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114章

第114章

漁村裏的夜晚分外寧靜, 但也比內陸更加濕冷, 檀陽子躺在村長家偏房的矮榻上,睜著眼睛看著頭頂斑駁的房梁, 聽著不遠處海浪悠緩的刷刷聲。

顏非躺在**,聽呼吸, 大概也還沒睡著。

“師父 ”

“嗯?”

“我可以和你躺在一起嗎?”

“ ”

“我保證隻是躺著!”

檀陽子煩躁地翻了個白眼, 道,“榻上又不舒服, 放著床不睡偏要來擠是不是有毛病。”

“師父我冷。”

長歎一聲, 檀陽子往旁邊挪了挪,“過來吧。”

顏非立馬跳下床, 箭一般地衝到了檀陽子的榻上。他的一雙腳是光著的,如冷玉一般, 一下子貼在了檀陽子的小腿上,冰得檀陽子也打了個冷戰。“你腳怎麽冷得跟冰塊兒似的!”檀陽子嫌棄地罵道。

顏非側著頭看著師父, 笑嘻嘻地說,“我說了我冷嘛。”

檀陽子便拉了拉被子,將兩個人都嚴嚴實實地蓋住, 然後伸手握了握顏非的手,感覺手也很涼。他便用雙手攏住顏非的手, 在被子裏使勁搓了幾下,才覺得那雙手冒了點熱氣出來。

“也不知道誰才是從寒冰地獄裏出來的。”檀陽子嘟噥了一句。

顏非當然不會告訴師父他剛才故意把手腳都露在被子外麵, 凍得冰涼冰涼的才跑過來。他在被子裏露出一絲計謀得逞的壞笑,將頭埋在師父的胸口, 手摟住師父的腰,這才發出了貓兒一般饜足的歎息聲,閉上了眼睛。

而檀陽子被顏非這般抱著,竟也不覺得有什麽異樣,反而還有一種久違的、完滿的感覺。他看著顏非那熟睡的如嬰孩般無邪的麵容,便覺得自己那顆經曆了無數年月無數悲歡離合而變得殘缺的心,也變得充實而溫熱了。他閉上眼睛,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可是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便又倏然從夢中驚醒。這些年來他很少能睡一個整覺,夢中反複出現無數次轉生的過程中的許多他本以為忘卻了,其實隻是被壓在記憶深處的情景。夢中的情緒激烈,但是一旦醒來,便如指間流沙般迅速被遺忘。剛才他又回到了哪一世,自己也不記得了,唯一殘留的感覺是仇恨,刻骨到想要毀滅一切的仇恨。這恨意令他即使醒來也不能完全平靜,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他越來越經常感受到這種瀕臨崩潰的憤怒和憎恨,這種似乎要令人發狂的感覺。想必自己真正的前世,那個名叫秦桑的醫者,最後感受到的就是這種想要把一切都拖下地獄的恨意。

現在,這些夢中的瘋狂還不能影響到他清醒時的狀態。但是近一百年來這種夢越來越頻繁,到現在幾乎每晚都會做,還是令人不安。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很多已經消逝了的青紅無常一樣,因為每一次轉生都經曆了太多苦難,看到了太多邪惡,於是一步一步走向瘋狂。

這十數年的時間了狀況似乎稍稍有些好轉,大約是顏非在某種程度上幫助他抑製了這種精神上的惡化吧?思及此,他便又低頭看向仍舊緊緊依偎著自己的顏非。

然而卻發現顏非在黑暗中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默默看著他。

檀陽子嚇了一跳,“你怎麽還沒睡?”

顏非忽然伸出手,擦了擦檀陽子額頭上的汗珠,“師父,你又做噩夢了?”

檀陽子一時覺得有些尷尬,稍稍坐起身道,“無妨,夢而已。”

顏非也跟著坐起來,那明亮的眼睛裏,分明寫滿了心疼,“師父,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給你用托夢術吧。”

檀陽子一愣。

顏非微微一笑,道,“我沒辦法抹掉師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記憶,但是我可以給你編織很多很多個新的夢境。沒有痛苦的夢境。”

顏非的話,不知怎麽的,另檀陽子的胸口一陣陣的微痛。一種莫名的、被理解被憐惜的奇怪感覺,令他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點了一下頭,說,“我相信你。”

於是顏非輕輕按著他的肩膀讓他躺下來,舉起引魂鈴搖了一下,鈴聲如縠紋蕩漾開來,顏非對他微微一笑,夜色中俊美的麵容愈發如月下精靈般惑人。顏非念起咒文,輕緩起伏的聲調如歌聲一般動聽,伴隨著那陣陣鈴聲,卷起困頓的海浪,一層層衝刷上來,漸漸將他淹沒。

這一夜他果真睡得十分安寧。夢裏他似乎和顏非兩個人坐在彼岸花叢中,靜靜地看著遠處忘川上順流而下的一條條點著蠟燭的紙船,和暖的風吹著他們的臉,靜靜地不說話,不用擔心將來,也不必糾纏過去。

清晨時分,他們便和那三個年輕的漁民一起登上了那條村子裏最大的漁船。村長的兒子劉喜是舵手,另外兩個青年一個叫劉小四,一個叫徐全山,兩人都有親眷失蹤在海上了,這才願意鋌而走險。檀陽子和顏非跟著他們三個在船尾拜祭了守船觀音和龍王爺,聽著漁民們悠長蒼涼的歌聲,漸漸駛向那太陽升起的方向。

第一天,一切如常。那三個漁夫似乎也放鬆了些,煮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款待兩位客人。一天下來,顏非與那三個人也混熟了不少,劉喜問顏非,“你師父是道長,你怎麽不是道士啊?”

“我是帶發修行啊。”顏非用一種“你這都不懂”的表情說了句。

檀陽子瞥了他一眼。

“什麽帶發修行,我看你該不會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娃娃吧!哈哈哈哈!”另一個徐全山一邊喝著酒一邊故意犯賤。顏非眼中閃過一瞬的怒火,隨即卻忽然又邪魅一笑,站起身來衝徐全山勾勾手指,“走啊,一起去尿|尿,比比誰的鳥|大,敢不?”

檀陽子噗的一聲噴出了剛剛喝到口裏的水,“顏非!別鬧!”

然而另外兩個人已經開始起哄了,那徐全山也被挑釁地來了勁,霍然站起來,“來就來,還怕你這個小白臉?輸了老子叫你爹!”

於是兩個人便往船尾走去。後麵的劉喜和劉小四又是吹口哨又是出怪聲的。檀陽子不知為什麽心裏頭不大舒服,臉色挺黑。那劉喜以為是他氣徒弟太不安分,於是勸道,“年輕人瞎玩,道長你別生氣。我們小時候都是比著那家夥長大的。”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一前一後回來了。走在前麵的是徐全山,臉色黑得能滴出墨來。而後麵的顏非倒是一臉的春風得意。劉喜和劉小四一看就知道是誰贏了,笑得前仰後合,還推了推剛坐下的徐全山,“唉,怎麽樣啊?人家是姑娘還是爺們啊?”

顏非也挨著師父坐下,看著劉全山,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了句,“該叫我什麽啊?”

“ ”徐全山憋了半天,忽然罵了句,然後衝顏非喊道,“爹!”

顏非:“哎,乖兒子!”

劉喜兩人已經笑得喘不過氣的,指著劉全山說,“你也有今天。”

而檀陽子看著顏非那得意的神態,倒也不覺得氣了,隻是搖了搖頭。顏非這時候卻湊過來問,“師父,我贏了哦!”

檀陽子白了他一眼,“這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還不是師父養我養的好,我才發育的這麽好啊!”顏非忽然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這麽一句。

檀陽子聽完隻覺得耳根子充血,麵上又開始發熱了。這臭小子嘴上怎麽越來越沒把門的,“孽畜!你還敢拿師父取笑起來了?”說完便伸手往顏非後腦勺拍了一巴掌。

到第二天,仍舊是風平浪靜。天氣甚好,海中偶然能見到一閃而逝的魚群影子。劉喜歎息道,如果這一次帶了足夠的漁具來就好了,說不定順便拉一網回去。

第三天到來的時候,那三人都說會不會是鬼知道有高人在場,所以不打算來了。而檀陽子望著那雖然美麗但卻一成不變的海麵,心中也有些煩躁。

確實有些鬼能夠感應到無常的存在,會刻意避開。它若是躲起來,便更加不好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