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66章 番外·魚沈雁杳天涯路(十)

次日清晨,皇宮裏便傳開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消息——蕭帝封了一個金婕妤。

這個金婕妤來路不明,既沒有顯赫家世,又無宮中親故,忽然就一夜之間飛上了枝頭,著實讓前朝後宮都為之訝異。

雖說蕭帝能寵愛起別的女子來是件好事,可如此之快的封了個婕妤,也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雲舒途經禦花園時,正聽見宮女宦官們在七嘴八舌:“既然已經是婕妤了,定是被陛下臨幸過,可見資色是非凡的,聽說是個貌美年輕的。”

“那就難怪了,陛下也非聖賢,年輕美人在懷自然是抵擋不住。我聽陛下寢宮裏的人說,這個金婕妤是昨天才被送進宮裏來的,不過才一夜就得了這賞賜,可見也不是尋常人物。”

“陛下一直在錦妃娘娘那裏吃苦頭,需要慰藉也不為過,從前倒是沒有哪個女子送進宮裏就得了這待遇,不過,好像是雲大人送給陛下的……”話到這裏便沒了下文,隻因宮女們察覺到了雲舒,趕忙請安道:“奴婢見過雲大人。”

雲舒擺擺手,要她們退下,他一邊走著,一邊思慮著宮女們剛剛的話,心中頗為疑惑。

他倒也是今早便聽聞蕭帝新得了一位美人,自己府中都傳遍了此事,自然是從皇宮裏流出來的消息,可見蕭帝很滿意金籬,這也令雲舒感到意外。

他本來沒有對金籬抱有多大希望,她雖然長得秀麗,卻也稱不上多麽驚豔,誰能料到蕭帝還真就中意了她。

雲舒想著要盡快將此事告知雲施,免得沈容還要為此憂心。

一晃過了晌午光景,金籬小睡醒來,已經是臨近黃昏時分了。她有些口渴,看到桌子上有一壺茶,喝過之後,便出門尋人。

宮女珠玳正在亭裏照看花花草草,見金籬來了,她立即問候道:“婕妤醒了?奴婢為婕妤準備了桃花茶,婕妤可喝過?”

金籬點點頭,道了謝,珠玳連說承受不起,金籬問她道:“陛下回來了嗎?”

珠玳道:“還沒有,但陛下今早交代過,他會回來婕妤這裏用晚膳。”

金籬便更加覺得無所事事了,好在天氣炎熱,她想著可以洗澡。珠玳便為她在木桶裏準備好水,她用著桂花做的皂角擦拭身體,極為柔和的香氣,珠玳說,這是外族人進貢來的,做工十分細致。

金籬在這一刻感到了難得的放鬆,自從旱災開始,洗澡的次數少之又少,是在來到了沈容的府苑後,她才發現權貴們仍舊掌握著水源,再到如今的皇宮,連宮女都可以隨意洗澡,唯獨百姓們的日子是苦不堪言的。

洗完澡,珠玳為金籬擦拭幹了頭發,並仔細梳好,插上簪子,換上藕粉色的裙衫,點一抹紅唇,銅鏡裏映出的是一個明豔美麗的妙齡女子。

珠玳便讚歎道:“奴婢進宮八年之久,還從未見過誰有婕妤這般美貌,簡直就像是天上來的仙子。”

金籬莞爾一笑,未等說些什麽,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珠玳首先回頭去看,吃驚道:“雲大人?”

隻此一句,金籬的笑意便僵在臉上。

酉時初,雲舒正獨自負手而立,站在皇上寢宮殿外的偏遠小亭裏等候。

當金籬走來時,正值清風掃娥,桃花紛落的光景。

她遠遠就望見他錦繡華衣上紋著水墨海波金線,腰間墜著相思花葉的香囊。

雲舒聞聲看來,盯著金籬走近。

金籬微微頷首,恭敬道:“雲大人。”

雲舒的臉色並不好看,語調也好聽不到哪裏去:“金籬姑娘,也許你會覺得我多嘴,但我還是要叮囑你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就算眼下成為了婕妤,也不代表你能長得盛寵,你身後的人才是你的靠山,不可背棄主子。”

金籬直起了身形,麵不改色地凝視著雲舒的眼睛,淡淡地道:“雲大人言重了,我隻是被你們放在棋盤上的棋子罷了,怎敢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呢?更何況,教會我來攀龍附鳳的,也是我背後之人,我一直都在聽從他的差遣,怎會讓雲大人這般擔憂?”

“金籬姑娘,現在就你我二人,我也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殿下能選中你,也能毀了你,你眼下還沒有籌碼。”

“倘若你今日之言被陛下聽見,雲大人就不怕會身首異處麽?”

雲舒的表情變了變,可他畢竟是遊走在朝廷數年的重臣,即便心中已勃然大怒,展現在臉上的也隻是寥寥幾分。他奚落她道:“看來,你已經認為自己的翅膀硬起來了。”

“雲大人高估我了。”金籬反唇相譏道:“我才剛剛進宮兩日,雲大人根本不必這般慌亂,除非雲大人心中有鬼,害怕你與沈容無法再控製我了。”

雲舒居高臨下的審視著她,漠然道:“你最好萬分小心,方才那個名字,可不是隨便能在皇宮裏提起的。”

金籬彎過眼睛,她上揚嘴角,嘲諷地輕笑道:“隻怕你也無法時時刻刻地盯著我做事了吧?我想怎樣做,可由不得雲大人。”

雲舒繃緊下顎,他感受到了金籬話語中的挑釁,也察覺出了她眼神裏閃現出的野心。

“金籬姑娘,我最後奉勸你一句。”雲舒靠近金籬耳邊,沉聲道:“就算我不能時刻替殿下盯著你,可總有千百雙眼睛能為我做好這差事,你不要小看殿下的能力,也不要高看陛下的權勢,時機還未成熟,乾坤也仍舊未定,你莫要投錯了主。”說罷,他輕拍了拍金籬的肩膀,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之後,便轉身離去了。

金籬的心“怦怦”直跳,她自然感覺得到雲舒傳遞給她的那份無形的震懾,雙腿都不自覺的發軟。

可她又不願做案板上的魚肉,必定要相當設法的反擊,更要讓沈容知曉,她不是他的玩物。

“她真是這樣說的?”

麵對沈容的問話,雲施躬身道:“回稟殿下,兄長派人來將這話傳給屬下,錯不了。”

沈容摩挲著食指上的玉扳指,心裏飛掠過很多個瘋狂的念頭。

有那麽一瞬間,他隻想提了劍衝去皇宮裏把她抓回來好生收拾一番。

到底都被他壓了下去。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怎要上她的當?她無非是嘴上功夫了得些,他何必真的與她動氣?

這會兒的雲施則是將沈容的神色變化都盡收眼底,他心裏有些不安寧,畢竟他跟在沈容身邊這麽多年,可從來沒見過他會因為何人而顯露出自己的情緒。

比起他父親的喜怒無常,沈容卻不是能輕易被人瞧出心中所想的性情。

不過是突然冒出來一個村姑,如何能波動了他的心弦?

總歸不會是那一晚的肌膚相親……

“雲施。”沈容在這時喚道。

“是。”雲施立即收回了心緒,等候差遣。

“雲舒放在她身邊的眼線,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人吧?”

雲施點頭道:“回稟殿下,兄長做事向來縝密,斷不會出任何差池的。”

“既是如此,就要那眼線每隔半日便將聽到的、看到的情形都稟奏雲舒,你知曉之後,要一字不漏地全都告訴我。”沈容的手指輕敲桌案,冷聲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如何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

雲施恭恭敬敬地領了命,離開之前,餘光悄悄地打量著沈容的神色,見他眼神黯然,真像是動了氣的。

沈容自然生氣。

尋到一個合適的棋子本就不易,這棋子是他選出來的,又是他帶回來的,連徹夜**的事情都由他親自做過,真被她逃之夭夭了,他可不會甘心。

但他又不願承認自己這份心思,強迫自己往另外的方向想去,反正天下女子這樣多,大不了再培養出來一個新的,送進宮裏製衡她,要她知道他能托她上雲端,也能拉她入深淵。

然而,就隻是這樣輕飄飄地一想,他竟會覺得沒有那個興致,若不是她的順從,他就覺得沒有意思。

思及此,沈容蹙緊眉頭,他心中有了盤算,並打算盡快實施。

當天夜裏,蕭帝與金籬纏綿了許久,他大汗淋漓地從床榻下來,命人卻準備夜食,都是些補氣血的,還有一碗避子湯,率先要宮女給金籬服下。

金籬迷迷糊糊地喝下了那碗藥,聽珠玳說,每個伺候過陛下的女子都要喝這藥湯,無論是後宮妃嬪還是從外麵送進皇宮裏的,總是無一例外。

唯一被允許誕下子嗣的,就隻是錦妃。

金籬喝光了藥湯,接過珠玳遞來的帕子擦拭嘴角,透過紗幔,她能看見披著外衫的蕭帝正坐在桌案旁飲茶。

她眼神沉了沉,心道:他堤防著其他女子懷有身孕,目的便是想要讓錦妃的孩兒在日後成為太子,可見他對錦妃愛慕極深,絕非旁人能夠輕易撼動。

但金籬還是使出了小算計,她刻意咳嗽起來,在第三聲時,蕭帝回頭看向了她。

金籬察覺到他的視線,便躲去了紗幔最裏頭,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

她是故意做出這副我見猶憐的姿態的,蕭帝見的女人不計其數,她在使什麽路數,他一眼便能看穿。

可人人都在使手段,哪個能瘙到他心坎處的癢癢,就算是手段,那也是個高明的。

蕭帝並不嫌惡金籬這做派,反倒是能耐著性子坐回到她身旁,單手支撐在床榻上湊近她一些,低聲問了句:“折騰久了,傷身子了?”

金籬搖搖頭,低垂下了眼睫,輕聲回應道:“回稟陛下,倒不是身子不適,反倒是剛剛喝的那藥湯嗆了嗓子。”

蕭帝便道:“寡人下次要他們給你帶甜味來,喝完了藥湯,吃了甜,便不會覺得難受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喜歡吃甜。”金籬已經被允許在蕭帝的麵前以“我”來自稱,她借著這份殊榮還想要得到更多,畢竟打鐵是要趁熱的,過去了這個階段,她很難再從蕭帝的身上拿到好處。

蕭帝聽見她這說辭,竟是笑了,“與寡人相比,你就是個孩子。”

金籬打量著他的眉目,雖說他已過而立之齡,但眼角並沒有絲毫褶皺與紋路,眼神裏還透露出少年才會有的貪婪之色,她同他道:“你若真覺得我是個孩子,便不會這般對待我了。”

很少有人敢稱皇帝為“你”,早在很多年前,他曾經被這樣呼喚過,那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蕭帝心覺恍如隔世,隻對金籬歎道:“你莫要得寸進尺。”

“不想喝那奇怪的藥湯,竟成了得寸進尺麽?”金籬的語氣、眼神都顯得十分無辜,“為何一定要喝,我不想喝。”

蕭帝靜默不語,他並不習慣有人在他麵前說“不想”,他也忘記了要去尊重世間的任何一個人。

可規矩就是規矩,是他自己定下的規矩,更不會因為幾次雲雨就有所改變,他再不多說,捏了捏金籬的臉,轉身撩開紗幔,一邊係著外衫的衣帶,一邊走出了寢宮。

金籬望著他的背影,她猜想,他一定又是去找錦妃了。

即便蕭帝允許金籬在他的寢宮裏留宿了兩個夜晚,這已經難得,可他心之所向,仍舊是那個不願多瞧他一眼的徐娘半老。

肉體的滿足極其容易,靈魂上的慰藉卻難於登天。

蕭帝每夜都會在踱步在錦妃的宮殿外,明知她不會見他,他卻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

都說帝王擁有天下,但他坐上了這位置,最想得到的,從未真正地抓到過。

她究竟想要什麽?

他無數次地問她,也問自己,總是沒有兩全的答案。

而這夜卻不同,錦妃的宮門竟然打開了,蕭帝詫異之際,宮女已經走了出來,她躬身道:“陛下,娘娘有請。”

蕭帝愣住了,他竟有一瞬的驚恐,本能地回了句“不進”,可話音剛落,他人已經急匆匆地跑進了宮門裏,根本顧不得什麽帝王之姿,隻管大步流星地去尋錦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