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6.郭沫若+訪沈園

紹興的沈園,是南宋詩人陸遊寫《釵頭鳳》的地方。當年著名的林園,其中一部分已經辟為“陸遊紀念室”。

《釵頭鳳》的故事,是陸遊生活中的悲劇。他在二十歲時曾經和他的表妹唐琬(蕙仙)結婚,伉儷甚篤。但不幸唐琬為陸母所不喜,二人被迫離析。

十餘年後,唐琬已改嫁趙家,陸遊也已另娶王氏。一日,陸遊往遊沈園,無心之間與唐琬及其後夫趙士程相遇。陸既未忘前盟,唐亦心念舊歡。唐勸其後夫遣家童送陸酒肴以致意。陸不勝悲痛,因題《釵頭鳳》一詞於壁。其詞雲: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詞為唐琬所見,她還有和詞,有“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等語。和詞韻調不甚諧,或許是好事者所托。但唐終抑鬱成病,至於夭折。我想,她的早死,趙士程是不能沒有責任的。

四十年後,陸遊已經七十五歲了。曾夢遊沈園,更深沉地觸動了他的隱痛。他又寫了兩首很哀惋的七絕,題目就叫《沈園》。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國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是《釵頭風》故事的全部,是很動人的一幕悲劇。

十月二十七日我到了紹興,留宿了兩夜。凡是應該參觀的地方,大都去過了。二十九日,我要離開紹興了。清早,爭取時間,去訪問了沈園。

在陸遊生前已經是“非複舊池台”的沈園,今天更完全改變了麵貌。我所看到的沈園是一片田圃。有一家舊了的平常院落,在左側的門楣上掛著一個兩尺多長的牌子,上麵寫著“陸遊紀念室(沈園)”字樣。

大門是開著的,我進去看了。裏麵似乎住著好幾家人。隻在不大的正中的廳堂上陳列著有關陸遊的文物。有陸遊浮雕像的拓本,有陸遊著作的木板印本,有當年的沈園圖,有近年在平江水庫工地上發現的陸遊第四子陸子坦夫婦的壙記,等等。我跑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又連忙走出來了。

向導的同誌告訴我:“在田圃中有一個葫蘆形的小池和一個大的方池是當年沈園的故物。”

我走到有些樹木掩蓋著的葫蘆池邊去看了一下,一池都是苔藻。池邊有些高低不平的土堆,據說是當年的假山。大方池也遠遠望了一下,水量看來是豐富的,周圍是稻田。

待我回轉身時,一位中年婦人,看樣子好像是中學教師,身材不高,手裏拿著一本小書,向我走來。

她把書遞給我,說:“我就是沈家的後人,這本書送給你。”

我接過書來看時,是齊治平著的《陸遊》,中華書局出版。我連忙向她致謝。

她又自我介紹他說:“老母親病了,我是從上海趕回來的。”

“令堂的病不嚴重吧?”我問了她。

“幸好,已經平複了。”

正在這樣說著,斜對麵從菜園地裏又走來了一位青年,穿著黃色軍裝。贈書者為我介紹:“這是我的兒子,他是從南京趕回來的。”

我上前去和他握了手。想到同誌們在招待處等我去吃早飯,吃了早飯便得趕快動身,因此我便匆匆忙忙地告了別。

這是我訪問沈園時出乎意外的一段插話。

這段插話似乎頗有詩意。但它橫在我的心中,老是使我不安,我走得太匆忙了,忘記問清楚那母子兩人的姓名和住址。

我接受了別人的禮物,沒有東西也沒有辦法來回答,就好像欠了一筆債的一樣。

《陸遊》這個小冊子,在我的旅行篋裏放著,我偶爾取出翻閱。一想到《釵頭鳳》的故事便使我不能不聯想到我所遭遇的那段插話。我依照著《釵頭鳳》的調子,也醞釀了一首詞來:宮牆柳,今烏有,沈園蛻變懷詩叟。秋風嫋,晨光好,滿畦蔬菜,一地萍藻。草,草,草。

沈家後,人情厚,《陸遊》一冊蒙相授。來歸寧,為親病。病情何似?醫療有慶。幸,幸,幸。

的確,“滿城春色宮牆柳”的景象是看不見了。但除“滿畦蔬菜,一地萍藻”之外,我還看見了一些樹木,特別是有兩株新栽的楊柳。

陸遊和唐琬是和封建社會搏鬥過的人。他們的一生是悲劇,但他們是勝利者。封建社會在今天已經被和根推翻了,而他們的優美形象卻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裏。

沈園變成了田圃,在今天看來,不是零落,而是蛻變。世界改造了,昨天的富室林國變成了今天的人民田圃。今天的“陸遊紀念室”還隻是細胞,明天的“陸遊紀念室”會發展成為更美麗的池台——人民的池台。

陸遊有知,如果他今天再到沈園來,他決不會傷心落淚,而是會引吭高歌的。他會看到橋下的“驚鴻照影”—那唐琬的影子,真像飛鴻一樣,永遠在高空中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