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24.鬱達夫+方岩紀靜

方岩在永康縣東北五十裏,自金華至永康的百餘裏,有公共汽車可坐,從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轎或步行不可,我們去的那天,因為天陰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車後就都坐了轎子,向東前進。十五裏過金山村,又十五裏到芝英是一大鎮,居民約有千戶,多應姓者。停轎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買了些油紙之類,作防雨具。再行十餘裏,兩旁就有起山來了,峰岩奇特,老樹縱橫,在微雨裏望去,形狀不一,轎夫一一指示說:

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說了一大串,又數裏,就到了岩下街,已經是在方岩的腳下了。

凡到過金華的人,總該有這樣的一個經驗,在旅館裏住下後,每會有些著青布長衫,文質彬彬的鄉下先生,來盤問你:

是否去方岩燒香的?這是第幾次來進香了?從前往過那一家?

你若回答他說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會拿出一張名片來,請你上方岩去後,到這一家去住宿。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頂頭,像旅店而又略異的接客者。遠在數百裏外,就有這些派出代理人來兜攬生意,一則也可以想見一年到頭方岩香市之盛,一則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競爭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謂房頭,經營旅店業而專靠胡公廟吃飯者,總有三五千人,大半係程應二姓,文風極盛,財產也各可觀,房子都係三層樓,大抵的情形,下層係建築在穀裏,中層沿街,上層為樓,房間一家總有三五十間,香市盛的時候,聽說每家都患人滿。香客之自紹興處州杭州及近縣來者,為數固已不少,最遠者,且有自福建來的。

從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裏就上山,山上的石級是數不清的,密而且峻,盤旋環繞,要走一個鍾頭,才走得到胡公廟的蜂門。

胡公名則,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嚐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錢,所以百姓感德,立廟祀之。胡公少時,曾在方岩讀過書,故而廟在方岩者為老牌真貨。且時顯靈異,最著的有下列數則:

宋徽宗時,寇略永康,鄉民避寇於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懸掛,寇至,緣藤而上,忽見赤蛇齧藤斷,寇都墜死。

盜起清溪盤踞方岩,首魁夜夢神飲馬於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驚潰。

洪楊事起,近鄉近村多遭劫,獨方岩得無恙。

民國三年,嵊縣鄉民,慕胡公之靈異,造廟祀之,乘昏夜來方岩盜胡公頭去,欲以之造像,公夢示知事及近鄉農民,屬捉盜神像頭者,盜盡就逮。是年冬間嵊縣一鄉大火,凡預聞盜公頭者皆燒失。翌年八月該鄉民又有二人來進香,各斃於路上。

類似這樣的奇跡靈異,還數不勝數,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絕,而尤以春秋為盛,朝山進香者,絡繹於四方數百裏的途上。金華人之遠旅他鄉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廟以祀公,雖然說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廣大,實在也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遠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說的話,至於我們的不遠千裏,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卻在它的山水的幽靜靈秀,完全與別種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絕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麵積周圍三五裏至六七裏不等。而峰頂與峰腳,麵積無大差異,形狀或方或圓,絕似碩大的撐天圓柱。峰岩頂上,又都是平地,林林叢叢,簇生如發。峰的腰際,隻是一層一層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間有瀑布奔流,奇樹突現,自朝至暮,因日光風雨之移易,形狀景象,也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山之偉觀,到此大約是可以說得已臻極頂了吧?

從前看中國畫裏的奇岩絕壁,皴法皺迭,蒼勁雄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舉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畫山點石,都還有未到之外。在學校裏初學英文的時候,讀到那一位美國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麵一篇短篇,頗生異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時的少見多怪,像那篇小說裏所寫的大石麵,在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過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這些岩石來,又該是誰兄誰弟。尤其是天造地設,清幽岑寂到令人毛發悚然的一區境界,是方岩北麵相去約二三裏地的壽山下五峰書院所在的地方。

北麵數峰,遠近環拱,至西麵而南偏,絕壁千丈,成了一條上突下縮的倒覆危牆。危牆腰下,離地約二三丈的地方,牆腳忽而不見,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張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書院,麗澤祠,學易齋,就建築在這巨口的上下齶之間,不施椽瓦,而風雨莫及,冬暖夏涼,而紅塵不到。更奇峭者,就是這絕壁的忽而向東南的一折,遞進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的五個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隻聽得見四周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雲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一種幽靜,清新,偉大的感覺,自然而然地襲向人來;朱晦翁,品東菜,陳龍川諸道學先生的必擇此地來講學,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風景幽麗的地方作講堂,推其本意,大約總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來壓製人欲的緣故;不看金華的山水,這種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來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裏遊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岩頂,規模頗大,前前後後,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頂,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雞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麵長發的柔和長者,前殿後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備著於出會時用的。我們去的那日,大約剛逢著了廢曆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台上在演社戲敬神,台前簇擁著許多老幼男女,各流著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說辭,我們竟一點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象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XX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點起了兩大枝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雞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芝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景,也很清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