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折軸
臨江折軸
當普天同慶國朝軍事大捷,息爭罷兵的同時,長州都督樞部尚書鎮遠大將軍武德侯顧思林捐生殉國的消息亦為天下人共知。在最終的決戰中,顧氏父子分軍合擊時,武德侯一路為側後兩翼敵軍所困,突圍中膝上舊傷突發,墜馬後為數支流矢擊中。此後副將顧逢恩獨自指揮作戰,直至五日後方破陣尋回將軍遺體。
李明安書寫給天子的軍報中,關於大捷描述頗為具體,各種數據翔實,然對名將星隕卻一筆帶過,顧逢恩亦不曾詳說,或是不忍之意。然而這並不損國人因感奮、悲慟、景仰而導致的熱忱想象。不日內,京中閭裏巷間流傳的,乃至勾欄瓦肆說唱的,便都是武德侯纓鋒蹈刃,一以當百,最終功成身滅,壯烈殉國的悲壯事業。風起雲湧,人怨天怒,刀鳴馬嘶,淚流血灑之種種細節栩栩生動,說者聞者皆如親見。
相對起黎庶赤子一般單純的愛和憎,懷恩和懷仇,歡愉和痛苦,朝廷的情緒便要複雜得多。隨著捷報與喪報同時傳來,日前的朝勢如撥雲霧見青天。天子在明知儲君已喪後援靠山的情況下,文易坊府,武削宮衛,看來至尊父子數十年的計較,數十年的對峙,數十年的積怨終於一時盡數宣泄爆發。儲副猶如秋風落葉,岌岌可危的宿命前景也已不再是之前尚模棱兩可的揣測。因三月三日上祀節,例行休沐停朝一日,故直達天聽,抑或預備在六日朝會上當麵彈劾儲君種種不臣行為的奏章與腹稿,也都在喜慶的氛圍中開始有條不紊的預備。
他得罪他們實在已經太久太深。在他們看來,廿載家國不寧,爭執紛紜,需要有人負責,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對外作戰消耗國家幾十載積累,至國困民乏,遷延至今日方成功,需要有人負責,由他支持的外戚和外戚支持的他。更不要說臣欺君,子逆父,兄殺弟,功高鎮主種種不可挽救的移風敗俗,禮崩樂壞。天子有撥亂反正之意,懷抱著致君堯舜,且清風俗的目的入仕的他們,不能不頂力支持。
還有,還有,這不是落井下石,也不是順水推舟。戰爭結束,這個國家實在需要休養生息,看樣子天子與儲副已經為水為火,成炭成冰,如此放縱他們再任情任性,風煙雖靖而不靖,憂患似平而未平。他們權衡利弊,必須支持一方,揚棄一方。
得道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失道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
聖人所言,從來未非。
然而他們自以為頭頭是道,計算精準,卻終究不敵天算。他們沒有想到,初六日的朝會上,他們不會見到皇太子。他們也沒有想到,東宮後宮一個年輕的婦人女子,早於所有人得到了近日來僅次於戰捷的重要音訊。
早在二日夜,太子獨行入顧孺人閣中,不再虛與委蛇,不再盤纏清算,他明白的告訴她:“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她不問他要去何處,因為知道他的事業,他的人生已與自己無關。所以他自行補充:“是長州,陛下要我前往迎柩。”
即使早已與她不相幹,她似乎還是略略吃了一驚,繼而回答道:“恭喜殿下——殿下說過,想去那裏。”
他點點頭,道:“不錯。”
長足的靜默之後,他接著娓娓而談:“你知道,貴上攻訐,說我與京衛有染。昨日一早,喪報便到。昨日一早,陛下便收回了東宮衛。我不知道這是兵事息偃,將軍故世,他擔心我從此再無顧忌;還是兵事息偃,將軍故世,他從此再無顧忌。或許,兩者都有。他讓我出京,不知是害怕我留京會鋌而走險,不能留給他徹底整頓的時間;還是憂慮我留京會鋌而走險,不能留給他徹底整頓的時間。或許,兩者都有。我表兄如今執邊,他派我去,是要提防我幹預軍政;還是要引誘我幹預軍政……”
他喃喃如同自語:“我不知道他是愛我,還是害我;是護我,還是殺我。”
她敷衍的問話裏有輕微諷刺的味道:“那麽殿下如果留京,會不會當真走險?”
他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不管他的表情和聲色多麽輕描淡寫,這都是石破天驚的暗室密語,她若出首告發,他絕無一線生途。但她臉上掛的是事不關已的神態,口中說的也是事不關已的話語:“這是國家大事,和妾有何關係?”
他笑笑:“我知道,你就當我是太過無聊。”
她看得出來,他不是無聊,隻是孤單。他的故人皆已離他遠去,屈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經算得上他的深交。
他看著她,道:“我走後,你也走吧。”
此語一出,她始感詫異,問道:“我去何處?”
他道:“我和周午說過了,現下亂成這樣,無人會顧及後宮,更無人會在乎你。我走後,讓他悄悄送你出宮。你的兄弟,我已經派人查詢,眼下雖無結果,然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有緣今生終可懷抱相見之念。五年前,你已誤了一次機會,望勿一誤再誤。”
她突然呆立,無言以對。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微笑道:“那麽,各自珍重,就此別過。”
上巳日晨,皇太子蕭定權奉聖旨,在數百金吾衛士的擁護下,赴長州處理善後事,並迎武德侯靈柩返京。
到六日常朝上公開下達旨意時,皇太子已經啟程三日,已出都城數百裏,躍躍欲試的眾臣工一拳放空,無力回天。
但是有人還是提出了這樣的抗議:“自古儲貳不預軍政,何況本朝儲君本已深泥其中,正冠提屨,應加百倍小心。更兼戰事初平,兵民未安,儲副千乘之軀,輕入虎狼之地,萬一變生不測,則家國兩誤,悔之不及。”
抗議者未發的言論,皇帝自然也聽懂了。雖天子以鐵腕強權鎮壓了趙庶人,卻同時於京整理軍務,太子謀反嫌疑終究未徹底洗刷。長州方麵尚駐十萬大軍,太子經年管理給養事務,與將領也好,甚或與駐軍也好,其瓜葛絲牽遠非旁人所能想象。武德侯卒,掌長州軍事政事者為太子表兄副將顧逢恩,彼為太子至親,太子當時既能以一封家信盡數遙控,何況耳提麵命。即有李明安與之分庭抗衡,而天子臨淵驅魚,旁林縱虎的嫌棄是怎樣都避諱不了的。
而抗議者的目的,皇帝也清楚無疑。終無此事則為苦心孤詣未雨綢繆,終有此事則為深思熟慮高瞻遠矚。普天下總有人,是一件賠本買賣都不願做的。可惜滿朝束帶者,皆是精明生意人,這朝堂,早如市集。
皇帝在心中歎了口氣,回頭想吩咐陳謹宣示退朝,卻發覺陳謹的麵孔已經不在身後。他忽然愣住,前朝已經沒有太子,後宮已經沒有皇後,邊城已經沒有故友,膝下已經沒有孫兒。放眼望去,難道這群精明的生意人,便是自己日後最親近之人?
他抬起頭,看見殿門外,他服朱袍,著烏舄,執桓圭,他穿過買賣交易,待價而沽,討價還價的吵嚷人群,他唇角上揚,似是嘲諷,似是得意,竟又似十足真誠,他舉手加額:“臣謹為陛下賀……”
皇帝闔目,掩去了這不快幻象,既不願和群臣共處一堂,亦不願還宮獨居一室。兩害相權,於是三月初六日的朝會,在沒有任何議事的情況下,卻足足往後拖了一個多時辰。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朝會應有的主角,皇太子蕭定權,已經在指揮李氏親點的數百金吾衛士的護送下,驅馳於離京去國,北上邊陲的路途上。
在他們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時,皇太子勒馬回首,來時的九重宮闕,七寶樓台已為重重煙樹浩浩雲山阻礙。
星沉月落,天際一線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萬裏山河,毫無保留的呈現在生於長於幽深宮闕的皇太子充滿愛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隨他,保護他,押解他的所有的軍士一道,策馬馳騁。不同的是,他們全副重甲,他儒帶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與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織出的春晨的風,於他向天際展目之一瞬,灌滿他襴袍廣闊的袖口,使廣袖飄舉如浮雲。那種不潤不燥的觸感,他浸**其中,感受到從來未有過的清朗和輕鬆。
於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見了江川澄碧,如帶如練,江上漁舟點點,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嵐中的青山尚未及閃金耀綠,成為未設色的稿本。驅馬馳騁中,一副水墨氤氳的千裏江山圖卷自動於他眼前無止無盡,徐徐鋪陳,以日月為印鑒,雲雨做題跋,天與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裝幀。
那些有色彩的,無色彩的;那些有香氣的,無香氣的;那些流動的,靜止的;那些天中飛的,山中開的,那些隨風飄逝的。山陰-道中,目不暇接。
至寶必有瑕穢,他終於了解此語未真。麵前這至寶,足下這至寶,他所身處這至寶,這座養育他的如畫江山,完美無瑕。太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心痛,他此刻滿心作痛。
那些天養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樸的;那些藐小的,宏大的;那些過往的,未來的,那些現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為何要對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愜意,如此甘願。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說過的一句話:親眼看到了這樣的江山,不必登仙,一個人的胸懷也可以無比的寬廣。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樣,已經離去,已經歸來。他不用再想象她會見到什麽,因為他已經見到;他也不必再羨慕她見到什麽,因為他已經見到。或有絲毫遺憾,即他不能與她同觀,這絲毫遺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滿是滿,完美者未必完滿。
說起未必完滿,在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個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隨著歲月流逝反複上演永無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絕情的君王召回為他廢棄的流放的太子,臨行時他的車軸折斷,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為警惕,他未引以為擔心,他並未乘車,他走馬觀花,看到了,這如畫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進入卻永遠要被他影響的人生。
帶長劍挾秦弓的武士們簇擁著文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馬馳過公田官道,馳過野地荒郊,馳過紅塵市井,馳過古廟頹垣;馳過煙雨南國,馳過風霜塞北。
那些歸故裏的,趕科場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夢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吾土,
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