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五年文集

早已離開

在這兒已經兩年了。

這兩年裏,我才知道做個混混多麽容易。

昨天夢裏還有我初次進這個學校時的失落,那時連見了校門口的牌子都會冒冷汗,想自己再怎麽著也不會進這樣一所蹩腳的學校。

可真真切切地,那塊牌子就在我麵前。

想我初中時有事沒事就往文學社輔導老師那裏竄,和他探討文學,後來他念我對文學一片癡心,就收我為徒。

還有我一篇作文發表在作文報上,這事使我在學校裏名聲四起。

人家見麵就叫我作家,我還真飄飄然以為自己是個作家,在練習本上寫個大名都舍不得,想萬一哪個老師有心機把這簽名給藏起來,以後那老師不就發了。

我的作家夢一發不可收拾,想出書,想入作協,獲個什麽茅盾文學獎、牛頓文學獎什麽的。

平日逛書店時一報大名,人家服務員嚇得口吐白沫涕淚橫飛。

之後我寫了三四十篇作文,一篇也沒能發表。

我知道哲人管那叫人生的冬天,可我那冬天也未免太漫長了點。

新進的學校裏沒人看作文報。

昨天我夢醒時翻了一個聲勢浩大的身,不料下鋪還沒有去西伯利亞,應該正在蒙古和俄國的邊境那地方,被我一折騰立馬回了中國,破口大罵。

這一罵使得我們寢室大多數人都回國了。

於是,我們討論班裏哪個女孩最好最夠女孩。

我又記起我第一次睡在這裏聽他們談話時我想那些人多俗啊,然後一個人打手電看果戈理的文章。

就是我翻身時罵我的下鋪**,那天發現我在看書,便爬到我的**。

我以為來了個誌同道合的,不想他開門見山問是不是黃書。

後來我竟然會和他們談得很快樂,甚至覺得以前的我多麽虛偽,真以為自己要獻身文學似的。

王蒙不是告訴咱別往文學這道上擠,當然想減肥的不妨可以去擠擠。

成名我是不想了,至於成家,那也要看哪個女孩子樂意了。

所以說嘛,要先成名,人家女孩才會拚命想在你身上沾光,這樣又能成家了。

我無名無家,隻有身上一件永遠不變的破衣服。

不過也有例外的,比如**,成名倒是沒有,不過快成家了。

**的女友是瑩,兩人好得連飯都放在一隻碗裏吃。

瑩是這個學校裏難得的好女孩,十分有修養,不像其他女孩又凶又力大無窮,一巴掌冷不防可以把人拍死。

瑩絕對是弱不禁風需要人保護的那種女生,而**恰恰又是天天健美練力量甚至練得莫名其妙比常人多出一塊腹肌的強壯男生,強壯到人家女孩一巴掌拍不死的地步。

我曾經追過瑩。

追她那會兒,我剛進學校,有一種強烈的空虛感而潛意識裏覺得瑩比學校的大米更能填補空虛。

我每天等她隻為和她說一句話。

雖然我很向往那種在長長的小道上談心的意境,可是我們學校太小,從教學樓到寢室的距離基本等於大的學校男女廁所門的距離。

三步一走,我就送佛到西了。

我隻好把我要說的東西寫在信中。

信紙一套要抵我一個月四十分之一的生活費,但為了精神上的快樂,我不得不放棄物質享受。

在一個大晴天裏,我把這首情詩給了瑩:每當我再聽到雨聲我就像聽到心底的迷茫我曾堅持我的夢想然而那不是歲月裏一聲歎息有了太多的歎息所以我想擁有一份回憶別告訴我你早已離開因為我還有三個字未曾說起這三個字隻為你留著對於這首情詩,我非常滿意。

通觀全篇,欲揚先抑,是一種高級的寫作手法。

我信心十足地把詩交給瑩,心想惟一的遺憾就是天公不作美。

戀愛裏的人就是這樣,沒事巴望著天天下雨,這雨不能太大,太大共傘時撐不住;又不能太小,太小就根本不打傘了。

雨量要適中,淋一場也不會害肺病死掉。

我給瑩留的那三個字不用說也知道。

我當時想瑩的反應會怎麽樣,不料瑩的反應巨大,我給她三個字,她加倍償還給我六個字:“我們不可能的。”

於是我犯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錯誤,就是求教於**。

**說小子你別愁,這事兒大哥幫你。

幫助的結果,就是瑩做了**的女朋友。

瑩見到我時要我不用難過,她其實是個很平庸很虛榮很名利的女孩子。

我說我不會看錯人。

就算你是那樣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改變。

瑩搖搖頭說,我有理想,我想出國。

就這麽簡單?我問。

出國?哪裏?美國?加拿大?英國?瑩說能出國就行,隨便哪個國家,實在不行,尼泊爾、印度、蘇丹、埃塞俄比亞都行。

我當即甩了她一個耳光,這個耳光甩得很輕,旁人看了以為我在愛撫人家。

我嚷道:你這個俗不可耐的人,中國有什麽不好,你出去能幹什麽。

瑩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然而,眾所周知的是**的父親十分有錢。

對於往事的回憶至此為止。

雖然瑩和**被全校公認為是財貌雙全的一對兒,但是我還是不肯相信瑩是這樣的一種女孩。

我相信瑩是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隱的。

日子就是這樣子。

我就是想不通世人這麽為名為利幹什麽,像我無名無利不是照樣很快樂。

這是無奈之想。

如果從天而降一塊上噸重的金塊,隻要不是掉在我頭上,我還是會感謝上帝的恩惠的。

照理說我會和**兩個人經常互相練習抗擊打能力,但是事實上,我和他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我不清楚我為什麽和他相處得這麽好。

今天坐在圖書館看一本少年雜誌。

這本雜誌的作者寫文章的口氣都十分古老。

口氣到這份上,歲數大概要兩個巴金都不止了。

我不喜歡看這東西,因為我一直以為這些沒有受過挫折的人是在故作滄桑。

相比我比較喜歡文章下麵的交友小啟。

盡管像征婚啟事似的,但我還是以為他們是真誠的。

於是,我忍不住寫下我的名字,然後寫道:我有才無財,願結交五湖四海的朋友。

在寫學校地址的時候,我十分猶豫,但最終還是誠實地寫了。

這個征友啟事在三個月後刊發了。

在我可憐的啟事上麵有個欄目叫“星星點燈”,那期“星星點燈”裏介紹的星星叫小曼。

小曼是女詩人的筆名。

介紹裏說小曼今年17歲,但已經在一些什麽《校園文化研究》、《中國校園》、《少年歲月》等等我聽都沒聽說過的刊物上發表了詩歌散文五十幾首(篇),名揚海內外,並獲一些聽起來嚇得死人的獎項的一二等獎。

這還是簡介,簡介邊上附星星的詩一首:青春在我的指尖滑去在我觸摸年少的傷痕時風正吹過吹落我的白衣落花和流水在我的白衣間鳧繞出一圈無名的年輪年輪無名而我有名在名利的背後悄然收藏我的白衣是我在飄雪季節裏無盡的憂傷卻早已離開這輕狂的率真早已離開在我的眼中早已離開的白衣年代這首詩,我讀了五遍,竟然讀明白了,所以說這不是一首現代詩。

我的一個疑點是倒數第二行的那個“的”,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的肯定有重點強調的意思,但又看不出一個“的”有什麽可強調的,小曼可謂深不可測。

然後,我就有點心理失衡,想這種詩我也寫得出來,小曼把這麽多的榮譽掛在外邊,就說明她虛榮。

兩個禮拜之後,發現門衛室裏有我一封信。

這是我在這裏收到的**信。

我很欣慰這世上還有人記得我。

打開信,更是令我大吃一驚。

信是小曼寫來的,就是那個被風吹掉衣服的少女詩人。

我馬上向**炫耀起來,因為我有了一個詩人朋友,然後我把對小曼的偏見全部推翻,認為她是很平易近人、關心勞苦人民生活的。

我還把小曼的信給了至少20個人看,還連同那期雜誌裏的“星星點燈”。

信是這樣的:我是小曼,就是那期雜誌裏的“星星點燈”裏介紹的那個人。

我想你一定看過,因為我的名字就在你的名字上麵。

我看了你的留言後十分感動。

這個世界裏偽飾的人太多,而像你一樣坦率的已經不多。

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期待回信。

第一次寫信給你,不知道寫些什麽好,等以後有了深刻接觸後我們再聊。

我花了好幾個小時給她回信,信裏盡可能展露我的文學才華,並硬塞了許多西方文人的名字,以期心理上的平等。

我深信我的信寫得才華橫溢、靈氣豎飛。

我看了信的地址,是北京。

首都不愧是聚集眾多藝術家的地方。

寄出信後,我日夜期待回信。

同時,瑩與**的關係也飛速發展。

我心裏第一次真正覺得瑩這女孩子俗,俗到小骨頭裏。

我更加夜以繼日期待著小曼的回信。

小曼現在給我的感覺是雅,大雅。

我開始嘲笑瑩的淺薄,淺薄得我一腳踩下去還淹不了我的腳踝。

而小曼則是足以淹死人的深。

去首都的信是慢。

我琢磨著我親自跑過去也比郵寄的快。

收到小曼的第二封信是在一個月後。

這封信是一封純粹的信,因為裏麵隻有一包空氣。

我信封裏外都找不到小曼的信在哪裏,甚至郵票的背麵都看過了。

我收到這包空氣時,又失望又興奮。

我猜想這就是少女詩人與眾不同之處,寄一包首都的空氣過來讓我的鼻子長點見識。

當然,我是要還禮的。

於是,我回寄了一包上海的空氣過去。

兩天以後又收到小曼的信,裏麵抱歉個不停,說上次她忘了把信放進去了。

我大吃一驚,想收回那包上海空氣顯然已經不可能了。

小曼的信裏詳細追憶了她的童年生活,說她父母如何對她不好。

真是逆境出人才,我感歎道。

小曼的生活經曆,使我忘了寄包空氣去的誤會所帶來的尷尬。

在信裏,小曼跟我說她所去過的城市。

我心想不太可能,一個17歲的小姑娘,平時又沒有經濟來源,哪來的錢去遊曆這麽多地方。

之後我很快恍然大悟,少女作家可以靠稿酬嘛,詩歌都是以行計算的,像她那樣一個“的”字可以自成一家獨占一行,稿酬自然取得多。

在信裏,小曼跟我介紹了哈爾濱、呼和浩特、大連、青島、西安、海口的自然景色和人文魅力。

我隻能羨慕但不會過她一樣的生活,我買不起火車票。

憑我的經濟實力,我隻能買一塊錢的月台票,然後在月台上目送南來北往駛向中國各地的火車呼嘯而過。

小曼的陳述,使我覺得自己的渺小,我什麽地方都沒去過,隻會閉門造車,而且是假的閉門造車。

如果我真能造出一輛車來,我立即會去北京。

我決定換一種生活方式,離開這個地方。

我骨子裏不是好飄泊的人,但我要發泄。

當我收拾好了行李,我發現自己隻有28塊錢,不能問我年邁的父母去要,因為他們無法理解。

我瞻前顧後,認定我出去隻能客死他鄉。

於是我隻好又安頓下來。

我強烈企盼著小曼的遠方來信。

十一月份時我收到一封快件,小曼說她要來上海。

我嚇得魂不附體,想她見到我應該是何等的失望,便去信告訴她上海這地方非常複雜。

十二月份我收到小曼的信,說她不來上海了。

我舒了一口氣。

不來上海的原因並非是我嚇的,而是她要去沈陽的一家出版社簽她詩集的合同。

一個禮拜後,又讀到小曼在一個純文學刊物上的組詩,裏麵有一首《寫給遠方男孩》,好像就是寫給我的。

遠方男孩在很遠的地方帶著都市裏壓抑著的迷茫輕聲耳語我要逃開這個地方懂嗎不是安靜的離開是在最後一刹那跨上北上的列車一路不回頭望故鄉因為一望就要回鄉回鄉便是對自己背叛的背叛沒有行李隻有一支斷了的煙被西風叼著煙飄在北國天空我已經喪失了對小曼的詩好壞評價的能力,隻是拍案叫絕。

如果在平日,她這首詩上來的第一句“遠方男孩在很遠的地方”會被我評為廢話,然而現在我認為這裏麵有深刻的含義,可謂玄機無窮,令人回味。

在我看來小曼的詩是極優秀的,沒有一點世俗名利。

至少不會像瑩一樣,整天為出國而活著。

我立即給小曼寫了一封熱情的信盛讚她的詩。

寫信時,**在我的耳邊數落瑩的種種不是。

數落到江郎才盡的地步,從床底下摸出一瓶50度以上的白酒要喝。

他一擰開蓋,就滿屋子的酒味。

**要我陪他一起喝,我說不了,我寫信時要保證絕對的清醒。

我寫了一半,**已經在角落裏開吐了。

我忙過去扶他。

他說你小子知不知道瑩要出國了。

我故作鎮靜哼了一聲,問**瑩這是去哪個非洲國家。

**說是去愛爾蘭,那裏相對比較便宜一些。

瑩的家裏已經為她籌了十幾萬。

為什麽要出去?**說,你小子覺得你呆在這裏前途無量啊,誰不想出去?你別在這裏給我假清高。

我如果給你50萬出不出去,你老實說!我本想堅決說不去,可我竟點了點頭。

我覺得自己委瑣,便要把問題推給**。

我說,你家這麽有錢你怎麽不出去?**失聲痛哭起來,說瑩今天約我就是問我借錢。

借5萬,說等她回來後會還。

然後大罵我們愚昧相處了這麽久,竟然看不出其實老子家比你家好不了多少。

什麽體驗艱苦,真有錢還去體驗個屁。

我愣著沒動。

他醉了,我就無須掩飾自己的吃驚。

同時,我確定他身上的名牌衣服真是地攤上買來的。

窮死還要麵子。

下半封信我的語氣開始悲憤起來,把我這個虛榮的室友全麵剖析給小曼看,以增加小曼的寫作素材。

沒有想到的事情是,瑩竟然約我見麵。

她說她的簽證已經批下來了,下個月就走。

還說對不起我。

我本該盡量高尚地說“你在外邊小心一點”諸如此類的話。

而我竟然脫口而出,借給我一千塊錢。

瑩第二天就給了我錢。

我說對不住,讓你在愛爾蘭少呆一個禮拜。

我生平第一次拿到這麽多錢,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花。

然而有一個信念日益加固,便是離開這裏。

我選擇去北京找小曼,或許她能指導我步入文壇。

第二天我收到小曼的信,說她剛從沈陽回來。

我沒有回信,開始收拾東西。

**一時變得有點寡言癡呆。

此時離瑩要飛走的時間還差10天。

瑩這幾天在校園裏十分快樂,因為她就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而且又用一千塊錢了斷了她的愧疚。

幾天後,我準備完畢。

校方沒有一點察覺。

我給父母寄了兩百塊錢,以了斷我對他們的愧疚。

我又花了兩百元給自己買了一套體麵的衣服。

我偷偷跑出校園時,竟油然而生一絲留戀。

瑩和我都將離開這裏。

在火車上,我當初的豪氣已經消退,開始為各種現實問題困惑,比如錢用光了怎麽辦。

但我相信,小曼這個17歲已經在外麵租房子獨居的女孩會有辦法。

但對我的父母如何交待,這還是個問題。

等我安穩下來再說。

火車已經過了江南,窗外已經有了黃土地的味道。

南北方的交接原來不過是幾百米裏的事情。

北京的街道對我而言,完全陌生。

我在火車站裏過了一夜。

這一夜使我覺得自己的前途更加渺茫。

我開始想自己為什麽要出來,可能是被小曼的遊曆所吸引,或者是給瑩刺激的。

我甚至懷念在校園裏還可以踢踢球。

我和瑩的區別在於,瑩堅定自己的夢想,所以她實現時會有一種真正的快樂,而我並不堅定,很大程度上我隻是想離開一會兒,給平淡的日子加點味道,再回來過平淡的日子。

我醒來時天已蒙蒙亮。

我的第一反應是怎麽會在北京。

然後,我翻個身,腰酸背痛,太陽穴那裏脹得厲害。

地上有一張報紙,麵對我的那一版正好是介紹天才女詩人小曼的。

我想我就要見到這個大詩人了,不由激動。

拾起報紙,我有一種眼前一黑的感覺:少年詩人小曼,初中畢業後就讀於南寧市第三中學……小曼的詩因為常有一種少年的反叛而擁有了廣大的少年讀者,詩集的熱銷……小曼會在今年八月份飛往美國繼續學業……看來我已經沒有必要見北京的小曼了。

當務之急是怎麽回去。

我在火車站買了一本北京旅遊的冊子,突然看到了裏麵幾個旅行社對呼和浩特、哈爾濱、西寧、海口的介紹,和小曼——不,我的筆友第二封信裏寫的一模一樣。

回到上海時,身心像經曆了一場大浩劫。

瑩是執著的,雖然她在我看來俗不可耐要出國。

我卻將繼續庸碌無為混日子。

回到寢室,**在**不起身問我去哪裏玩了,而我要考慮的卻是如何向校方解釋我這三天的去向,以免受處分。

同時,瑩應該在兩萬英尺的高空俯視我們,而門衛室裏正躺著我給北京小曼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