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69章 番外·魚沈雁杳天涯路(十三)

直到事情出現了轉機。

據說方公子的夫人突然重病不起,總是會被夢魘糾纏,請了法師前來做法也無濟於事。那法師說,是怨氣極重的女子靈魂脫殼,在夜間折磨夫人,如若不想辦法製伏那女子,安撫她的怨念,夫人很快就會死於非命。

倘若夫人死了,方公子豈不是可以順理成章地納了素青入府?也就是在夫人臥在病榻之後,方公子再度與素青頻繁幽會,且素青深愛方公子,對於他的拋棄、侮辱,她根本不計前嫌,別說是隻能於夜晚相見了,她恨不得事事都為他是從。

哪怕是父母雙親苦苦哀求素青回心轉意,她也充耳不聞。

金籬見鄰居可憐,曾偷偷跟著素青出了村落。

那夜晚風寥寥,青石鋪路的亭子裏,溢滿了胭脂芳香。藏身在樹後的金籬看到素青正靠在方公子的肩頭上嬌笑著,她麵容憔悴,仿佛徹夜無眠,可聲音卻依舊嬌軟,緊握著他的手,仿佛鬆開他就會再次被他拋棄。

“公子……這次你真的會娶我為妻了吧?隻要夫人死了,就再也沒有人能夠阻礙你我了。”素青笑得有些許蒼涼與陰森,她瘦極了,手指如同枯槁,卻還在不停地同心上人暢想著未來,“等到進了府啊,我就會誕下孩兒,再繼續為公子開枝散葉,我要為你生三個,不,是五個、七個……我要生好多孩子給你,我們將過著膝下承歡、眾人豔羨的生活……”

方公子的臉隱匿於暗處,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見他淡淡地應了一聲。

素青察覺到他的異常,抬起頭,不安地問他:“你今天是怎麽了,為何如此心不在焉?”

他沒有回答,像是極為掙紮地歎息著站起身來。

素青隨他走出亭外,來到橋下的河畔,她惶恐地拉住他的手追問著:“究竟是出了什麽事?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要和我說?是不是……夫人的病有了好的跡象?”

他搖搖頭,隻道:“夫人的病越來越重,她夜夜哀叫,那聲音淒慘滲人,法師說是有怨魂附體在她的身上折磨著她。”

素青恍惚地躲閃著視線,略顯慌亂地捂住了嘴:“怨魂……怎麽會有怨魂?世上竟會有種可怖之事麽?好可怕,我還是第一次聽聞……”

他抽回自己的手,繞到她的身後,悵然道:“我與夫人伉儷情深,多年來一直受她照拂,如今她受此磨難,我心中也是痛苦不已,恨不得由自己來替她受苦。”

素青嫉妒地皺起眉,她突然提高音量道:“公子,你在說什麽胡話?你從前不是總和我抱怨你早已不愛夫人了麽?你說她又老又蠻橫,根本比不上我年輕美麗,你說過你更愛我的。”

“我是說過……但,那是在你還沒有折磨夫人之前。”他的聲音寒冷如冰,痛徹骨髓。

素青驚住了,她不由地退後一步,腳下踩住石塊才停下來,她渾然不知自己的身後是波光粼粼的河水,隻是困惑地問他:“公子是在懷疑……那怨魂是素青?”

他看向她,眼神竟是憎恨,“法師說了,怨魂身上有青樓裏才會有的俗不可耐的胭脂味道,我聞見過,當真是同你身上的一模一樣。素青,你竟連自己會在夜晚裏靈魂出竅都不知道了,你現在這副鬼樣子與妖魔鬼怪還有什麽區分?”

“我是夜夜思念公子、夜不能寐啊,且我整日吃喝不下,才會瘦弱不堪……公子是嫌棄我麽?你不是曾說,無論素青變成什麽模樣都會鍾愛於我麽?”

“荒謬!我堂堂一個富庶之人怎會去愛一個青樓妓女?我又如何會娶你過門?且要世人一並笑我不成?”

“可是,我已經懷有公子的骨肉,四月有餘了!”素青心中刺痛,她不敢置信地搖頭,他則是表情凶狠地逼近她,一步,又一步,她不停地後退,一步,又一步。

“如果夫人死了,我哪裏有多餘的錢來養活孩子?你想指望我養著你們母子不成?而你害死了夫人之後,你也要連我一同害死了罷?”他冷冷問道。

素青睜大了眼睛,她悲痛地否認道:“不是我!我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夫人的事情,我不是妖魔鬼怪!我的確是很高興她病倒了,那是因為我想和公子長相廝守,我不想公子離開我!而我們有了孩子,我還有一些私房錢可以暫且過活的,隻要公子肯收我入府,我不在意吃穿,隻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不需要累贅。”他卻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眼神竟有了殺意:“一旦夫人死了,我的錢財便斷了路子,沒有了夫人,她娘家便不會再接濟於我,宅邸、綢緞、玉器……統統都會被她的娘家收回去,故此,我不能沒有夫人。”

素青驚恐地張了張嘴,“公子……”

“但是,我可以沒有你。”

他望著她,嘴角含笑。

她慘白著臉,手足無措。

他伸出雙手,用力一推。

“砰嗵!”

隨著這一聲巨響,樹後的金籬親眼目睹方公子將素青推入了河水之中。

那會兒的旱災還不似如今這樣嚴重,尤其是金家村,本就水源充足,那條河深得足可以將素青溺死。

但金籬卻不敢衝出去救她,她怕方公子發現自己,更怕方公子也害了自己。

而素青也大概是過於震驚,她跌入水中許久都忘記了要掙紮,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緊接著,方公子搬起了岸邊一塊巨大的石頭,狠狠地砸向水中的素青。

金籬目睹此景,自是感到驚恐不已。

她不敢置信地睜圓了眼睛,雙手緊緊地捂著嘴巴,生怕自己發出絲毫聲音。

誰會想到本是恩愛的二人會反目成仇如這般,他甚至怕她會遊上岸來,所以才要狠心到底,連她懷有他的親生骨肉也決不姑息。

水麵上很快就浮現出了猩紅色的血跡。

屍身已然是在水下越墜越深。

金籬不知素青究竟為何而死。

是為了情?

還是為了愛?

也許,她隻是死於自己之手。

如若她早些醒悟,如若她沒有愛上這個惡魔般的人,如若她能幹淨利落地斬斷與他的聯係……或許就不會是今日這般淒慘境地了。

她與一個無情的男子抵死纏綿數年之久,從不曾想會為此搭上自己與未出生的孩兒的性命。

她再也不會知道了,哪有什麽怨魂附體一說?無非是他和夫人聯手編造出的謊言與手段,利用他擔心失去金錢的心理,促使他早早地將她了結。

在利益麵前,他對她口口聲聲的愛都是子虛烏有,是水中月,是鏡中花,是祭奠她死亡的一株毒藥草。

可她到死也沒有醒悟,在最後的關頭,她伸出手去,囁嚅出的呼喚仍舊是:“公子……”

他已然決絕地轉過身去,踏著大步,倉皇地離開了。

而她的雙手,在水中緩緩沉落,如同被暴風雨打折的花朵,搖搖欲墜、支離破碎。

殺人與被殺的整個過程都盡收金籬的眼底,比起悲傷,她更多的是驚懼。

她意識到男子是不可以輕信,無論怎樣,都不能與有婦之夫有染,更不可以和權貴產生過多的交涉。

他們從不會把低於他們的女子當做人來看待,在那些富庶之人的眼中,素青這樣的女子等同於豬羊雞鴨,品嚐之後就可以丟棄,全然不會有半點感情。

金籬當時是這樣告誡自己的,她甚至在心中起誓,絕不能像素青那樣蠢。

可惜,在沈容的麵前,她也曾一度丟盔棄甲。

此時此刻,金籬倚在廂房的角落裏,目光緊隨著沈容的身影。沈容進門後,那扇門緩緩合上,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她的心跳加速,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心中雖是波濤洶湧,麵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

廂房內燈火搖曳,映照著沈容的背影,他的輪廓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柔和而神秘。

金籬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勇氣都吸入肺中。

她閉上眼,心中默念著,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夜風從紙窗的縫隙中穿透而來,伴隨著淡淡的明礬香味,那是沈容特有的氣息。

廂房內,沈容正坐在桌旁,手中把玩著一隻精致的酒杯,目光深邃而冷漠。他抬起頭,看向金籬,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金籬的心猛地一緊,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她走上前去,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將心中的怨恨暫時壓下。

“來給我倒酒。”沈容令道。

金籬猶豫地抿了抿嘴唇。

沈容冷聲道:“怎麽,難道還要我請你過來麽?”

金籬隻得起身走向沈容,她心中默念著,這是一場交易,她需要付出,才能得到她想要的。

昏暗的廂房裏,燭火搖曳,映照著金籬柔和的臉龐。她輕手輕腳地為沈容斟滿一杯美酒,那酒色如琥珀,泛著誘人的光澤。

沈容的目光在杯中流轉,隨後抬首望向金籬。

“這幾日在宮中,你可安好?”沈容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夜風拂過湖麵,帶著絲絲溫柔。

金籬微微頷首,“一切安好,隻是……”她欲言又止,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沈容見狀,眉頭微蹙,“蕭帝是否察覺出了什麽?”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仿佛能穿透這幽暗的廂房,直達皇宮的深處。

斑駁的月光灑在金籬的臉上,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憂慮和不安。她微微顫抖著,仿佛每一個字都承載著重重的壓力。

“若是被發現了……”金籬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那後果……我……我不敢想象。”

沈容坐在她的對麵,嘴角勾起一抹輕佻的笑意,他輕輕拍了拍金籬的手背,試圖安撫她的情緒:“發現了又能如何?最多不過是些流言蜚語罷了。在這深宮中,誰還能保持一顆幹淨的心呢?”

金籬抬頭看著他,眼中滿是驚懼與不解。沈容的眼神卻逐漸變得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光明。這一刻,金籬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正在黑暗中悄然逼近。

“你倒是不怕的。”金籬的眼神裏有一絲沉怒,“可我與你不同,我必須要生存下去。”

沈容像是懶得聽了,他舉起杯盞,一飲而盡後,竟是以一種不留情麵的語氣對金籬說道:“好了,別耽擱時辰了,去床榻上吧。”

金籬眉頭一皺,心裏對此極為反感,可她不敢忤逆沈容,隻能乖覺地照做。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沈容走出了廂房,門縫間透出的一縷月光,隨著他的離去漸漸黯淡。

廂房內,金籬默默穿上衣裳,手指在衣帶上纏繞,心緒極其複雜。

突然,她聽見房外傳來的細碎說話聲,聲音雖小,卻如驚雷般在她心頭炸響。

她慌忙起身,卻不小心踩掉了紗幔上的玉墜,墜子砸落在地,發出“砰”一聲輕響,她眼中滿是驚慌,隻能緊緊咬住下唇,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卻聽那動靜越來越近,她屏息凝神,生怕被外麵的人發現。

直到阿細那熟悉的聲音傳來,金籬心中的緊張才如潮水般退去。

她微微側過頭,聽見阿細悄聲道:“婕妤娘娘,夜深了,該回宮休息了。”

金籬鬆下一口氣,她應了一聲,起身時輕輕撫平衣裙上的褶皺,仿佛要將那無形的恐懼也一並撫平。

待她走出廂房後,見阿細正站在廊下,手中捧著一盞精致的宮燈,燈光映照在他溫和的臉龐上,顯得分外柔和。

阿細快步走來,臉上帶著一絲關切,催促她隨自己離開此地。

金籬跟著阿細緩緩步入夜色之中,那盞宮燈在夜色中搖曳,為她照亮前行的路。

隻是,當她抬起頭望向漆黑夜幕,總覺得那一望無際的黑暗像極了她的內心,看不見來處,也看不見去向,亦不知還要在這深宮之中徘徊多久。

她好似已經不是最初的金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