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232章 無,了無牽掛的無

天色剛剛蒙亮。

溪娘被屋外砍柴的聲音吵醒了。

她睜開雙眼,望著昏暗的茅屋棚頂,轉頭再看向自己身側,兩個幼童擠在她身邊睡得正香,全家人都是睡在一張幹草**的,不僅是因為這樣更暖和,而是空間狹小,隻能如此。

溪娘悄悄地起了身,穿上外衫,小心翼翼地推開屋門走了出去。

她一眼就看見那位道長正在樹下劈柴,他身邊已經堆起了一些,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處。

屋外很冷,溪娘裹緊了衣裳,瑟縮起了脖頸。

而隻穿著一件天青色道服的他卻挽起了衣袖,細密汗水在他的手臂上浮現,他微微開口,一團熱氣從口中嗬出。

溪娘打量了他許久,直到他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

她一驚,倉皇地垂下臉,幸好身旁有木桶,她趕緊提起,匆匆地跑開了。

封無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不由地蹙起了眉。

她像是自己時常會夢到的那個女子。

這一年來,他總是會做同樣的夢。

猩紅的夢境,攜著一股清幽的海棠花香。

他每每循香抬頭,發覺血紅夕陽覆上天際,一抹素色身影站在支離破碎的懸崖旁,她轉回頭來,充滿恨意地望著他。

每每這時,他都會驚醒。

以至於在道觀中修心之日,會被師父察覺到他的心猿意馬。

“可是又夢見了過去之事?”師父問道。

封無搖搖頭,不肯承認。

師父閉眼輕歎:“你既來到天清道觀,便證明你此生與紅塵已無緣,道觀不會介意你從前是何人,即便是屠夫、惡人、劊子手,修道都可讓你重新為人。倘若憶不起過往,又何必耿耿於懷?”

封無點點頭,感謝師父指點。

“修行之人,不可被風吹草動亂了心智。人心如水,稍有不慎,便會漾起漣漪。守心,守衷,才能守得蒼生。”

封無緩緩地閉上眼,重新平複了心緒。

七情可迷心,六欲能遮眼。

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他不知自己究竟從何處來,打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已身在天清門。

也會有道長和他說起他的來曆,都是各執一詞——

“是三師兄下山時發現你倒在河邊的,泡了好多天,多虧了他救你回來,否則你必死無疑。”

“不是三師兄吧?分明是七師弟,他是在高草叢裏發現十五的,身上受了重傷,尤其是頭部,血淋淋的。”

“哎呀,到底是得罪了什麽人傷成那般,難怪你記不清自己的身家背景了,頭沒碎都是萬幸。”

據說,他的頭是摔在了石頭或是更尖銳的硬物上,不僅割傷了大片頭皮,連頭骨都裂開了三分。

幸得師父以道法相助,這才穩住了元氣,再加上數月修養,他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你頭顱傷成那般,能活下來已是萬幸,隻餘記不得自己究竟是誰,也是正常。”師父寬宏大量,並不追究他的過往,隻道:“紅塵萬物,來去匆匆,既是緣分,便贈你姓名,你可姓我的封,又因從前空白一片,便叫‘無’吧。”

封無,無來無去,無欲無求。

倘若真能如這名字一般了卻餘生,又何嚐不是一種“幸”?

隻是他自己也不知為何,總會做同樣的夢,夢同一個女子。

他以為這是自己的心魔,便更加刻苦修煉,他不想辜負師父的救命之恩,更不想被記不起的過去累心。

以至於他懼怕夜晚,也懼怕入眠,更怕會在夢裏看見那雙對他充滿了怨恨的眼睛。

可即便日夜逃避,他對自己的過去也充滿了執念。

他時常為此痛苦掙紮,總覺得是自己對修道有了二心,心中有愧。

也無數次地捫心自問:過去的我究竟是何人?為何會受此重傷?是逃亡?還是遭遇了迫害?

他掌心攤開,刻著“沈”字的玉佩令他越發迷惘。

無奈卻毫無頭緒,亦不知這個“沈”字是不是他原本的姓氏,亦或者,是仇家留在他身上的物件,他沒有答案。

直到在道觀裏修養了整整一年,天清門因參與謀反一事而被朝廷盯上,觀中弟子有不少都被抓去了官府,隻為威脅師父退出謀逆。

“昏君無道,百姓疾苦,同昌竟連嘉億年代都比不上,如何能讓本道隔岸觀火?”師父痛恨當今的同昌帝沈嶠,與民間一些組織聯手謀劃刺殺,這等憤慨之事不僅還觀中修行之人遇害,連他自己也時常歎息:“原為修行之人,卻因世道而被迫卷入爭鬥,實乃有違修行。”

他不忍師父內心煎熬,便主動請纓下山去尋求同門幫助。

師父本是不願他出觀,遲疑道:“山下即紅塵,你才出紅塵,又要入回去,隻怕要遭禍端。”

他卻執意道:“徒弟願為師父與道觀盡綿薄之力,若能去周國尋求同門幫襯,其他弟子也能免於朝廷迫害。”

“此行危險,你可想好了?”

“徒弟不畏險惡,隻願為師父分憂。”

老道長喟歎一聲,妥協道:“也許,這就是你的命數吧。”

封無下了山,身後的天清門越發渺小,他順著石階往人世間走去。

今夕何夕,潮起潮落。

腦中的記憶混亂不堪,但隻要默念師父教過的心法,煩亂的心緒也得以平複。

唯有腰間係著的紫色玉佩係著九結十八轉,仿佛曾有一雙素手為他編製紅穗上的結,他好像能想起她對他說過的——

“七郎,我送你的香囊怎和玉佩分開了?”

忽來一陣清風,吹散了封無的思緒。

他恍惚的看向前方,隻見自己身在鬧市之中,兩側牆壁上掛桃花燈,紅木鏤花廊後的紅牆上繪著八仙過海圖。封無茫然地打量著那些圖案,海裏有龍,鱗甲金光,蜷轉圓弧,紅白輝映。

總覺似曾相識,又仿佛曾身臨其境。

可越往前走去,鬧市景象便越發蕭條,直至走進了破敗的村口,天幕飄落雪片。

他盯著那村子猶豫了片刻,本是不想去的,明明還有另一條岔口可以選。

但他還是選了這村莊。

冥冥之中,宿命在指引他們遇見。

哪怕,已時隔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