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事(安妮寶貝)

二、潘安

我喜歡豐盛而濃烈地活。良生。但也許那隻是我的幻覺。

蓮安17歲的時候,在廣州的酒吧裏以唱歌謀生。有些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做怎麽樣的事情,但有些人不是。對蓮安來說,唱,是輕易的事情。隻是用來謀生。她與男友保羅一起住在地下室裏,白天他出去倒賣盜版碟片,她在陰暗悶熱的地下室旅館裏睡覺,晚上她去酒吧唱歌,有時候去錄口水歌。一切隻是為了活著。活下去。活在某些時候就是血液唯一激越的理想。即使如此貧窮。

她不覺得世間不仁,亦隻因為年少無知。隻是胃留下饑餓的陰影。

這種餓,她很熟悉。我的母親臨,小時候很少擁抱我,甚或從來不撫摸我。她說。因此她的皮膚過份**,幼時常常會突然發紅發癢,或無由就患得某種皮膚疾患。5歲的時候得水痘,渾身上下長滿水皰,密密塗滿紫藍色藥水,被別人嫌惡的眼神所封閉。臨不讓她出門,把她鎖在房間裏,隻讓她曬太陽。臨說,把你自己消消毒。臨並不安慰她。在劇烈的陽光下,她感覺到每一寸皮膚都在炙燒,分裂。亦覺得皮膚在餓。

皮膚的餓,後來侵蝕到胃,

她吃食物,對食物有貪婪之心。吃得太多。少年時土豆白薯這樣的澱粉質食物尤其能滿足她,有時候半夜也會去廚房偷東西吃。無甚可吃,就一把一把地把冷飯塞進嘴巴裏。

我餓。餓仿佛是某種疾病。

即使當她後來變得富有,可以出入高級餐廳隻當等閑,吃食物仍是匆促慌張。吃飯速度很快,不懂得細嚼慢咽。填充似是唯一目的。食物又是唯一的撫慰。在落寞,難熬,甚或悵惘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先是以吃來解決。她喜歡軟的熱的甜膩的東西。她隻是不發胖。身體始終瘦仃仃,單薄如同少女的輪廓。背上兩塊突出的蝴蝶骨,隨時可飛墜般的豔。

她亦喜歡明亮的燈光。瓦數越大越好,刺眼如正午陽光。照在額頭上,盲了般的劇烈。帶來溫暖。好像擁抱。被一個人輕輕需索,從始到終。舞台上的光,從來都是灼熱刺眼,可以讓人的眼睛幾近盲。一旦盲,你就會逐漸沉落在黑暗之中。她說。從舞台回到後台的時候,她的腳步亦趔趄。根本看不清楚。她說。一團漆黑。就是一片黑。

燈光打在牆角窄小的一側角落上。有人在叫她,蓮安,蓮安,準備上台了。她在酒吧布簾後麵堆著啤酒箱子和雜物的小房間裏,對著鏡子,在臉頰上抹上深紅胭脂。她20歲的時候,因為年輕從來不撲粉,隻是喜歡胭脂。胭脂仿佛是情欲,有無知的亮烈。她帶著自己桃花盛放的臉,穿上廉價的鑲著人造珠片及粗糙尼龍蕾絲的裙子,高跟鞋走至一半,就會在地板上晃折一下。搖搖晃晃,走上窄小的酒吧舞台。音樂響起,黑暗沉落。

音樂響起,黑暗沉落。我逐漸沉沒至大海。她說。深海之下,翻動的潮水,有圓柱狀的明亮陽光,穿透空氣和水,直直地傾瀉。屏住呼吸,向那光線潛伏過去。水波包裹住她的眼睛,咕嘟咕嘟的小氣泡繁盛地升騰。用力呼吸,才能試圖浮出海麵。她聽到自己從胸腔裏發出的聲音。她在唱歌。

她唱歌。逡巡在水裏。潮水貫注在她的胸腔,發出回聲。這是她一個人的海。與酒吧裏的煙草,嘈雜,喧囂,沒有任何關係。與所有在聽或不聽的人,亦沒有關係。她坐在高腳凳上,手把住麥克風的支架,上下移動,仿佛撫摸在情人的皮膚上。她閉上眼睛,便看不到人世,隻看到幻覺。看到潮水起伏,記憶深處的海。她的血液裏都是激越。

我喜歡豐盛而濃烈地活,即使是幻覺。良生。她說。但幻覺太靜,亦沒有溫度。

6月,我在上海見到蓮安。她有一個小型的攝影展出,邀請我過去參加。

在辭職離開雜誌社離開時尚圈子之後,我已很少出席派對或聚會。隻覺得這種場合,極有可能見著不喜歡的人,性格裏潔癖甚重。但她的請柬過來,我當即買了機票飛去上海。自四川一別之後,我們已經三個多月未見。

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朋友甚少的人,或者說根本就無朋友。良生在某種意義上,也並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對大部分人的含義,更多是圍繞在身邊有關係的人,或可以互相喝杯茶的人。而蓮安不屬於錦上添花,亦不是雪裏送炭。她是我生命中一扇門。輕輕推開,無限天地。我便知道她是等著的人。

在晚上10點左右,抵達上海。先在陝西南路一家小酒店開了房間。房間很小,在樓的轉角處,透過20層樓房間的大玻璃窗,能夠看到夜霧中濕漉漉的道路。茂密的梧桐樹和舊別墅的尖頂在橙黃燈光中凸顯。站在浴缸的花灑下長時間地用熱水衝淋自己。裹著毛巾站在窗前抽煙。然後換了一條幹淨的粗布褲,白襯衣,把頭發盤好發髻,去找蓮安。

高速觀景電梯刷刷上升的時候,身邊擠滿盛裝的人群。豔麗女子的脂粉鑽石小禮服,男子油頭粉麵,透露出十足的偽中產階級的富足味道。開設展覽的酒廊在一座37層大廈的頂樓。紫黑兩色為主色調。亦是非常華麗。這些落差和旅途上的蓮安區別很大。但我知道,我現在接近的是她現實生活的另一半組成部分。我現在才知道,她是一個明星。攝影是最近才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一個出唱片的當紅藝人。

自己的衣著和周圍的人區別甚大,不覺得尷尬,隻是獨處更好。我不知道蓮安在哪裏,也不先急著找到她,就獨自走到裏麵去看照片。

肮髒得一塌糊塗的廚房,男女朋友的**,桌子上吃剩下的食物,派對,手術,各種神情迷惘的臉,凋落的玫瑰,脫落下來的衣服,陰影中的街道,神情迷惘的小攤販男人,空的可樂罐,炙熱的海洋性氣候中的城市,乞丐與垃圾鐵路,曠野,一些建築……圖片粗糙得好像是用數碼機隨意拍攝。色彩和構圖,看起來漫不經心。

還有一些關於她自己的自拍照片。拿一瓶BALLANTINE’S坐在屋頂邊緣喝酒,身邊蹲著4,5隻貓。獨自在電影院的黑暗裏入睡。和男人坐在酒吧裏,手裏夾著煙,笑容羞澀如少女……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作品,雖然心裏有諸多意料,但仍是震動。一張一張地看過去,覺得骨頭輕輕哆嗦。她處理細微瑣碎的細節,角度至為詭異。膨脹之後的幻覺和陰影卻變為一種明亮。有一種不動聲色的荒涼美感。並具備一種非常迅猛的力量。

它們能讓人感覺到自己被擊倒了。這些細節如此隱秘,某種寓意也許隻有她才懂。但你能明白,這就是生活,現時現地的生活,這些照片具備太強烈的現場感。它們是一些標誌,一些印記,一些回憶。是對曾經存在和已經死亡的所有細節的直接截取。這巨大的天分。

很明顯,在圖片裏,她不對她的攝影對象抱以任何偏見。也可能根本就沒有觀點。她隻是展示她的記憶。她珍重地對待記憶,接近執拗,又態度疏離。

然後我看到自己。蓮安拍了我穿著粗布襯衣的上半身,放大了我的越南髻。每一根在陽光下閃爍光澤的發絲清晰呈現,包括發髻上鑲土耳其玉與珠母貝的舊銀簪子。襯著深藍的天空和白牆,有一種突兀的明亮。小半部分側臉,從額頭直到下巴的線條,收緊的輪廓。作品的名字是一個拚音:SUE。她亦懂得我,知道我臉上最為重要的那部分神情。並且耐心捕捉。

我猝然離開那張照片。不讓自己繼續看下去。碰到好的歡喜的東西,總是要留得一份清淡餘地,才會有中正的情緣。有時會故意若即若離。因極希望它存在並且長久。所以,更不容許自己沉溺。一直以來就是如此的自製。

就像蓮安,我們分別的時候從不打電話或寫信。珍重如此,便不會甜膩,亦隻願意讓它君子之交淡如水。

走到吧台邊上去要了一杯冰水。身邊卻有一幫人低聲說著話,側耳一聽,卻分明是在用一種隱秘而迂回的方式取笑蓮安。四五個男女心照不宣的發出笑聲。

拿著主人的請貼,喝著主人提供的免費香檳,當麵見著盈盈笑恭維不斷,背後就詆毀譏諷。世間原是有很多這樣齷齪的人。

我已經遠遠地見到蓮安。她被一堆人簇擁著,有記者打著燈在對她拍照。穿著西班牙佛郎明高風格的滾邊雪紡裙,純正的石榴紅。戴一對碎鑽長形耳環。她看起來黝黑而清瘦。頭發如海藻濃密,臉上有胭脂。她有著在旅途上不能見到的妖嬈。平時亦是邋遢鬆散,稍一化妝,便熠熠地亮起來。

身邊還有一個女子。穿旗袍,平頭式的短發,臉部輪廓非常清晰。手指上戴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臉上白得幾乎沒有任何血色。稍年長一些,在抽雪茄。那女子隻說廣東話或者英語。

身邊有人在低聲說,Maya做了尹蓮安這麽多年的經紀人,從做唱片做電影剝削到做攝影,真是厲害。據說都已經把她的照片推銷到歐洲去。又有人說,你們知道為什麽Maya快50歲了還未結婚生子,她隻喜歡與女人睡覺……又有曖昧的笑聲低低傳送。

我獨自走回到觀景電梯裏。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經看到她,覺得很足夠。隻想回酒店再洗個熱水澡然後倒頭睡覺。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個小酒吧喝點什麽。

上海的初夏悶熱不堪,空氣中的潮濕似乎是會滲透到骨頭裏。電梯的速度很快。有極其輕微的倏倏的風聲,想來是高速與空氣的摩擦。雖已夜深,城市依然燈火閃耀,像海市蜃樓脆弱不可觸及。遙遠天邊的星光暗淡。這一刻近同人在高處不勝寒。原來是這樣的落寞。

她很少想起自己的母親,甚或很少在夢中見到她。

她記不得臨的臉。臨的臉就是她的臉。她們的臉相似,幾近長得一模一樣,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單眼皮的清冷輪廓,散落在眼角或臉頰的淡褐色大痣,嘴唇當中一顆小的突起,下巴中間的溝。甚至眼神。看人亦都是直截了當,堅定的摸樣。

她自臨的子宮裏蛻變而出,仿佛不是經過性而繁殖。而是某類低等生物,隻從自身的肉體分裂。而這分裂出來的部分也會長成一摸一樣的母體。臨生下她的時候,也不過是20歲。尚在美術學院裏讀書。但就此與父母斷絕關係,退學,到處漂泊,走上一條不歸路。但臨從不告訴她,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除非是一種沉墮。她從小就看到母親在租住的閣樓裏畫畫。因為窮,她們常需要時時搬家,住的地方不是閣樓就是隻有半邊窗的地下室。臨把自己的天分,完全損耗在為畫廊臨摹複製各種廉價油畫之中。因為她是單身母親,需要擔負這經濟壓力。即使她曾經是一個有天分的高材生,也曾是一個優雅的女子。她隻見母親複製各種風景,人物,古典,現代的油畫,然後由畫廊老板出售,讓平常人家買了去掛在臥室或客廳。臨的才華一生都不曾為人所欣賞發掘。但她甘願。

閑時隻愛用水粉畫小朵的花。各種花色。用色清淡,姿態卻極詭異。她至為迷戀花朵。房間裏長年堆滿大束花朵,忘記換水和清理,就會彌漫一股潮濕腐爛的氣味。有時撥開一堆凋落成褐色的花瓣,下麵是大簇蠕動著的爬蟲。用水缸種著睡蓮。走到哪裏就搬到哪裏。

她從小看到花的繁盛衰敗,覺得這單純的欲望,就是臨的靈魂。如此沉墮,反複輾轉,卻似不知道悔改。

她從未見過或聽過自己的父親。臨從不提起,也不解釋。仿佛這是一個合理的事實。她似絲毫不愛他。甚或是輕視他。也許她認為蓮安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若她覺得無困惑,那麽任何人都不應有。包括蓮安。就這樣蓮安學會觀望而不發問。

家裏總是會有不同的男人出入。這些男人都與臨談過或長或短的戀愛,但都無疾而終。除非無選擇,沒有男人會想與單身母親結婚。雖然他們分享她的美與身體。

臨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會得著任何依榜。但她亦無謂。有男人最起碼能讓生活好過一些。她與蓮安之間的關係冷淡,並不親近。她又時常和他們出去旅行。一走就是兩三個月。有時就把蓮安托付到其他人的家裏去。那些人或是遠房親戚,或是同學,或是朋友,或是舊情人。蓮安因此記住了自己輾轉流離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裏居住,漸漸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達,不企圖,不要求。半夜肚子餓,餓得痛,餓得發慌,都要忍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喝水,上廁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從來不說,我要這個,或我不要那個。因知道自己得不著感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權力。她說。

良生,我知道自己與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隻能用一種超越他們之外的標準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從獨立開始的。因為獨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會少於其他人。

那時候我隻覺得成長是太過緩慢的事情。我的母親教會了我靜默。並接受現實存在。

她與臨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偶爾臨手頭有了些錢,且心情愉悅,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帶她去吃飯。母親穿著桑蠶絲抽褶長裙和高跟鞋,綠色裙麵上是一朵一朵碩大的淺紫豔紅的芍藥花樣。光腳**出來一小顆一小顆潔淨的腳趾。臉上有深紅的胭脂。母親很美,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堅強的人。

她記得那天母親給她換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繡綴著細細蕾絲的連身裙,把她的頭發一股一股地編起來,盤成小髻,然後帶她去了一家高級餐館。她讓蓮安點想吃的任何東西,自己隻在一邊抽煙,冷淡地看著她吃。她抽的依舊是廉價煙,身上噴著百貨公司櫃台的試用裝香水。她們相對而坐,沒有語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後她問一聲,吃飽了嗎?蓮安說,飽了。

她便說,我要結婚了。又補充說,媽媽累了,已經開始變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歲,臨決定結婚。生活若始終顛沛流離,並不會使人習慣,隻會使人漸漸軟弱下來,因經曆生命至多苦難的事情。開始不相信。

臨開始覺得自己在蒼老,於是想做一個妻子。想有一個男人睡在身邊,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日。而是餘生。

男人蓮安亦早已認識。是附近開畫框店的男子。臨常去他的店裏買畫框,於是就認識。他來得輕易,臨的生活裏也並無挑選的餘地。她隻有這樣的選擇。

男子甚為平常。比臨小5歲,從未結過婚。這婚姻一開始就有注定的缺陷。差不多一周之後就開始爭吵。蓮安親眼見著他們在夜飯桌上言語衝突,大喊大叫,然後男子抓起一個啤酒瓶就往喬的臉上砸過去。臨轉頭閃過,那瓶子就在牆壁上激烈地破碎,玻璃濺了一地。

此後這虐待便日日加劇。他酗酒,並且毆打臨。她目睹臨左邊耳朵被打聾,被吊起來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煙頭燙她的皮膚,手臂皮膚發出支支的灼傷聲音。她躺在**起不了身,臉上青腫,沒有任何尊嚴。

但是臨從未想過離開。1年之後,又為這男子生下一個孩子。是個男孩,起名蘭初。

臨漸漸變得邋遢,並且發胖。穿著鬆鬆垮垮的尼龍運動長褲,用根橡皮筋綁著頭發拖著拖鞋便去菜場買菜。她不再畫複製品。她隻抱著蘭初去隔壁鄰居家搓麻將,或看肥皂劇。

她見著自己的的母親抽著廉價煙,臉上有與男子打架之後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廚房門口,雙手交叉抱前胸前。這迅速沉墮的力量過於迅疾。她之前不親近喬,現在卻是對她失望。

在那一個瞬間,我覺得她仿佛已經死去。蓮安說。

蘭初3歲的時候,臨放了鼠藥在男子的酒裏。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時候臉孔青紫腫脹,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為曾經被虐待,她使法庭同意輕判。臨剪掉了長發,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眼圈發黑,眼神堅定。於是她知道臨心裏並無悔改。臨依舊是她所無法了解的一個女子,一如她畫在一冊一冊本子上的那些詭異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這個男人摧毀了她的幻覺。而是時間。臨的意誌使她最終無法得以妥協。

蓮安在人群中聽到母親被宣判有期徒刑30年。母親伏下身在判決書上按手印,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微微露出笑容。蓮安抱著幼小的蘭初,麵無表情,轉身走出了房間。

我走在路上。樹影與月光交織的狹窄街道,夜色深濃,但依舊有尋歡的人群,衣錦夜行,不勝頹唐。石板縫隙裏空調的積水,一腳踩上去水花四濺。天氣悶熱得怪異,襯衣裏已經有粘濕的汗水。想來一場暴雨已經醞釀其中。站在人行道的旁邊,剛點著打火機,想給自己點一根煙,蓮安打電話過來。

你在哪裏?

茂名南路。你先忙吧。忙完再找我。

我現在就過來。等我。她幹脆地掛掉了電話。

在街口的梧桐樹邊等她。她未換裝,開了一輛紅色蓮花過來。在街邊停下,腳上穿著的高跟鞋子,下地的時候便先晃扭一下,有無限妖嬈。臉上的脂粉褪淡了,略顯得油膩,碎鑽的耳環晃蕩著,發出凜冽的亮光。她的確亦可算是另一個階層的人。這個社會原本就是劃分著階層的。有錢和沒錢。有名和沒名。或者在某種身份意義上的她與我。

我說,你可以丟下你的客人們自己跑出來嗎?

本來是要陪些歐洲佬再換地方的。我偷偷出來,把手機關了。讓Maya去說服他們拿大錢換那些不值錢的照片吧。

我隻想見你,良生。她走過來,在我們分別三個月之後,輕輕擁抱我。

我們在小巷子裏拐來彎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開藍色布簾,見到逼仄狹小的店堂。因已經淩晨一兩點,裏麵顯得空落,隻有最裏麵的桌子,圍聚著一幫日本公司的男性職員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隻有噪音斷裂地推進。

燈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顫的日本民歌。此時隻聽得外麵轟地一聲,雷電閃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點拍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激烈的聲音。一場滂沱大雨如期而至。

蓮安說,有打火機嗎。她從煙盒裏拔出一根煙來遞給我。是茶花。這煙迅速地把我們帶回了冬天荒涼的稻城。那油膩肮髒寒冷的小餐館。我們的喝酒,公路上的跑步,以及月光。

我說,你還有這煙啊。

差不多沒了。回到上海之後,我又隻抽Sobranie的一款ClassicUltra,有時候是520。

蓮安不喜歡女式煙細長的形狀。她喜歡中性或者更接近男性風格的物質,包括手機,筆記本電腦,包,威士忌,式樣簡單的涼鞋,以及香煙。但因為職業性,她的穿著卻又不同。一直華麗妖嬈。

抽520更多一些,因為喜歡它10公分的長度。而且它顯得豔俗。她說。因著這多出來的1公分,能夠讓人感覺時間停頓得稍微長久一些。

點的東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魚片,魚子壽司,海膽,清酒。

我說,現在你還唱歌嗎。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懶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這件事情純粹是為了謀生,你知道。但我現在略有積蓄,亦不用太考慮這件事。

她又說,這是平時常來的店。人少,多是商務人士。他們很少看電視或雜誌娛樂內容,所以不會有人無故上來搭訕。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對人沒有耐心。不喜歡別人來打擾我。

她又說,我有一同居男友,是這裏的伺應。但他今日不當班。

我自然是吃驚的。但亦不動聲色。我隻覺得見著她便是好的。麵對麵地坐著,卻又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蓮安應該也是如此。所以,兩個人在沉默之間,便隻聽到後麵那幫職員的喧嘩,以及大雨的響亮。我停頓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麵前的酒杯。

她最後一次見到臨,是去探監。母親擱著玻璃問她討煙抽。蓮安亦記得賣掉了家裏剩餘不多的舊東西,給母親帶去香煙。臨穿著監獄裏統一的衣服,頭發油膩,臉色蒼白,塗著廉價的鮮紅唇膏。她說,我托了一個好朋友來照顧你。你去北京,他會來接。他會先把車票寄過來給你。蘭初給他奶奶,他們那邊要。

蓮安看著她的母親,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堅韌。

臨說,我剛生你下來的時候,你喝完奶,就背過身去而睡。你從不麵向我的懷裏。你這樣意誌堅決,和我一樣。我亦知道你不屬於我。你就是你,而不會是另一個我。

她問出她心裏疑惑已久的問題,你為什麽要生我下來?

臨微微一笑,現在我才知道我們彼此之間不可代替,也沒有憐憫。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會變得不記得。蓮安。你無需介意在心。她又說,過來,讓我摸一下你。

這是第一次她這樣要求她。蓮安走上前一步,感覺到母親的手指非常冷,撫觸到她的臉上,從額頭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驚懼,就好像在公車上偶爾因為擁擠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體。對不潔的厭惡感。她即迅速地後退,不再讓臨碰到。

蓮安拿到車票,便帶了一隻旅行箱,放著自己的衣服和書,坐火車去北京。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自然也並沒有人來送她。她現在連異父的蘭初都已經失去。從次就是渺茫世間孑然飄零的一人。但她覺得心裏平然,並無哀傷。

身邊去北京上學的18歲少年,父母陪著去大學報到,父親一路都在教訓囑咐,母親更是不停地倒熱水扭毛巾買晚餐小心照顧,其樂融融。她亦不覺得羨慕。知道這是不屬於自己的人生。在鋪位上一躺下來就睡著了。半夜時分餓醒過來,拿出包裏的蘋果,用毛巾擦了擦,就放進嘴巴裏咬。火車剛好停靠,停留在山東境內的一個小縣城。

昏暗白色燈光照著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著沉重行李,腳步零亂地在黑暗中走過。淡淡月光照耀著原野。她俯趴在窄小悶熱的鋪位上,一邊咬著蘋果,一邊用額頭抵著玻璃窗,探望這個她剛剛接觸到的世間。那個小縣城的月光和站台,從此便留在蓮安的記憶中,像顛沛流離的生活的隱寓。她一直在出發,走在路上。並且孤立無援。

而此刻,她的母親正在監獄中用偷藏的一塊碎玻璃割脈自殺。臨放棄了她即將麵對的30年的監禁。她的意誌在決定投毒的時候即已崩潰。剩下來的日子無非是肉體的苟活,她太過驕傲,所以絕無甘願。

那年蓮安是15歲。

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永無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車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歲的男子。下著凍雨的春天,蓮安拎著自己的大箱子費力地撥開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著白襯衣,褐色麂皮係帶皮鞋,短的平頭,散發幹淨堅硬的氣質。他與蓮安看到過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臨的生活裏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畫框店店主繼父,實質上都是與臨不相配的男子。臨一直與比她底層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還是隨波逐流。

他的手摸到蓮安的頭頂上,說,蓮安,跟著我來。他開一輛黑色的本田。蓮安在他的車子裏聞到煙草的味道。他輕輕咳嗽,摸出一塊手巾來,擦拭她被雨水淋濕的濃密長發。他說,我是你母親的朋友,她在北京學畫的時候,我們就認識。隻是後來我改行去做貿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藝術家。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著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著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輕輕歎息一聲,並沒有告訴她臨已經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憐憫,蓮安卻已經有感覺。車子裏空調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頭就在座位上睡過去。她突然感覺到自由。

臨死去之後,蓮安感覺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滿執拗的力量。她吃很多東西,每次一辰帶她去餐館,她不說話隻是悶頭吞咽食物。她非常餓。她吃食物的樣子充滿欲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對她說什麽,她卻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學校讀書。學校離市區很遠。他每周一次開車來學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樓有一間小房間是屬於她的,他重新貼了粉白玫瑰的壁紙,床,窗簾,燈罩都是白色刺繡棉麻布,綴著細細的蕾絲。每一個細節都優雅周全,但並不嬌寵。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夠心意來善待這個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夠看到花園裏的槐樹。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陽光把樹影重疊在牆壁上,深深淺淺。她珍惜這突兀降臨的幸福,讀書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妻偶爾也過來住,是政府某官員的女兒。那是一個神情溫婉的女子,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熱烈,有禮貌並且有條不紊。更像一種合作關係。他是習慣對任何事情都有控製的男人。

她記得他在教訓她的時候,說話的語氣從來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來,肩要放平,吃飯的時候端著碗,吃西餐刀叉不要發出聲音來,穿衣服隻能是白棉襯衣藍裙子,不能光腳穿鞋子,坐下來的時候兩腿要並攏……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關注過她。她漸漸知曉在一個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對他提要求:老師說要買英語輔導書。想請一個數學家庭老師來補習。想吃筍,讓他帶筍去學校,而且要和火腿一起煮成醃篤鮮。要買一雙紅色的涼鞋。要看電影……

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可以,並且能夠,和另一個人交換彼此的感情。

7月,他帶她去漁港浦灣,帶她過生日。開車過去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路途。這是他們唯一一次出去旅行。在汽車玻璃窗邊,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鎮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她性格裏桀驁的個性慢慢被解放,把頭從窗口探出去,閉上眼睛感覺風劇烈的速度。心裏亦是歡喜。

留在她記憶中的大海。是地球的一個缺口,有碎裂的隱喻。它不是想象中的深藍,而是渾濁的灰紫與黯藍交替。小旅館的牆壁外麵種著高大粗壯的梔子花,開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氣沉醉。深夜時分大雨中的海,海麵上的潮聲與雨點墜落的細微振動彼此融合,從遠處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來,仿佛是血液的聲響。雨水從屋簷上滴下來,打濕她的眼睛。

一辰抽煙。這個男子隻抽555。香煙辛辣嗆人的氣味滲透他在她身邊時的每一寸空氣。他常常隻是溫和地看她,沒有言語。他抽煙的姿勢,仿佛他與他眼前的大海,是有著愛情。他摘了一朵梔子花下來,別在她的漆黑長發邊上,讓她站在旅館旁邊的石廊旁邊,給她拍下一張照片。這是蓮安擁有的第一張照片。黑白,手洗。她這樣削瘦,單薄的身體,有警覺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自己和臨一模一樣的臉。

是他教會了她如何在麵對美好事物麵前,保持靜默,緩慢,以此來記得。若心有感傷,這記憶便會因為重,而日漸漫長。

有某種幻覺,像鐵釘敲入骨髓。被釘死在欲望的十字架上,以此觀望自己的罪與美。15歲的蓮安,與身邊的任何一個孩子不同。她保持沉默,緩慢,以此來記得。

那一次她逃課,去參加一個她非常喜歡的英國女攝影師的簽售會。獨自坐車到市區中心的大書店,整個下午都沒有回來。老師通知他,他來到學校。她寫了一張保證書給他。

歪扭的字跡寫在白紙上:我錯了,我保證再也不逃課。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站在旁邊看著她寫,然後把那張白紙收進了口袋。

她已能夠釋放自己被長期禁忌的性格。桀驁,非常之倔強。有時故意逆反他。激怒他,他就會更關注她。因為從小缺乏感情,她對感情有異常**的覺知。她知道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她以惡性的方式裏獲取滿足。之後,這成為他們之間的遊戲。

她試圖以被他控製的假象來控製他。在這樣的控製中,她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在走廊裏聽到他輕輕咳嗽的聲音,他因為抽煙太凶,有咽喉炎。她覺得身上的皮膚會抽緊,似乎被擁抱。她因此知道她在愛。雖然這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他帶她去看電影。她漸漸困倦,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發出細細的呼吸。一辰的棉襯衣在黑暗中散發出淡淡香水與皮膚交融的味道。他用手心托住她的臉,慢慢放倒她,讓她枕在他的手心上睡覺。他的手很大,溫暖,微微的骨節突起,靜脈很明顯,皮膚上有大顆的圓痣。皮膚裏滲透出濃鬱的煙草味道。在夢中她見到一片陽光下生長繁盛的煙草田地,在風中輕輕起伏。

她是在那時候起,迷戀上男人的手和香煙,以及咳嗽。她的母親因為貧窮邋遢,發胖,沉墮,直至在監獄中自殺。她愛上一個潔淨高貴的男子,因為他象征的富足生活帶來的不匱乏的安全,並且有理性而節製的溫情。在物質和精神上,他都是她強有力的偶像。

這個男子就在她的身邊,但她得不著他。她是他的被施舍者。他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她的愛人。他是她的幻覺。

良生,若我們因為憐憫,或者因為寂寞,或者因為貪婪,或者因為缺失而愛,這樣的愛是否可以得著拯救。

她17歲的時候,他要把她送到另一個城市的寄宿學校去讀書。是非常著名的高中。他打算在那年與女子完婚。他的貿易公司即將擴張,他需要強有力的政府背景關係。婚姻如同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是在可控製的範圍之內。他對她,就如同臨對她,沒有任何解釋說明。蓮安知道,她生命裏麵所有的事情,亦隻能靠自己去探測和了解。但是這所有的自我生長,都太過艱難。

她收拾了行裝,依然是她來時帶著的大箱子。安靜地看著他,說,如果我說不願意去,你是否會離棄我。

他說,你要聽話,蓮安。

她說,我要聽話,這是你會繼續收留我照顧我的條件。

他看著她。這個削瘦清透的女孩,正在以他預料之外的激烈力量盛放。雖然這力量隻是她自己內心的對抗。雖然她從不表達,亦不要求。但這感情的需索太過強盛,像一個洞穴深不可測量。她的眼神,從來都是成人的方式。

你愛過我的母親嗎。亦或是她曾經愛過你。

她拒絕過我。因她有她所想追隨的意誌,與跟我在一起不同。其後她生下你,但並不幸福。

而你為了對這個世界的野心,和一個不愛的女子結婚,你又會有幸福嗎。

他突然就大力掌摑她。閉嘴,蓮安。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動手打她。他的胸腔劇烈起伏,眼神憤怒。她知道他始終不願意承認的真相,被她了解,被她戳穿。他憎惡她的輕描淡寫,感覺她第一次像一個敵人,站在他的對麵開始反叛。

但是她知道,她隻是在乞求。但她甚至都沒有這個權利。做為懲罰,他有半年沒有接她回家,依舊每月匯豐厚的生活費和學費給她。她在教科書裏找不到她需要的東西。她覺得寂寞,於是和保羅一起組了樂隊。他是附近理工大學的高年級男生。他偶爾來到她的學校,在校園裏看到她深夜一個人光腳穿著球鞋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停歇。然後跑至撲在草地上,不動彈。他又聽到她一個人高聲拖著長音在操場裏叫。蹲在空曠的台階上像一隻鳥。

那些單音沒有規律,也無意義,從她的胸腔發出,像潮水撲打在臉上。聲音非常之明亮創傷,並且自由。

那是她難以煎熬的一段時間。她急欲找到喧囂動亂來填補自己空缺的靈魂。

就這樣跟著保羅去做樂隊。一共是四人,鼓,倍司,他是電吉他,剛換了一個主唱。他聽她唱歌,即刻就接受。她從來沒有受過訓練,隻是拉著明亮創傷的聲音,在麥克風麵前隨便低吟淺唱,或者喊叫。排練一久,也知道了控製氣聲,可以在高亢或低沉之間遊刃有餘。

是像光線一樣的聲音。天生的歌手。保羅說。

他是長頭發的非常瘦的南方男子,時常穿一件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韓國軍隊綠軍衣,軍衣上有藥味。他們在地下室排演,餓了泡方便麵,困了就互相裹著舊軍大衣睡覺。有時候去其他學校或附近酒吧裏演出。

我們走出料理店的時候,是淩晨時分。又是喝得很醉,但意識還是清醒。蓮安拉著我,跑到街口拐角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大雨瓢潑而下。街道上空無一人。天空呈現出透明

的灰白。超市裏隻有白喇喇的燈光。營業員神情疲倦。她買了一包520,熱的豆腐幹竹串和凍的可樂。我們在店門邊吃完。又淋著大雨,跑進她停在路邊的車子裏。

雨點沉重地打在玻璃門上。沒有辦法開車。暈黃的路燈光把車玻璃上的雨滴映照在她們的皮膚上:臉,脖子,肩,手臂,腿……流動著的晃動雨滴變成閃爍的光影。雨聲被封閉的車子隔離在外麵。我們都淋濕了,頭發上臉上全是雨水。

蓮安伸手過來撫摸我脖子上的雨影。輕輕觸及,似害怕驚動。她臉上的胭脂完全褪去。漆黑的眼睛,看起來鎮定至極。但我知道她已經爛醉。

她說,良生,若你知道生命還隻剩下一半的時間,你會怎樣來生活。

在那年冬天聖誕節前夕他結了婚。他寫信給她,告訴她這個消息,向她道歉他的動手,並要求她離開樂隊停止一切與專業無關的活動。他要她一心一意學習。他說,生命並不是為所欲為,有時候我們的承擔要大於接受。我與你母親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她不相信這句話。而我相信。我想好好照顧你,蓮安。你要相信我。請相信。

相信。相信是在黑暗中捕捉他手心皮膚裏的煙草田地味道。是母親在法庭上用手在判決書上按印時臉上的微笑。是深夜大雨之中海麵上的潮水。是在火車臥鋪看到的陌生站台上的暗淡燈光。相信亦是她的幻覺。

收到信之後,他們就趕往去鄰近一個城市的路上。有酒吧邀請他們過去做聖誕節演出。她是在火車上看完那封信。窗外有幹燥細碎的雪花飄落,消失在黑暗的田野上,逐漸變大。她隻覺得手冰涼,信紙悉索作響,原來是手指在顫抖。亦或那又是什麽東西在身體裏緩慢碎裂著的聲音。

看演出的人很多,酒吧喧囂吵鬧,很多年輕的孩子擁擠在一起跳舞。他們在唱了四首歌之後,最後一首是她自己寫的,宛轉的慢歌。她幾乎如同清唱:

我想在水中寫一封信給你,一邊寫一邊消失。什麽時候可以寫完,什麽時候可以告別。

她重複這極其柔美宛轉的幾句,台下發出尖叫聲,有人笑,亦有人在哭。她輕輕放下手裏的麥克風,跪在地上蒙住了臉。

結束演出,走出酒吧,外麵已經大雪紛飛。在淩晨的大街上尋找小飯館宵夜。她突然很想跑步,在沉寂的大街上飛快地跑起來,但積雪滑溜,跑出幾步就摔倒在石板路上。耳邊隻聽到大雪嚓嚓嚓劇烈飄落的聲音。頭發和衣服很快就被雪花淋濕。冰冷的水滴流過眼睛。她又開始感受到那種童年時強力壓抑自己的饑餓。

餓。非常餓。皮膚,胃,連同她的感情。

她悶頭吃食物,用力吞咽,一言不發,急欲把自己填補。保羅喝了六瓶啤酒,醉意醺然,伸手過來抱她,要與她接吻。她劈手就給了他兩個耳光,推倒他,像獸一樣撲過去與他糾打在一起。踢他,咬他,大聲尖叫。桌子推倒,碗盤摔得稀裏嘩拉。直到別人把他們拉開。保羅渾然不解,臉上一塊一塊血紅的牙印。她已經用盡自己所有力氣,隻是坐在牆角裏喘氣。吵吵鬧鬧,三四點左右才回到借住的小旅館。他們是清早的火車回去。

天色發亮的時候,她走進保羅的房間。

已是淩晨。大雪亦已停止。每當有積雪在風中跌落,樹枝就發出輕微的折裂聲音。他與另一個同伴住著同一間房,兩張單人床。她光腳走過冰涼的水泥地,身上的皮膚**得汗毛直豎。擠進他的**,緊緊抱住他。他的手碰到她的皮膚,依然沒有清醒過來,隻是懵懵懂懂地要她,用自己膨脹的身體進入她。她越是痛越是緊抱著他,恨不得用他填滿自己全部空缺。

旁邊鋪位上的男孩翻了一個身,背過去繼續睡。他們就在小旅館散發著肮髒氣味的被單裏**相擁。她像一頭小獸,執拗而激烈。卻不與他說半言隻語。

起身,穿上衣服。粘稠的精液順著大腿在冰冷空氣裏往下流,其中混合著她自己的血。她用手摸著牆壁,慢慢地走出去。關上房門。黑暗覆蓋。

她跟保羅去廣州。給一辰回信,說,我不需要你的照顧。也不用來找我。我會很好。謝謝。

他們之間的遊戲,這是最後一次。她不再讓自己有機會對他屈服。或者再試圖反複印證他的感情。他的感情就在那裏。稀薄,寂靜,一如她的幻覺。樂隊解散。她和保羅隻是在這個城市的低層徘徊。混跡與小酒吧裏演唱,跳豔舞,錄口水歌。保羅倒賣盜版碟片,每天東躲西藏,幾次差點被抓起來坐牢。有時亦困頓得連方便麵也買不起。

她知道她來到這個陌生悶熱的城市,隻是為了遺忘。她要忘記一些事情。亦或仍舊是在記憶。貧窮會讓人發胖,邋遢,沉墮。即使她曾經在一起的,是一個那樣高貴而富足的男子。但她還年輕,並不覺得悲觀。

她隻是要對抗自己的愛,以及如此激盛的生命。沒有表達,沒有要求。背在身上得不著交付。

她去醫院墮胎,在手術台上差點大出血死掉。晚上躺在地下室裏痛不可忍無法入睡,保羅照樣不知去處酗酒找妓女鬼混。她在自己的罪中不覺得悵惘。幻覺是她心裏一朵從汙泥裏生長出來的白蓮花,充滿信仰。甚至是與她自己的生命都無關係的欲望。

她知道她在愛。這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她和保羅的感情1年之後結束。他隻是她用來遺忘或者記得一個工具。他們的關係結束得太過輕易。她獨自來到上海,想重新開始。

住在一家小旅館裏。房間狹小肮髒,形狀不規則,窗台部分是凸出去的三角型。衛生間的浴缸有鏽跡。空調的聲音很響。她每天晚上出去演出之前,會先熨平自己演出時穿的黑色蕾絲胸衣,把一對高跟涼鞋擦亮。她的腳趾生得好看,一小顆一小顆,隻塗一層淡淡的粉色蔻丹。涼鞋細帶上綴著水鑽。

她在黃昏臨近時,熱水淋浴,然後穿著內衣坐在窗台上,抽一根煙,喝些許從超市買來的廉價香檳,以便使自己的臉色紅潤。透過玻璃窗,看日光已逝的城市沉浸在模糊暮色裏,遠處的高架橋車水馬龍,一片喧囂。

她大概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住在那間房間裏。旅館是公眾場所,所以像一個洞穴,給人自給自足的錯覺。她住在廉價旅館的小房間裏,即使在獨自洗澡,睡覺,看電視,抽煙,失眠……也知道自己置身在人群之中。床單上有許多人留下的痕跡和氣味,來回輾轉,無法被清洗。但她不覺得髒。也許這就是生。在陌生的危險的處境裏,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生。是這樣亮烈而決然的生活。

Maya走過來,把一張點歌單連同一張大票紙幣塞進她的底胸胸衣裏麵。點歌單上寫著她的手機號碼。她說,明天下午2點,記得給我電話。那會兒我起床。Maya剃著平頭,耳朵上幹幹淨淨的兩枚黃金小圓圈耳環,畫眼尾上翹的眼線。她和四五個衣著時髦的年輕女子在酒吧的角落裏喝酒。無法分辨她的年齡。後來得知她亦不過是35歲。

她那時在茂名南路輪換著酒吧唱歌。人生地不熟,收入並不穩定。隻是隨波逐流。她並無其他選擇,給Maya打了電話。Maya約她在一家咖啡店裏見麵。時間是深夜12點多。她在電話裏對她說,我近日特別忙。大約這隻有這個時間才會空下來。

蓮安當晚換了衣服,穿一條桑蠶絲的小禮服裙,亦是她最登樣的演出服。白底上暗紅粉紅的大朵花影,裙擺處有魚尾的花邊,一層一層地打褶和疊加。一雙舊靴子。裹了一件綠色毛線大衣去咖啡店等Maya。她沒有化妝。不演出的時候,她不在自己的臉上抹上粉與顏料。一張臉蒼白纖細。嘴唇上卻有豔紅唇膏,好似傷口。

已經是初冬。她在街頭攔出租車的時候,覺得上海的陰濕幾近要滲透到她的骨頭裏去,又因不舍得吃晚飯,身上更是寒冷。她在心裏對自己嘀咕,希望那女人大方一些,能夠給她點酒的同時再點一份食物給她。她不知曉這一個晚上是她命運的轉折點。

Maya遲到,點威士忌給她喝。看到她在暖氣中輕輕哆嗦,就說,吃點什麽。她說,隨便,都可以。Maya就向伺應點了一份牛排。端過來之後蓮安一言不發,刀叉並用,開始狼吞虎咽。醬汁濺落在桑蠶絲裙身的胸口處,好像血滴。

Maya也就不說話,在對麵點了煙,鎮定地看著她吃東西。麵對食物,蓮安身體裏隱藏著的一種不動聲色的強悍,顯得迅猛。五官亦不算豔,但眼睛清透凜冽。她的生命力異常劇烈。即使在落魄的時候,也閃爍出刺眼光澤。但是她對自己的光,完全漫不經心,並且不自知。

看多了明星,Maya自有她判斷的標準。有時候成功和漂亮或才氣並沒有關係。隻是一種個性。這種個性無法被猜度,被模仿,被分享,甚至在一般人眼裏也並不明顯。但它是光。它照亮蓮安的臉,亦讓她在偏僻酒吧角落裏一眼看到她。

等蓮安心滿意足地吃完,她直接對她說,她想與她簽合同,成為她的經紀人。

我會先讓你登台,積累和訓練技巧。然後幫你籌備唱片。這唱片會由最好的製作人音樂人來襯托你的聲音。你會通過唱片出名。再拍電影,拍廣告,抵達你天份所應抵達的身價。她拿出合同讓蓮安簽。蓮安看到密密麻麻一大片文字便覺頭痛,隻問了一句,你最起碼會給我一半的錢吧。她說,會。於是蓮安拿了筆簽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那一個夜晚,她用低廉的條件換來一份苛刻的合同。分別的時候,Maya送了她一盒咖啡店裏自製的栗子蛋糕。Maya開紅色的BMW,送她回旅館。她說,明天你就搬出這破旅館,我幫你另找一處房子。她後來替她租下古北地區的高級公寓。看著蓮安拎著薄絲裙子的邊緣,小心走下車子,她伸出手拍了拍蓮安的臉,說,晚安,我的寶貝。

蓮安回到房間裏,裙子未脫先吃光了那盒蛋糕。

那時她尚未得知Maya是圈內數一數二的金牌經紀人,手上有一批被她捧至一線的當紅藝人。而蓮安起初隻想獲取一份溫飽。她對世間沒有野心。Maya幫她爭取到的第一份合同,是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酒吧演出。客人大部分來自國外或港台,不會亂起哄。酬勞很高。環境也優雅。其實是一個組合,挑選年輕的女孩,穿著無袖旗袍,細帶高跟涼鞋,頭發盤成髻,在幽暗燈光下彈奏琵琶,二胡,有人吹簫。

蓮安的演唱無可挑剔,一些曲調柔美的老歌最能出彩,國語,粵語,英語,日語都能輪換上場。錄口水歌的那段時期,已替她打下堅不可摧的基礎。而且她聰明,新歌一學就會。很快就成為台柱。

她除了唱歌,並不沉墮於歡場。潔身自好,隻求謀生。在大學進修關於攝影的課程。白天就素麵朝天,背了包帶著筆記本和筆去聽課。買了一架舊的尼康,用最廉價的過期膠片拍一些零星的記錄。淩晨時下班,去街頭找小餐館吃薑蔥炒大膏蟹。有提著竹籃子的婦人過來兜售茉莉花和廣玉蘭。用白棉紗包裹著的新鮮花朵。非常香。

她才20歲。她的生命至為劇烈。即使風塵裏輾轉,但她亦覺得甘苦冷暖自知,她心裏有珍惜的小小的角落。保持靜默,緩慢,以此來記得。若心有感傷,這記憶便會因為重,而日漸漫長。

她在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裏買包煙,然後回到旅館,裹起白棉布床單入睡。她一樣並不認為這樣的生活,會是她未來的樣子。她隻是記得它。

那日,她在黑暗中見到男子。他穿著白襯衣,褐色麂皮係帶皮鞋,短的平頭,散發幹淨堅硬的氣質。隻是略微有些發胖。她想起來他們已經3年未見。她就坐在他的前麵的高腳凳上唱歌,穿著黑色蕾絲胸衣,黑色雪紡紗闊腳褲,黑色鑲水鑽細高跟涼鞋。她的肩頭,手臂,腿,腳趾都在有技巧地**性地暴露。這是她的職業要求。她置身與歡場中,而他是前來尋歡的客人。

一曲唱畢,掌聲響起。她看到他起身,走出門外。她立即追出去,聽到走廊裏響起他輕輕的咳嗽聲。他看著她,臉色溫和,說,蓮安,你太過任性。

她執拗地上前,說,我不需要你照顧我。

他說,我知道。你已不是那個隻是想得到食物的女孩。你現在獨立謀生。

她說,你一切都好嗎。

他說,都好。孩子已經3歲,是個男孩。

你幾時回北京?

明天一早的飛機。

他帶她去酒店的房間。她脫去他的上衣,跪下來吸吮他。他的身體,他的皮膚,他的氣味,她幻想太久,以至於真實地填滿她的時候,反而讓她心內疑惑。於是她把他的手拉過來,枕在自己的臉上,這樣就又聞到熟悉的辛辣芳香的煙草味道。閉上眼睛。無聲無息。

你要相信。他說。

而她是在愛。雖然這愛如此寂寞,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他進入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真實地向著黑暗懸淵滑落,不複回升。她的身體與心在不同的男人之間輾轉,隻為印證這一瞬間的真實。這一切曾經是她的信仰。

她在愛。而這的確隻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即使是他在她體內衝撞釋放的一個瞬間,他的唇就覆蓋在她的眼睛上。他被自己巨大的情欲愉悅所覆蓋。她睜開眼睛,看到他靠在她脖子旁邊微微扭曲的臉,覺得陌生。

於是她重新閉上眼睛。於是她看到大海,看到從幽藍海麵穿透下來的圓柱型光線。一束一束,明亮詭異,充滿光明。她的手撫摸著他背部的皮膚,似乎在尋找自己的記憶。太過遙遠,埋藏太深,所以她悉心捕捉,猶如捕捉手指之間的風。她隻是想做一個完結。她沒有眼淚掉下來。滾燙的眼淚一直在眼眶裏燒灼。但是流不下來。

她沒有留下來過夜。背對著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從皮夾裏抽出一疊美金,約有一兩千,放在桌子上。沒有任何表示。她走過去,把它摸過來,輕輕抖動一下,放進手袋裏。她分明聽見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不知道是釋然還是歎息。但這對她並不重要。她隻是想給他台階下,不讓他再記得這件事,不去分辨其中是否有虧欠或負罪。

如果這件事可以與金錢有關,那麽自然也就會與愛無關。如此,他可以輕鬆地回家麵對妻兒。亦或選擇遺忘或者記得。

他說,我要給你一樣東西。他從皮夾的夾層裏摸出一張發黃的紙。是她以前寫給他的保證書。歪扭的筆跡依然清晰:我錯了,我保證再也不逃課。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把這張紙保留了5年。她的確是錯了,並且再不能回家。她對他笑,說,這種小東西你留著幹什麽。他說,除了那一次,你從來沒有對我順服。她說,是。所以你可以一再地懲罰我。

她轉過身的時候,摸到自己臉上無動於衷的眼淚。走出酒店,外麵冷風呼嘯。她坐進出租車裏,閉上眼睛,感覺每一根骨頭都在哆嗦,忍不住輕輕顫抖。窗外已經靜靜地下起雪來。雪越來越大。當出租車拐出燈火輝煌的酒店進入小巷,她伸手把那張紙丟進黑暗的雪地。

良生。至今我依舊常常在夢裏,見著自己回到故鄉。它的雨水倒影和樟樹的濃鬱芳香。陳舊的建築,青磚街麵,腐朽的木門窗,院子裏種著的大簇月季和金銀花。薔薇和玉蘭已經開敗了。梔子的花期也許還未到來。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蘚,濕氣,縱橫交錯的河道,淡至隱約的微光,風中有海水的腥味…………鏡頭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藥液中中逐漸浮凸的黑白底片。

每年八月,從東邊海洋席卷過來的大風,來勢迅猛。大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間就會給風雨刮倒許多枝埡,黝黑潮濕的樹枝掉落在路麵中央。第二天一早,會有人先來清理零亂的斷裂樹枝。略粗一些的樹幹,被隔壁的居民拖走。用刀劈開,收集起來曬幹,可以用來燒煤爐。梧桐的葉片很大,表麵摸起來很粗糙,顏色青翠。空氣中彌漫著樹和葉片的汁液清香。

如果在深夜的時候,爬到窗口邊看天空。厚重密雲被台風吹得迅疾移動,夜空因此顯得更加深藍。藍,清澈如水,濃鬱不可分解。如同幻覺,卻又是這樣真實。夏天非常悶熱。沒有空調。電風扇使用的也不頻繁。人們利用蒲扇,冰塊,穿堂風,涼席等一切天然的因素來使自己降溫。人們在幽長陰涼的弄堂裏午睡。青石板的縫隙裏長出羊齒植物及小朵野花。穿堂風非常有力,貫穿到底,會聽到呼嘯的聲音。有一股苔蘚及塵土的氣味。柔和清涼。讓肌膚產生飛翔之感。

風仿佛使身邊的現實產生開放性,無限延長,具備了一切可能。

天氣總是一會雨一會晴,有時候陽光劇烈的時候,有雲飄過,就開始下起淅瀝雨絲。琢磨不定的氣候。大雨滂沱是經常的事情。時下時停。有時候陽光還是劇烈的,粗大的雨點卻雹子一樣砸下來。雷雨天的下午,閃電和轟雷襲擊城市的上空。孩子們在家裏午睡,涼席因為氣候降低而變得清涼,裹著小薄棉被,房間關嚴了門窗,依然有雨水的濕氣從牆體縫隙滲透進來。

雨水的聲音有許多分別分辨。嘩拉拉的狂暴。淅淅瀝瀝的細碎輕盈。以及雨水流過不同物體表麵接觸不同質感的聲音共振。雨水使整個時間和空間發生改變。因此在台風天氣的暴雨天,人會覺得與自然無限靠近。

在南方,雨,台風,炎熱,潮濕。是一個人出生,長大的印記。我們在一種變幻無常,充滿翻覆的空間裏接受細微的聲音及氣味的變更。我記得常常會故意讓自己淋濕。騎著單車在大雨中,眼睛被雨抽打著生疼。或者爬上屋頂,與雨水渾然一體。**緣自於一種生命的真實感。這種真實感就像大自然一樣,反複無常,但非常堅定。

也許人隻有在顛沛流離之後,才能重新印證時間在內心留下的痕跡。當我們開始對回憶著迷的時候,也許隻是開始對時間著迷。站在一條河流之中,時間是水,回憶是水波中的容顏。看到的不是當時。而總是當時之前,或者當時之後。

這細微的距離之間,有無法探測的極其靜默的秘密。

這秘密的寓意,屬於此時此地。總是有一種心碎之感。因為所有的一切,在發生的同時即告消失。

旅途中我們的最後一個夜晚。一起住在稻城的藏民旅館房間。一夜傾談,兩人都睡得不實。寒氣逼人的淩晨四點。我醒來時她已起床。窗框邊依然天色微弱,天空一片漆黑。

狗吠和雞鳴此起彼落。蓮安坐在黑暗裏,怕把我吵醒,所以沒有開燈,就著窗外的暗光梳頭。一遍一遍把她漆黑的長發梳透。

幾點鍾,蓮安?

五點十二分。你還可以再睡二十分鍾。

不。我們該出發了。

我們起床去趕從稻城開往理塘的早班車。蓮安半途在桑堆下車,轉道回鄉城。

淩晨的空氣有刺骨的寒冷,穿上羽絨衣還是渾身哆嗦。蓮安在塑料盆裏倒了熱水,讓我洗臉刷牙。兩個人喝了熱茶,吃自帶的巧克力蛋糕。把大背囊整理好。用圍巾把頭和脖子包裹起來。店主提著馬燈替我們開了院子的大門。道別之後,我們就往汽車站走去。

河灘邊的樹林和水麵都是黑的,淡淡的月光照亮沙石子路,寂靜中隻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一片空曠。這奇異的景象就像一場深入的夢魘。

車站裏已經有十多個的乘客。還有人牽著黑色的狗。大巴車上一陣**。各自坐定之後,車子在黑暗中開上空曠的山路。一路顛簸。我覺得非常冷。蓮安伸手過來握住我,她的手指卻是暖的。她用力握住我,眼神明亮地看著我。

我說,外麵天黑,且無人,你在野外等車安全嗎。

她不動聲色地說,還有比在天地之間更安全的地方嗎。

與我一道走。蓮安。

我們會再見麵的。相信我。

我寫了一張紙條給她。上麵有我的北京地址,電郵和手機號碼。她把紙條塞進口袋裏。

司機在前麵已經開始叫客,讓在桑堆要換車的人,拿好行李,去車門邊等候。蓮安獨自扛著龐大的背囊,跨過堆滿行李的逼仄過道。我來不及再看到她的臉,她下車的身影矯健如一頭獸。她把行李包放在地上,直起身來尋找我。對住我的眼睛,對我微笑,舉起手來揮動。

車子啟動。車燈的範圍之外,荒野空曠寂靜,沒有一個人影。蓮安的身影即刻被拋在了光亮之後,被黑暗所吞沒。

我是在近一個小時之後,在山道上看到從康定過來的客車盤旋而下。

我不知道蓮安是否依然留在路口,還是獨自走上了茫茫山路。她的一意孤行,總是讓人覺得決然。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有無限落寞難過。把頭抵在窗玻璃上,企圖讓自己又睡過去。但是卻分明地感覺到她在背後擁抱住我。在小旅館散發著異味的鋪**,我們蓋了兩床被子,還是覺得冷。隻有潔白的月光透出窗縫,水一樣流動。她的聲音。一切聲動都了然與心。她撫摸我的膝蓋,一點一點把我蜷縮起來的膝蓋扳直。

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盡全力的能力,來記得它。因很多事情我們慢慢地,慢慢地,就會變得不記得。相信我。

長夜漫漫。互相取暖。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潔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小小陰暗天地。我在微光中輕輕握住她的手。眼中卻無淚。

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這句詞是我年少時從一本書上所抄。也就十四,五歲時。一見便覺驚卻歡喜,渾身無法動彈。無限眷戀,哀而不傷。當一個人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不會知曉與他分別的時地。就像我們在生的時候,亦不會知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