色從他眼角滑下,另那張原本就邪氣逼人的臉愈發森然。他遊了一段距離,腳便觸到了池底,於是便一點點走上岸來。

那些蹲守在岸邊的巨大刀鋒狀黑石上的姑獲鳥被他的動靜驚擾,發出了淒厲尖銳的鳴叫,紛紛呼扇著巨大的翅膀飛到天上,宛如煙霧一般掠過海麵。

地獄裏的空氣彌漫著嗆人的硫磺氣味,若是正常人類吸一口便會立刻中毒而死。這裏的氣溫也比人間高出數倍,大地被炙烤著紛紛開裂,方圓數裏看不到植物,隻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糜蟲坑。檀陽子站到一塊最大的黑石上,望著遠處那橫貫天際的如同利齒般佇立的鐵圍山。

八大地獄便由許許多多那種犬牙形狀通體漆黑堅硬如鐵的巨山分隔開來,但這些山中間已經被鬼打出了不少通道,所以這些屏障已經是名存實亡。但除了一座——便是他望著的那座大鐵圍山。

那座鐵圍山隻有青紅無常能夠翻過,尋常鬼隻會撞上結界,撞得粉身碎骨。因為那座山之後便是六道輪回的中心——酆都。一般人或鬼要去酆都唯一的方法就是死去,走過黃泉路。但是青紅無常則可以駕馭著各自的斬業劍渡厄傘翻過這座山去,算是一條捷徑。

那斬業劍此刻就插在檀陽子背後被層層鱗片覆蓋的皮膚裏,從劍柄上延伸出不少紫紅色血管,連接著他脊柱上的幾處大穴。他伸手將那劍一點點拔出,劍身上沾滿了他的血液。熟悉的痛感令他稍稍咧了咧嘴,而後將劍祭起在空中,足下點地,便踩在了劍上。瞬間他化作一道青芒,颯踏如流星般橫掃過整片荒原。那些在荒原上蠕動的巨大糜蟲嚇得紛紛逃竄,有躲閃不及的被他的劍氣傷到,巨大肥碩的身體中噴出許多乳白色的汁液來,很多在糜蟲坑附近爬著的小鬼便紛紛衝上來搶食。

檀陽子盡量避開了那些蠢笨的龐然大物,瞬間就衝到了大鐵圍山前。高聳入雲的巨山周身由鐵鑄就,披掛著不少厚重的鏽跡。山的根部通紅滾燙,有熔岩從中湧出,而頂部卻又極其寒冷,皮膚若是不小心碰到鐵上便會被粘住,再一扯便是皮開肉綻。除此之外那些尖銳的岩石由於都是由生了鏽的鐵鑄成的,就和比較遲鈍的刀子一樣,攀爬的過程中若是不小心弄破了,鏽中的毒素便會迅速蔓延至全身,另鬼周身潰爛瓦解而死。這就是為何這座鐵圍山不可逾越。

斬業劍帶著他越飛越高,冰冷的空氣從四麵八方凝固過來,冰霜一層層掛在他的鱗片之上,若是向上便是八寒地獄了。他加快了速度,盡量少地在這片寒冷中停留。

而山的另一側,卻是另一種景象。

準確地說隻要過了大鐵圍山,便不算在地獄,而是在天庭中最接地氣的部門——酆都。酆都雖然叫做都,但並不隻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片十分廣袤繁華的國度。遠遠看去無數血色的曼珠沙華中間鋪展著數座繁華美麗的城市,暗黃色的天空下那些巨大高聳的樓閣塔寺相互勾連堆疊,從中透出光怪陸離的七彩光色。

在這裏居住著所有地仙,包括諸多黑白無常、牛頭馬麵、豹尾鳥首、日夜遊神、地仙鬼差。熱鬧繁華不比離恨天遜色,甚至更添幾分奇詭的煙火氣息。

檀陽子沒有去罰惡司報道,而是先降落在無常府中一條偏僻的長街上。這個區域居住的多是青無常和紅無常,街邊也和凡間一樣有不少酒店食肆,小攤上燒烤著一顆顆的眼珠子和舌頭,酒店的罐子裏封存著用腦汁釀出的**,顯然還是地獄裏的風味。檀陽子不明白這些青紅無常好歹也都是去過人間的人,怎麽還吃得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呦!這不是愆那嗎?好一陣子沒見了!剛回來?”和他打招呼的是一個個子比他還高,額頭上長了好幾隻眼睛,看上去無比凶惡的青無常,手裏還拿著一串烤眼珠子。然而他一笑起來卻是一臉的陽光燦爛,還帶著些憨厚。這人名叫加亞摩羅,是他在酆都居所的鄰居,跟他、達撒還有庫瑪都挺熟的。

檀陽子衝他點了點頭,低聲問了句,“你見到庫瑪摩羅沒有?”

“見了啊,她回來好一陣了吧?說是在家養傷呢?”

“她在家?”

“在啊。”那加亞見他問得仔細,也覺得奇怪,“不是因為她回來了達撒才叫你去幫忙的?”

檀陽子點點頭就要走,卻被加亞一把拉住了,指了指不遠處桌上幾個正劃拳的青無常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來跟哥幾個喝一杯?太不夠意思了吧?”

檀陽子拍拍他肩膀,敷衍道,“改天,改天我請你們。”

“這可是你說的啊!不許反悔啊!”

檀陽子打算回去自己家,畢竟一身血池的粘液現在已經幹在皮膚上了,走在街上也太顯眼。而且他家離庫瑪摩羅家也不算遠,不至於耽誤事。

他的居所就在一座小樓二層最靠邊的一間中,已經許久沒回來了,門外放著幾封信,其中有兩封是從他的“老家”——青蓮地獄來的。他將信拾起,將項鏈中的一枚骨頭製成的鑰匙取下來,打開門鎖。然後便愣住了。

他的屋子裏已經有一個人了。

白無常謝雨城,正坐在那裏,自己泡了一壺他從人間帶來的茶葉,慢慢地啜飲著。

檀陽子背後的斬業劍隱隱顫動著,澄黃雙眼中閃爍著森然冷光,“你來幹什麽?”

謝雨城瞥了一眼他的手臂道,“猜到你之後會回來地獄,大家同僚一場,我這次是悄悄來的,給你提個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