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60章 番外·魚沈雁杳天涯路(四)

金籬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說,但他已經擺出送客的嘴臉,甚至還為金籬打開了藥鋪的朱門。

屋外熱鬧非凡,儼然同室內的冷清形成了鮮明對比。

金籬退出了藥鋪,她知曉自己是不被此人放在眼裏的,即便說再多也是無濟於事,隻好轉身離開。

等到她找到爹娘時,他們已經收拾攤位準備回去村裏,帶來的貨物都已經賣光,娘親臉上浮現喜色,笑著對金籬道:“阿籬,你跑去哪裏了?一整天都不見你蹤影,還說要幫爹娘賣貨呢,隻會耍嘴皮!”

金籬這才發現天邊已經浮現血色夕陽,是到了要回家的時辰。

她歉意地上前來幫爹娘整理牛車,吞吐地解釋道:“我去送竹筍了,城裏有個過去認識的熟人,許久沒見,聊得久了些。”

爹娘也就沒有追問,他們向來相信金籬,在爹娘眼中,金籬一直都是個靠得住的孩子。

一家三口架著牛車回去村子,路上餓了,爹爹就把買來的饃饃拿給娘倆兒吃,極其開心地說著:“今日的收成比想象中的還要好,幾乎都賣了出去,許久沒吃到饃饃了,阿籬多吃一些!”

金籬也覺得高興,吃飽了之後,她把剩下的一塊饃饃掰成了三份,娘親見了,便道:“倒也不必為爺爺和阿瑁準備,你爹買來的饃饃夠吃。”

還沒等金籬回話,娘親就皺起眉頭:“你這第三塊是要留給誰的?”

“我怕半夜餓,是留給我自己的。”

“以前可不見你這樣貪吃,近來倒總是說著餓。”

駕車的爹爹笑道:“能吃是福氣,阿籬就算是胖一些也漂亮!”

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回去金家村,金籬卻總是會失神,她心裏想著的是快些去見到沈容,離開了整整一日,也不知他是不是也與自己一般度日如年。

不過是一日不見,她就已經很想念他了。

然而,在快到山腳下的時候,牛車的輪子忽然癟了,爹爹下去修了好長時間,以至於天都黑了,車輪才修好。

娘親催促道:“快點趕路吧,夜晚的山林裏總有野獸出沒,咱們得快點趕回去才行。”

重新起程沒多久,天空便有碩大的雨珠砸了下來。

下雨了。

久旱逢甘霖,金籬興奮異常。

娘親也喜悅不已,大家都許多年沒有見過雨水了,連下雨天是何等樣子的都要忘卻,竟然會在這日撞見了大雨。

“今日真是個好日子!”娘親開懷道:“賣出了所有貨物,又逢大雨!阿籬,咱們家就要過上好日子的,世道也會變好的!”

金籬心想著,自從遇見了沈容,她的生活好像越發好了起來,直到爹爹在這時說了句:“都要感謝今日下午遇見的那位達官貴人,他買下了咱們的全部貨物,咱們這才能賺到錢買了許多饃饃。”

金籬有些困惑,便是此時,牛車搖晃了一下,爹爹是被雨霧模糊了視線,而金籬也越發覺得寒冷,她抱著自己的雙臂,忍不住瑟縮。抬頭望著夜幕中的暴雨,心想著這雨下得實在是太大了,就像是冤情要訴一樣,隻怕是要有災禍降臨。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想,連聲呸了幾次,直道晦氣。

轉了個念頭,她擔心柴房裏進了雨水,沈容是瞎的,沒人幫襯根本出不去柴房,被淋濕了怕會生病。她還沒有陪他去後山轉轉,怎能害他起病呢?

她卻不知,等待著她的,將是金家村的血海,與殘骸。

以怨報德,天誅地滅。

金籬在多年後的某個睡夢中驚醒時,痛恨、懊悔的便是曾經救過沈容這件事。

想來一個村子的覆滅,並不會對世道造成任何損失,百姓如螻蟻,尤其正逢亂世,饑荒、旱災奪走的性命早已不計其數,一場大火帶來的屠戮更顯得像是天災,沒什麽稀奇的。

無非是前來迎接主子的奴才們自作聰明,認定村民們知曉、見過了主子的容貌,不殺人滅口的話,定會後患無窮。

金籬隻記得那日大火滔天。

當她與爹娘趕回村口時,見村口的茅屋都已燒得焦黑,隻剩下了破破爛爛的木架子。

很多村民已經橫七豎八地躺在了一地火舌之中,爹爹趕忙停下了牛車,娘親則是驚恐地喊道:“怎麽會突然起火了?咱們家在最裏麵,怕……怕是……”

金籬被這場麵嚇得啥掉了,竟不知死活地想要衝進火海去救爺爺和阿瑁。

可茅屋裏的瓷器、物件兒片燒得發出劈裏啪啦的怒吼,從窗欞裏迸射出來,尖銳的碎片飛濺到金籬身上,她也顧不得疼痛了,隻飛奔著朝自己家中跑去。

爺爺……阿瑁……還有他……金籬在心裏向天公祈求著,一定要保佑他們平安無事。

奈何暴雨也澆不滅這場天火,長風呼嘯而過,火勢接連再高,還引來了天際數道驚雷電閃,紫光劈天,火焰燃燃,屋簷下掛著的酒瓶接連爆裂,濃烈的燒肉氣息彌漫開來,金籬看到許多村民的身影在屋宅裏扭曲、慘叫,有幾個衝出來的卻也爬不動,因為下半身被燒斷了,腰腹間焦灼發黑,膿血直流,死狀淒慘。

金籬驚恐地衝過去,她顧不得烈火燒灼,探手要去把那人拉出火海,誰知空中忽然射來無數支火箭,追趕在身後的娘親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猛地撲倒了金籬。

金籬根本分辨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等自己稍微清醒一些之後,才發現娘親躺在自己的身上,已經是萬箭穿心!

“娘親……娘親……”金籬悲痛欲絕地推搡著娘親,她爬起身來想去扶娘親站起身,奈何娘親已經沒有了呼吸,金籬絕望地放聲大哭。

在她意識恍惚之際,耳邊傳來簌簌的腳步聲,火海裏有人影出現,他們抓起金籬朝村子裏的更深處走去。

金籬感覺自己的身子是被拖行著走的,待到了村裏最盡頭的房前,她被那些人用力地摔在地上,金籬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到唯有自己家的屋宅還未被大火吞噬。

然而,也隻是時間問題。

大火很快就會燒過來,令她慶幸的是,爺爺和阿瑁都還活著,隻不過,是被那群人綁了手腳,按在地上,正以一副無措的驚恐表情望著金籬。

“阿、阿姐……”阿瑁怯弱地喚了一聲,他的嘴角有血跡,定是已經被毆打過的。

金籬這才醒過神一般,她看了看阿瑁,又看向他身旁被折磨得幾乎奄奄一息的爺爺,她哀求起抓著自己的那些人,極盡卑微地求饒。

哪怕她根本不知自己錯在哪裏,又為何,會遭此劫數。

直到她看見了人群中的雲施。

與白日裏不同的是,他這會兒身穿的行頭像是尊貴的侍衛,手裏握著一把樣式別致的佩劍,他瞥一眼金籬,二話不說地走到她家的柴房前,打開了柴房大門的瞬間,金籬幾乎尖叫出聲。

她很怕他會發現沈容,更怕他會對沈容不利。

然而,雲施卻單膝跪在柴房門口,恭恭敬敬地說道:“屬下來遲,還請皇子降罪。”

皇子?

金籬愣了,她心中疑惑道:這人在叫誰皇子?

而很快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柴房裏傳出,金籬看到守在柴房的那些帶刀之人趕忙分開兩邊,讓出一條道路,身著粗布衫的沈容走了出來,便立即有人將一件華貴的錦衫披在他肩上,那衣衫上繡著暗色龍紋,雨珠砸在上麵,仿佛要引龍現身。

金籬怔怔地望著他,沈容也在看著金籬。

雲施瞧見他二人之間的視線,猛地蹙眉,立即提醒沈容道:“皇子殿下,這些村民已見過了皇子的尊容,留不得。”

金籬因聽到這稱謂而驚慌困惑地看著涉農,她眼裏閃過種種複雜的情緒,似迷茫、震驚、不安、無助……半晌,她囁嚅著幹裂蒼白的嘴唇問道:“你……是個皇子?”

沈容沒有回答,隻是抬頭望向遠山之後的層層疊疊的高樓——雖隻有渺小的一點,卻是他仇恨的終點。

一旦攻進城門,他就可以血洗城池、報仇雪恨。

雲施察覺出沈容眼裏的決意,便催促道:“殿下,處理了這幾個村民,便可以實行大計了。”

沈容聞言,重新低垂下眼睛,再次看向金籬。

金籬則是在這一刻慶幸他是個瞎子,平日裏與他接觸的隻有自己,他壓根不知道這些村民裏哪個是自己的親人,隻要她謊稱他們都與自己無關,就可以保全他們的性命!

哪知沈容卻率先看向了阿瑁,嚇得阿瑁全身顫抖,他看見沈容抬起了手,準確無誤地指向自己的鼻尖,沉聲道:“他。”再轉向爺爺,“還有他。”最後,沈容沒有去看金籬,隻對雲施道:“把她帶走。”

阿瑁驚懼地喊著金籬:“阿姐!阿姐救我!”

眼前那些帶刀之人已經起身去抓阿瑁,金籬歇斯底裏地對那些人喊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壓根就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瞎子認錯了人!”

雲施卻在這時走到了金籬身邊,他冷眼望著金籬,像是覺得她命大,能被沈容饒了一命,冷嗤道:“眼下唯一的一個‘瞎子’,怕是隻有你了。”

聽聞此話,金籬驚愕不已,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沈容隨著那幫人走上了一輛尊貴的車輦。

那車輦被裝飾得雍容華麗,沈容撩開車簾,神色自若地坐了進去。

金籬咬緊了嘴唇。

他騙了她。

他根本不是瞎子,他一直都在欺騙她!

“容賜!”金籬憤恨地大喊道:“你騙了我,你害了我!”

坐在車輦中的沈容稍稍揚起了車簾一角,他漠然地注視著金籬,並不在乎她的絕望與悲痛。雨越下越大,霧氣升騰,潮濕沉重,黏附在他冷峻的臉頰上——他殺了數不清的人,這一路,他見慣了屍體與白骨,索性從不打算回頭,隻管一直一直地往下走。所以,他又怎會因金籬而手下留情呢?

他會踩著鮮血、頭顱、屍山向上攀登,他要俯瞰這世間壯麗山河,因為隻有那樣,他才能抵禦一切外辱。

於是,他對雲施點了點頭,隨即便放下了車簾。

雲施則是轉過身,對部下們下了命令,一群人便當著金籬的麵前,揮刀殺死了阿瑁和爺爺。

觸目驚心的血液飛濺在眼前,金籬眼睜睜地看著阿瑁倒在地上,爺爺緊隨其後的倒去阿瑁的屍體上頭,她頭皮發麻,倒吸一口涼氣的同時尖叫出聲,眼前一片黑霧,她因受到巨大的刺激而暈厥了過去。

雲施便對部下使了個眼色,幾個上前來抬走了金籬,放在了另一輛車輦上。

“都處理好了?”沈容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回稟殿下,都已妥當。”

“走吧。”沈容淡淡下令。

雲施則一抬手,侍衛們駕著車輦起程,臨走之前又點燃了一把火,丟在阿瑁和爺爺的屍身上。

熊熊火焰燃向天邊,金家村在燒了整整一夜後,已經被平為濃黑的灰燼。

金籬再次蘇醒的時候,她的眼皮很沉,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看清周遭景色。極為寬敞的房間,有繪著水墨畫的屏風,桌案上還燃著沁人心脾的香爐。

她從沒見過這樣華貴的住處,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竟不知何時被換成了柔軟的錦衣,針腳與做工極為精細,還繡著非常漂亮的海棠花卉。

可金籬不稀罕這衣裳,她想要換回自己原來的粗布衫,正欲翻身下床,忽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

轉頭一看,有人影坐在紅椅上,他手裏端著茶盞,輕描淡寫地問金籬道:“醒了?”

金籬在看清他麵容的那一瞬,直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想罵,想喊,甚至想隨便操起什麽東西去了結他的性命。

可惜她身邊空無一物,即便想要翻身下去床榻,才發現雙腳被拴著鐵鏈。

她掙了掙,那鐵鏈除了嘩嘩作響外,根本無動於衷。

“你睡了許久,想必也該餓了。”沈容慢條斯理道:“我要侍女來伺候你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