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六五九章 影響第六六零章 複蘇的起點

第六五九章 影響

下朝後。徐渭幾個拉住了沈默,不由分說把他塞上馬車,開始七嘴八舌的逼問起來。

沈默被他們搞的暈頭轉向,無奈投降道:“停……你們一個個問行不?我保證有問必答!”

“那好,我先問。”徐渭道:“我就一個問題,怎麽徐階老兒看起來比你們還急,以他往日的風範來看,如果隻是為了打壓袁煒,不可能那麽強出頭的。”

“這個啊,你說的對,”沈默微笑道:“區區袁煒,還入不了徐閣老的法眼,放眼朝堂,也沒有誰能威脅到他。”

“你是說,是在野的那位……”徐渭何等聰明,自然一點就透。

“不錯,嚴嵩父子雖然去了,但嚴黨還沒倒,朝中滿是他們故舊死黨,嚴世蕃仍然野心勃勃的想要複位。”沈默歎口氣道:“如果這時候就覺著天下太平,可以安享首輔的榮耀了。那他也不會走到今天,早就被嚴世蕃給轟成渣了。”

“是啊,我看今天不少部堂高官,還在鼓動大赦天下呢,”陶大臨嘴道:“八成是想讓嚴世蕃起複。”

“不錯。”沈默淡淡道:“甚至我懷疑,這一出戲碼,本身就出自嚴黨的策劃。”

“哦?”眾人吃驚道:“何出此言?”

“那異獸名曰獨角犀,已經從中原絕跡千年了,僅在交趾以南才能見到,那裏可不是我們的國家,要找到這麽稀罕的東西,並悄無聲息的運回來,這不是景王和袁煒能辦到的。”沈默淡淡道:“而且不要忘了德安在哪裏,是在江西,距離南昌和分宜不過百裏,從時間距離和能力來看,嚴世蕃都有充分的可能,在幕後操縱這件事。”

“果然不愧是嚴世蕃啊……”孫鋌連連感歎道:“為了讓自己拖罪,竟搞出這麽大的動靜來呢。”

“擺拖罪名還是其次,”沈默卻道:“他最終的目地,是保全整個嚴黨!”

“怎麽可能做到呢?”眾人齊聲問道。

“可以做到!”這時徐渭言道:“如果那所謂的麒麟被皇帝認可,便將現下定義為盛世,那麽這盛世是誰締造的呢?徐階老兒的屁股還沒坐熱,臉皮再厚也不能攬功,所以還是嚴嵩的功勞。”

他這樣說,眾人就明白了,紛紛倒吸冷氣道:“原來如此!如果這次讓他們得逞。那徐閣老就再不能打擊他們父子的故舊,嚴黨元氣得以保存,便可期待東山再起!”

“不錯,”沈默點頭道:“承認麒麟,不僅會確立盛世,也會確立嚴閣老不可動搖的位置,讓徐閣老情何以堪?又如何放手改革呢?”

“原來如此,”眾人笑道:“拙言兄,徐閣老必須請你吃飯啊。”

“吃飯不敢想。”沈默一聳肩道:“不讓我再吃屈就燒高香了。”

“徐閣老不喜歡麒麟的原因,我們算明白了。” 孫鋌又道:“可為什麽皇上也不感冒呢,他不是最喜歡祥瑞的嗎?”

“若是一般的祥瑞,皇帝自然喜歡。”徐渭笑道:“但麒麟這種東西關係太大,一旦認定後果太多,且很難預料……”說著冷笑一聲道:“皇帝拿掉嚴嵩父子,讓徐閣老上台,就是為了收拾這內憂外患的殘局,若這樣的世道還稱作‘盛世’,可真是睜著眼說瞎話。”

“文長兄說的不錯。”沈默點頭道:“皇帝下了很大決心,才將嚴家父子拿掉,事關政局的穩定,怎會輕易改弦更張?”說著朝徐渭嘿嘿一笑道:“而且你一說。要朝那東西三叩九拜,日夜供奉,皇帝就不樂意了,四十多年的天子,唯我獨尊已經到了骨子裏,怎會把頭野獸當成祖宗,給自己找不自在?”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道:“還一直以為文長兄,怎麽糊塗到幫著景王說話,鬧了半天,是為了捧殺對方啊,實在太陰險了!”

“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徐渭翻翻白眼道:“是某人讓我說的。”不用說,大夥也知道他口中的某人是誰,隻聽孫鋌笑道:“還以為拙言兄轉性了呢,原來還是那麽狡猾狡猾的,隻是不知……”他頓一頓,吳兌接著道:“為什麽會在勸諫皇帝的時候,那麽的……不管不顧呢?”

“嗬嗬,”沈默微笑道:“雖然踏上官場就當不了好人,但在權術叢生中,也得有一點真。古人雲‘直愚者久’,要是沒有這點真誠,權術再精巧也不持久。”

聽了他這話,一班年輕的兄弟,都麵lu沉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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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的事情,看似波瀾不驚的結束了,但其影響非常深遠,尤其改變了兩位皇子的處境。

雖然嘉靖將倆個兒子進獻的祥瑞分別賜還,看似公平合理。不失偏頗。但這兩樣東西,一個已經被皇帝認定,另一個則沒有認定,這意義上相差可就太大了——裕王得到那‘飛火流星’,就等於得到了那‘皇天後土、日月永照’的八字天書,絕對引人遐想,而景王得到那‘疑似麒麟’,卻隻能當成個寵物養,沒法用來做文章。

這下就連最鈍感的大臣,也明白皇帝的心往哪邊偏了。本來麽,長幼有序,就該兄長排在前麵,而且裕王仁厚,比起刻薄寡恩的景王來,顯然是更好的儲君人選。一時間,朝野人望大變,那些聚攏在景王黨身邊的人,漸漸散去,而裕王幾位老師身邊的人,卻多了起來。

尤其是在陳以勤發表了一番驚世之論後……

陳以勤身為有名望的學者,收到了出席三公槐辯論的請柬。說起三公槐辯論,還是沈默首倡的,至今已經半年多了。現在的‘三公槐辯論’由徐渭在主持組織。對於這件差事,他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渾不似平時倦怠厭政的樣子。因為這太對他胃口了。

其實這種形式並不新穎,因為‘坐而論道’是士大夫們的永恒節目,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不知有多少個文社、學院、會所,在定期不定期的搞這種辯論。但三公槐辯論又是那麽的與眾不同,因為天下所有的辯論也好、交流也罷,總是拘泥於同一學派內部,充其量也就是流派之爭,但根子上還是同源同宗的。所以你辯論的水平再高,也是閉門造車,影響了了。

但三公槐辯論不同,它是不同學派,不同思想間的碰撞,不管你是理學門人,還是心學門人,還是法家子弟,還是道家信徒,還是李贄那樣無信仰的狂人,隻要你名氣夠大、學問夠深,膽子夠足,就可以登台與其他學派一辯高下!這個大膽的設想已經提出,便立刻引起了熱烈的反響,想要登台的多,看熱鬧的更多,這一旬一開的三公槐辯論,變成了京城讀書人的焦點,能在辯論中獲勝,甚至隻是表現精彩的,都會立刻名滿京城,繼而揚名天下。

當然,為了避免辯論變成無意義的爭吵,沈默在三公槐辯論之初,便為其立下三原則,一,無論原本什麽身份,登台後便隻是平等的辯論者;二,不準人身攻擊,也不準泛道德論;三,不準詭辯。所有人在登台之前,必須簽下這份協議,否則不會獲得出場資格。

應該說,沈默的限製還是頗為有效,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絕非學術的爭辯,尤其是論戰雙方有宿怨,或在政治上對立嚴重。都會引發這種爭端,比如說陳以勤那次。原本是好端端的學術爭鳴,但對方有一個景王的老師,在不停鼓吹景王爺天命所歸,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言語間還有詆毀裕王之意。

陳以勤本就是個火爆脾氣,不由十分生氣,便決意駁一駁這狂徒,輪到他發言的時候,陳以勤朝那景王的老師作個揖道:“您老說了很多,說得也很精彩,但……這些話最好以後不要再講。”

那人原本還在得意,一下氣得胡子都翹起來,怒道:“皇上還沒有立你們家王爺為太子呢,我愛說什麽,你都管不著!”

“錯!”陳以勤一臉肅穆的朗聲道:“國本早就默定了!裕王殿下諱載垕,垕從後從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此言一出,石破天驚,三公槐前一下子鴉雀無聲,全場都是張大的嘴巴,若有鳥群飛過,必能讓很多人品嚐到新鮮的鳥糞滋味。

陳以勤的解釋太大膽了!但確實合情在理,那‘垕’字是土字上有一後,後在遠古是國君的稱謂,後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中國這塊大地又被古人理想為九州、九域。所以陳以勤以‘垕’的解釋揮發開來,接著又道:“天降流星,上有八字天書‘皇天後土,日月永照’,皇天是皇帝天子,後土為垕,天子在前,載垕在後,實乃天意也。”說著一臉鄭重的對那景王老師道:“聖心天意都如此了,您怎麽還有別的想法?”

“你你……”那景王老師憋了半晌,終於憋出句道:“僅憑著臆想杜撰,就敢妄言國本?”

“要不是你在那裏信口雌黃,”陳以勤輕蔑道:“我怎麽會說這番話呢?我還要說,‘圳’是什麽?田邊水溝爾,能與‘垕’同日而語嗎?”那景王老師無言以對,借口身體不適提前退場,結束了這場變了調的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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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以勤在三公槐辯論上的驚人之言,一下子點醒了很多人,許多人都認為,一般人給兒子起名,都要仔細推敲,更不要說皇帝為皇子命名了,那是絕對不會馬虎的。所以他們真的相信陳以勤的說法,認為裕王殿下的名字,絕對是含有深意的。

終於,在被動了將近一年之後,裕王逆轉了形勢,在與景王的競爭中,重新占據了上風!

但高拱他們的弦仍然緊繃著,因為還沒到鬆口氣的時候——一方麵,陳以勤的言論太過大膽了,萬一皇帝不高興,可能會連累王爺。二來,王爺的世子還在李娘娘的肚子裏,能不能如願降生還不一定,能不能帶把也隻在五五之數。

可聊以**的是,陳以勤一直平安無事……據說景王的人,已經向皇帝狠狠告過狀了,嘉靖不可能不知道三公槐的事情,但並沒有降罪,甚至沒有申斥他,是不是默認了陳以勤這種說法呢?至少在很多人眼裏,是這樣的。

於是局麵好像清晰起來,裕王成為繼承大統的必然人選,但又充滿了不確定,生不出世子,希望再大也都是枉然。

將希望建立在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是件多麽不譜的事兒啊,但又別無選擇。高拱幾人除了燒香拜佛、禱告上蒼保佑外,隻能督促裕王爺恩澤兼施,以求廣種薄收……這也是當初他們的打算,隻要多懷上幾個,那就一定能生出世子來的。

對於師傅們的這種要求,裕王是很開心的,於是每日穿於花叢之中,辛勤的耕耘起來,不喊苦也不喊累,顯出對此事異乎尋常的熱情。高拱他們雖然覺著這樣不妥,但當前的重中之重,是保證王爺能生出兒子來,至於身體,還是以後慢慢養吧。

在沈默的親自安排下,裕王府加強了戒備,尤其是內控措施,有身孕的妃子將會受到全天候、全方位的保護,衣食用具都必須先經過從北鎮撫司請的用毒高手檢驗,沒有問題了才能送到妃子那裏。還為其配備了專門的婦科大夫,全程跟蹤母子健康狀況,有問題早發現早治療,力保胎兒順利發育。

他們甚至還請了法師入住王府,防備有居心不良之人,下蠱詛咒未出世的世子,絕對是如臨大敵、全府戒備!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有人都在等待中煎熬,每個人的弦都繃得越來越緊……不緊也不行,因為僅僅一個六月裏,他們便粉碎了五起意圖對裕王或李妃不利的陰謀。雖然他們幹得很棒,但隻要有一次沒防住,一切的努力都將白費,所以大家的壓力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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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迎來了酷熱的夏天,北京的夏天非常不友好,太陽毫無顧忌的直射地麵,將樹葉、黃狗,還有人們的心情都曬蔫了,熱得人無處躲藏。哪怕是在通風的屋裏,也是動一動就出汗,什麽也幹不成;沈默真羨慕三個兒子,可以整天泡在浴池裏玩水,他卻還得每日頂著烈日出去上班,且還得時刻保持翰林掌院的風度,隻要出門就得穿戴整齊,儀容絲毫不亂,其痛苦不啻於上刑。

若菡見他起了一身痱子,心疼的不行,問他可不可以歇歇,沈默苦笑著搖頭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徐閣老正整頓吏治呢,我可不能往槍口上撞。”

“他整頓吏治,跟你們翰林院有何關係?”若菡不解的問道:“你不是說,翰林院是清靜之地,與是非無染嗎?”

“唉,那些科道言官,還管我是哪兒的?都在那盯著呢,就等著我出簍子呢。”沈默鬱悶的歎口氣道:“現在徐閣老廣開言路,命言者無罪,終於讓那些人又活躍起來;他們是鉚足了勁兒上本,大到貪汙瀆職、小到隨地吐痰,沒有他們不管的事兒,逮著了就是一本,彈不倒你也讓你難受半天。”說著笑笑道:“聽說徐閣老也被彈劾了好幾本,不得不連連上書自辯。”大明朝的慣例,隻要有人彈劾你,就必須上書自辯,甚至還得主動停職在家,等待最終調查結果出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才能回去上班。

但在嚴嵩當政時期,內閣下令禁止官員私自拖離本職,否則以玩忽職守論,要不沈默真像主動招惹幾個不痛不癢的奏本,好名正言順的在家歇著。

若菡聞言笑道:“徐閣老這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虧著你們當初還對他的決定大加讚揚呢。”

“嗬嗬……”沈默笑笑道:“即使到今天,我也依然要說,單憑這一點,徐階就比嚴嵩強多了。”

“為什麽?”若菡奇怪道:“把你們整天弄得緊張兮兮,難道就是好了嗎?”

“就是好。”沈默拿起官帽,端正的戴上道:“你不能隻看到言官們胡攪蠻纏的一麵,還得看到他們的好處,他們就像鞭子一樣,讓懶散日久的官員重新幹練起來;讓毫無敬畏的官員終於有了害怕的東西,這是金子都換不來的。”說著淡淡一笑道:“所以有點副產品,是可以接受的。”

第六六零章 複蘇的起點

沈默的苦惱也是百官的苦惱,因為在相位穩定後。徐階終於騰出手來,開始刷新嘉靖朝渾濁不堪的吏治。

他首先開刀的自然是都察院。都察院禦史職專糾劾百官,辯明冤枉,為反貪風紀之司,從成立的那天起,就是大明朝官僚體係的監督者。是朝廷對抗腐敗,提高行政效率的不二法寶。

然而嚴黨執政多年,早對都察院進行了數次清洗,將敢於直諫的正直之士或是罷官、或是流放,全換成自己的爪牙。將都察院變成了打擊異己、保護自我的看門狗,使其監督糾察的作用蕩然無存。許多不肯依附嚴黨的能臣清官被都察院彈劾下台,而很多無德無能,貪婪成性的庸官贓官,卻安然無恙,甚至得以高升。

所以徐階的第一步,就是給左都禦史胡植挪挪地方,倒也不愧,他。直接改任了大明朝最肥的差事,也是嚴世蕃一直盤踞的位置工部尚書。嚴黨自然不甘心失敗,在廷推時竭力反對,但徐階已經是首輔。提前跟六部九卿打好招呼,尤其是在山西幫的支持下,取得了足足七成的支持票。將胡植踢出了都察院,並將右都禦史李煮順利的扶正。

徐階這回是用對人了,那李煮雖然走進士,但靠帶兵打仗以戰功上位,生性嫉惡如仇、做事雷厲風行,絕對不怕得罪人。一上任,他便開始整治手下的禦史隊伍,立上一本奏曰:“朝廷設風憲,所以重耳目之寄,嚴紀綱之任。近年以來,未盡得人,妄逞威福,是非到置,風紀廢弛。臣請將闔院禦史盡數開革;令各部院、各承宣布政使司重新保舉,務要堂上官開具實行,移谘吏部,審察不謬,方可任用。其後有犯贓及不稱職,舉者同罪!”也就是說,將都察院一百多名禦史全都解職,然後令中央地方各大員重新保舉,且在任用後,如果出現犯贓或者不稱職,舉薦的人將同罪論處。

如此激進的方法,不要說嘉靖了,就連徐階也不能答應,直接將其奏本枰回,命其重擬方案,並要求“緩一點”“輕一點”李煮修改後。又被打回。又修改、再打回。如是再三,他終於忍無可忍了,直接找到徐階道:“這是最後的方案了,如果不答應,我就不幹了

徐階知道他說到做到,也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終於同意了他最新方案 設一年考核期,綜合考量查實的彈劾數目,以及涉案官員的分量,為所有禦史排定名次,前三分之一者,將移文吏部予以晉升,後三分之一者,將以不稱職彈劾,絕不姑息。同時命各部院、各布政使司,舉蕃合適人選。並將其表現,計入推薦者的考核中。

在徐閣老的努力下,這項仍很強硬的措施,終於獲得了朱批,已經憋壞了的劉煮終於可以行動了。他將一幹禦史集結堂前,大聲宣讀了聖諭,黑著臉對手下一幹人道:“我知道這樣肯定會招人恨,也知道你們會恨我,但既然當了禦史,就不能想著左右逢源,招人怕、惹人恨就對了!”說著重重一拍胸口道:“文官補飛禽、武官補猛獸,我們胸前卻是的神獸解亨,解秀是什麽?專觸不直、不正、不法者!是人間正氣的守護神,是奸邪小人的“鬼見愁。!太祖皇帝賦予我們糾察百官、風聞奏事而不論罪的權力,就是希望我們能像解秀一樣,與貪贓枉法者勢不兩立,保大明政治清明!”

“無數前輩沒有辜負太祖的期望,他們不畏強權、仗義死節,彈劾了無數巨貪蠢國者,為國除害的同時,也成全了自己百世流芳的美各,以至於人們一提起禦史,便會肅然起敬,認為是忠臣、是清官!”說到這,他重重歎口氣道:“但這二十年來,我們和光再塵、我們同流合汙,甚至助紂為虐、為虎作張,我們玷汙了自己的神聖,我們喪失了自己的尊嚴和傳統,,你們捫心自問,大明朝立國二百年,可曾有哪一朝的禦史。比我們還差勁?。

一席擲地有聲的講話,羞得眾禦史都低下了頭,劉煮這才放緩了語氣。道:“我也知道,原先嚴黨執政,都察院也在他們手中,大夥兒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才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是時局使然,也不能全怪大家網說了兩句讓人寬心的,他又話鋒一轉道:“但現在壓製言路的人走了,沒有人錄奪咱們說話的權力了,如果還奉行“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甚至還給別人當槍使。那請你這就離開,本官會讓你體麵的轉到別處任職;你要是選擇留下來,就得遵守禦史的本分,不然休怪本官無情。本官這裏,隻留誌同道合的鐵骨男兒”。

無論心中作何感想,眾禦史都齊聲應和道:“願與大人同誌,複我禦史美名!” “好”劉煮猛一揮手道:“眾禦史聽令!”

“在!”

“自今日起,都察院全力糾察百官,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 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聳貪冒壞安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

“是!”眾禦史被劉煮弄得熱血沸騰。不少人當時就衝動了 一種在大明朝愈發罕見的神聖感,竟重又尊生起來。

禦史一衝動,百官就倒黴。想想吧,一百多個憋足了勁兒,比著賽著挑毛病、找麻煩的家夥,不分晝夜的盯著你,就是雞蛋也要給你挑出骨頭來。多讓人不寒而栗啊。

在吏部的通力配合下,這場廉政風暴,終於實實在在的刮起來了,無數官員應聲落馬,其中不乏顯赫一時的高官”

嘉靖四十一年六月,廣東道禦史鄭洛,參奏大理寺卿萬采貪贓;江西道禦史林潤彈劾倉場總督郗想卿貪贓;河南道禦史陳克儉彈劾河南巡撫萬虞尤貪贓,證據確鑿,不容置辯,徐階和袁姊共同票擬“革職閑住”獲得嘉靖皇帝批準。

次月,兵部侍郎何鼇、刑部侍郎塗立、工部侍郎劉伯躍等十多員中央、地方大臣,又遭到彈劾。再次獲得嘉靖皇帝批準。

又一月。有禦史馬安詮、胡應坤等人,彈劾嚴家父子不法事二十條。要求將其父子押回京城問斬”折子被內閣打回來,又通過司禮監的關係輾轉送上去,終於還走到了嘉靖皇帝跟前,

嘉靖這次終於不批準了,他招來徐階,不滿道:“老嚴嵩已經致仕了。嚴世蕃也發配雷州,那些人還想怎樣?非要斬草除根?怎麽就這麽不容人呢?”

徐階卻不緊不慢道:“皇上明鑒,您已經申明聖意,不許再彈劾嚴家父子,下官也反複下文強調,不可能有人不知,卻還敢上書忤逆聖意,八成是別有所圖。”

“難道不是有人為討好你這個首相?”嘉靖冷哼一聲道。

“嚴閣老是下官的老上司。下官對他老人家,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嚴閣老在時,下官會每日問安;嚴閣老致仕了,學生也經常導信。問候他老人家,恭祝他身體健康。壽比南山,這都是發自內心的”徐階趕緊解釋道:“如果有人想要討好老臣,應該幫嚴閣老說好話才對 誰要是以為落井下石能讓老夫感激,那真是大錯特錯了。”

聽了徐階這話,嘉靖麵上的寒意稍減,他知道這麽一件事兒。在徐階上位之後,他兒子徐播曾經對他說,父親你受了那麽多委屈,還讓天下人多有誤會,應該報複一下嚴家父子,好給自己正名。徐階聞言勃然大怒,破口大罵道:“你這逆子難道不知?若無嚴閣老提攜。我能得到今天的地位,要是再敢說對嚴閣老不利的話,我就打斷你的腿!”

私下對兒子都是這種態度,麵對別人是更是如此,這些嘉靖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才覺著徐階不是想整嚴嵩,而隻是單純的為了使朝廷重煥新貌。如是想過,嘉靖便不再追究徐階的責任,吩咐道:“那兩個,頂風作案的禦史。要嚴加懲處。若是有背後的主使,同樣嚴懲不貸,絕不能姑息。”說著蒼涼的歎息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嚴惟中伺候聯三十年。該有個好下場啊”

“是,老臣明白了。 。”見老嚴嵩在聖心中的地位仍如此之高,徐階心中凜然,隻能恭聲應下。

待徐階退下後,嘉靖漠然坐在蒲團上,望著空蕩蕩的大殿,心裏充滿了孤獨。他竟十分想念老嚴嵩,幾十年的交情,甚至已經超越君臣的範疇,帶著點朋友的意味。嘉靖已經習慣有嚴嵩陪伴,有嚴嵩服侍,現在那條熟悉的老狗不在了,皇帝莫名愕悵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陳洪輕手輕腳進來輕聲道:“主子,到晚課時間了。”

嘉靖聞言點點頭,陳洪便從香爐裏提出那把小銅壺,伺候皇帝進了丹,本想告退,卻不見嘉靖入定,便輕聲問道:“主子有什麽心事兒嗎?”

過了一會兒,嘉靖緩緩問道:“嚴嵩最近過得怎樣?”

陳洪聞言麵露悲傷道:“回主子,很不好。嚴閣老離京返鄉,沿途百姓知道了,紛紛趕來看笑話,處處指指點點,讓他老人家非常尷尬。竟然一路遭罵,萬般淒涼,無奈之下,隻好命家人護送車輛在前麵先走。自己則僅帶著管家嚴年和一個小廝在身邊伺候,三人雇一頭驢騎著,綴在後麵趕路,,結果一個半月的路程,走了將近三個月,嚴閣老支撐不住,走到南昌就病倒了,到現在還在那養病,沒能返鄉呢。”

嘉靖聽了皺眉道:“嚴嵩是致仕,又不是罷官,那些人安敢如此對他?”

“唉,平,那此愚民知道什麽。還不是別人一煽動,就跟著睜貌嗎?”陳洪一臉忿忿道:“奴婢鬥膽說一句,您該幫幫嚴閣老了,不然他真要被人欺負死了。”

“難道把他再請回來當首輔?”嘉靖緩緩搖頭道:“算了,到了南昌應該好點了吧,他這些年就算對不起兩京一十二省的百姓,卻也給江西辦了許多好事,那裏的老百姓不會再傷他心了吧?”

“可朝廷還有很多人不死心,”陳洪小聲道:“主子,奴才不是替嚴家說話,而是覺著他們太不像話了,什麽都得內閣說了算,不把主子放在眼裏”

嘉靖一下被戳到痛處,又一次沉默了,對於目前的狀況,他確實感覺不爽,因為徐階在當上前輔前後的表現,讓他大跌眼鏡 當嚴嵩在時,身為次輔的徐階對嘉靖一味柔順奉承,搶著為他煉丹,挖空心思寫青詞,甚至比嚴嵩還體貼,在經濟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為皇帝重修寢宮,以至於讓皇帝覺著,有了這個鬆江人,沒有嚴嵩也一樣。

但當嘉靖真的趕跑了嚴嵩,把徐階扶上前輔位置後,他發現這小個,子變了,他雖然仍披著柔順的外衣,但老謀深算、極有主見,並可以嫻熟的運用朝中大牙交錯的勢力。將各種力量擰到一塊,成就自身的強大。這種強大是嘉靖皇帝也無可奈何的。

因為大明朝的政體如此,當年太祖皇帝廢除統領百官、總理朝政的承相,目的是加強皇權,將天下威柄盡收皇帝;所以在廢除宰相的同時。也將中央地方各權力機關分化製衡,使其沒有獨立決斷的權力,必須仰仗皇帝的裁決。但事實證明。沒有宰相的政府是萬萬不行的,因為省心獨裁固然是好,可帶來的工作強度。也是無比恐怖的,足以將皇帝這份人人羨慕的美差,變成天下首屈一指的苦差。就連他那血牛無比的兒子朱林,也無法承受,更不要說嬌生慣養的後輩們了。

所以從朱林開始,曆代皇帝為了不至於累死,都在偷偷摸摸幹一件事。賦予內閣實質上的宰相權力。而且因為朱元障的後代,在能力上是一代不如一代,隻能不斷的給內閣的權力加碼,到了正德年間,內閣大學士酬這個在洪武年間,充其量隻能算是皇帝秘書、參謀、文書的角色,已經躍升為實質上承相,到了嘉靖年間,宰相已經對大學生公認的尊稱,甚至皇帝都不避諱以“首相、次相”來稱呼自己的閣臣。

其對大明政治的影響,絕不是相權失而複得那麽簡單,因為當皇帝重新塑造出相權時,太祖皇帝對各部院分權製的惡果,便顯現出來了一 尚書督禦史們的權力過根本不能與大學士抗衡,結果朱元障辛辛苦苦集中的權柄,成全了大學士的強大,其權柄超過宋朝,直追漢唐。他們門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極高一呼百應,皇帝要是沒有正當理由撤換他們,沒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被百官群起攻之。

打破祖製的皇帝。吃盡了大學士們苦頭。隻好再打破一項祖製來彌補,那就是賦予太監們權力,讓他們幫自己抗衡相權;但嘉靖皇帝有強大的自信,不喜歡太監幹政,他堅信自己的權術足以維護權威;事實上,前四十年他幹的確實不錯。用張魂、方獻夫、桂獸等人,鬥倒了以顧命老臣自居,總想控製皇帝的楊廷和等前朝老臣;又用夏言鬥倒了難容異己、睚眥必報的張媳等人;再用嚴嵩鬥倒了網慢自用、不尊敬皇帝的夏言;又用徐階鬥倒了結黨營私的嚴嵩。

歸根結底,他的帝王術的核心就是製衡,具體方法就是幫弱不幫強,當某位首椎過於強大時,便是他幫著弱者將其消滅的時候。事實上。一百五十多年來,大臣們都能體麵下野,安享晚年,隻有嘉靖朝的權臣總不得善終。其根源就是皇帝這種權力之道。

當幫著徐階鬥倒了嚴嵩時。嘉靖同樣為他準備了對手。次輔袁姊。

但這次皇帝看走眼了,因為袁沸的文章寫得好,政治手腕也不差,確實是難得的人才,但碰上徐階這位,奉陪嚴嵩十幾年的超級高手,根本不是對手,被徐階壓製的死死的。

結果皇帝無奈的發現,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製衡徐階了,就像嚴嵩曾經呼風喚雨、總攬國政,徐階也擁有了同樣的權力。現在的徐階,雖然還保持著對皇帝的有求必應。但他有什麽法令要頒布、有什麽人這要任用,嘉靖也不得不讓步了。

鄭重宣布,蝴蝶效應的積累,讓曆史在這裏已經慢慢走上了另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