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33.周劭+百年舊事夢蘇州

——閑話包天笑的故事周劭

我以生不得是蘇州人為憾,也以不能歸老葑溪、靈岩山下作好墓地為恨,喜的是十多年來有了《蘇州雜誌》,得以寄托我於蘇州的夢思為幸,陸陸續續,寫了許多回憶蘇台的文章,現今實在再沒有什麽可說可寫的了。略感遺憾的是《蘇州雜誌》上十年所載佳作,竟罕有道及百年前之蘇州情事,頗為觖望。在二十世紀垂盡,新的世紀將臨,看到蘇州建設的畫麵,下個世紀的蘇州,一定是個與世紀同步的嶄新的蘇州。但對於十九世紀的蘇州,更縈我的夢思,這個我未親曆的蘇州,隻好求之於昔賢的著述矣。

偶然檢得《釧影樓回憶錄》及《續編》各一冊,是包天笑先生所著,兩書多近八百麵,僅兩宵讀畢,有如對故人之感受,因為包先生的回憶錄我於幾十年前早已在報刊上看過,現在的香港刊本恐怕是他暮年續寫的補訂本,《續編》中都是他離去大陸就養台灣、最後終於香港的事跡。我有興趣的,則限於他早年在蘇州的一段回憶,而且本文要寫的也隻限於此一階段及有關包先生的一些瑣事,不涉後來。

包天笑出生於1876年,1973年捐館於香港,存世幾乎近百年,他於1876年到1906年的三十年中,除了最後二年在山東青州辦學,其間時到上海工作之外,全是在蘇州過的,孩提之外,至少有二十年的回憶是十九世紀後期的蘇州,這便是我所最欲知的時代。

1906年為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前此二年甲辰,清廷已廢除了科舉,這對蘇州士人打擊極大。原來蘇州一郡,科第最盛,讀書人的唯一出路便是科舉,視取功名利祿如拾草芥,一旦失去了這個門路,便得另求途徑;到了辛亥革命之後,連另一遊幕的門路也被阻塞,所以隻得遠渡東瀛學習法政,或到上海十裏洋場去當報館編輯、記者,再不然隻好仗著一枝筆,從事於寫作小說。

包天笑雖然進過學,是一名秀才,好像不曾到南京去應過鄉試,這個原因,我難於索解,像他這樣的才學,中一個舉人應該並不很難,或許那時年齡還輕,並不急急於此,不料科舉一廢,便青雲路斷。

到十裏洋場當編輯和寫作,改變他後大半生的命運,使他成為鴛鴦蝴蝶派的開山人物。論鴛鴦蝴蝶派的開創人,應該是他的大同鄉徐枕亞,但徐枕亞全是舊式文人,寫的卿卿我我,還是老掉牙的文字。所以鴛蝴派的宗師應為包天笑,他在那時實在可算是個新派人物,到過日本,通曉英、日文字,還能翻譯,能夠用白話創作。

鴛鴦蝴蝶派在解放以後,有人專門加以研究,出了專書,其中有魏紹昌、吳承惠(秦綠枝)、劉文昭三位,都是我的稔友,亡友劉文昭對此致力尤深,惜乎其名不彰。不過我認識包天笑,倒並非由於三位的介紹,而是在四十年代的初期,那時上海淪陷敵手,大家無事可做,便常舉行一個並無組織的文酒之會,參與者都是避地上海的東南文人,地點在靜安寺路上的康樂酒家,現在已拆去改建上海美術館,與會的年事都很高,名位也甚隆,二三十人中記得有丁福保、冒廣生、馬公愚、吳湖帆、龔照瑗等等年近古稀的老人,包天笑也在其列。我和包天笑便是在聚會時認識的,那時他已六十六七高齡,我比他要小整整四十歲,連"忘年之交"也說不上,隻是對他視為長輩備極恭敬而已。他卻不恥下交,還時常到我辦事的地方來談天,時間一長,我便口沒遮攔起來,要對他開玩笑了。現在想來,後生小子,對一位尊長用他的姓名開玩笑,實在太沒禮貌。我對他說:“包先生,您有一位英國朋友,是世界級的大文豪,叫做蕭伯納,其實他應該是您的兄弟行。因為蕭伯納的英文本名是BernardShaw,照一般譯法,Shaw不能放在前麵,而應是‘伯納蕭’,而‘伯納蕭’也可以譯成漢字‘包你笑’,那不是和您‘包天笑’成為兄弟行麽?”包先生聽了不但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說以後要攀附這位愛爾蘭的世界級大文豪以自豪了。

最後和他一次見麵是他使我頗不愉快的事:他到我處來閑談,見到案頭一本新書,他一見書名便如獲至寶,愛不釋手,此書是黃秋嶽的《花隨人聖庵摭憶》,黃雖是個罪該萬死的大壞蛋,但書是喧騰人口的,北方在他死後五年出版,但銷到上海來隻有區區二十本,而且不公開出售,我輾轉托友人搶到了一部,還不曾翻閱,便先給包老先生看到,連聲說要借給他先睹為快。我心裏老大不願意,但礙於這位老前輩的麵子,不好當麵打回票,隻好說自己尚未看過,要借,必須限期歸還,他便挾著書走了。誰知一借幾個月不還,半載一年也音信渺然,我多次寫信到金神父路金穀村他的寓所索取,連回信也不給一封。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便登門去坐索。那時已是1945年抗戰勝利之後,不料金穀村已是金屋樓空,詢問鄰居,說包先生早已遷居台灣了。此事我真是耿耿在懷,一直要到八十年代上海書店重印此書,公開發售,才消了心頭之恨。

包天笑之遷居台灣,並不是像後來國民黨人物的逃亡,而是“板輿迎養”。包先生好福氣,他有個兒子叫可永,學工程的,日本投降後,台灣回歸祖國,第一任台灣省的行政長官是陳公洽(儀),他帶了兩位助手到台灣去接收,一個是辦航運的招商局總經理徐學禹,一個便是包可永。包可永成為台灣的要員,便把他的老父接到台北去奉養。可永是留學德國的工程專家,包天笑一介窮儒,哪來這筆錢培養兒子呢?原來他在上海時,曾以曆年賣文所得買了一筆二十年期的五千元人壽保險,到期時一共得到七千元,他便用這筆錢讓可永去德國留學,這是包天笑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

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及《續編》中隻字未提他何時喬居台北,也不提及何時遷到香港,但至少於1949年還住在台北,這有書末所附1949年幾乎全年的日記可證。他在台灣經曆了“二二八”事變,國民黨政府遷台,以及金門炮戰等事件,尤其是國民黨政府在台灣所頒布的戒嚴令,恐怕比在上海淪陷時還要不自由。更有甚者,陳公洽下了台,而且被國民黨所槍殺,包可永恐怕也在台灣呆不下去,所以隻好遷居香港了。猜想他離開上海直到逝世,還有近三十年的海外生涯,在台灣大致是六七年,其餘便都在香港度過的了,這近三十年漫長的歲月,我想包老先生一定非常眷念他出生和少年遊釣之地蘇州故鄉的,隻可惜他在書中並不曾留下隻字。

行文至此,我方要提百年前的蘇州情事了。那便是包天笑於1876年到1906年三十年的事。時為光緒二年丙子到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幾乎和清德宗在位相始終。這三十年中國所遭受的苦難自有曆史在,可不必細說,包天笑在幼少年時代想必一定沒有好日子過。首先是他生在一個貧困不幸的家庭。

說包天笑出生的家庭,倒並不是貧下中農,應可說是書香門第,不過到了父祖輩,命運不濟,日益衰落,成了一戶破落人家,連棲身之地都沒一椽,短短數年中一直是租賃別人的房屋,而且常要搬遷,這在蘇州中等人家是罕有的。未成年之前,有重闈在堂,祖母年邁重病,行動需人,母親也患有肺病,還要通宵服侍病姑,白天則要依靠女紅來對付一家的生計。包天笑對其母親的辛勞是畢生難忘的,他多次稱她為女中聖賢。他的父親是一個遺腹子,也進入商界,隻是都失敗了,並在不到四十歲便死了,天笑還隻有十七歲,便得負起家庭重擔,幸在賢母的支持下,他還能不廢讀書,而且進學成了一名秀才。

包天笑第一次到上海是光緒十年甲申(1884),父親因經商在滬,生了重病,那時還沒有火車,也沒有內河輪船,隻是電報已通了,要母子到上海去侍疾。在今天蘇滬之間,不消二小時便可到達,但在一百多年前,隻有民船,需時三天兩夜。一家四口到了上海,使九歲的包天笑大開眼界,其時蘇州可還閉塞得很,和十裏洋場,完全是兩個世界。這一次上海之行,奠定了包天笑以後在上海工作的基礎。

蘇州那時還沒有學校,孩子讀書,都是私塾,教書都是不能中舉的秀才和連秀才都不是的童生,這是讀書人的末路,也是維持生計的唯一出路。當教師的收入所謂“館焚”,每月隻有一元半的銀圓,包天笑便是這樣受畢了教育,而且自己也以同樣方式去教別的孩子。

坐館的待遇雖然極為菲薄,但地位卻是非常高的,不論年齡科名高下,總是被尊為西席老夫子,即使東家很儉約,對西席的饌食總是很豐盛的,會食的時候不論東家的親戚朋友齒爵多麽高,總要尊西席老夫子坐在首席,這在舊中國,地無分南北恐怕都相同。我幼時家在浙東鄉間,家裏也有過西席老夫子處館,其情況和蘇州並無兩致,還記得過年的時候總有一大盆整鴨,除夕宰了煮好,每餐要上蒸籠再蒸,端上桌麵卻任何人不能動筷,每餐如此,直要等到正月十八落燈之後,西席老夫子從家回館,才由他首行動筷,大家方可跟著一快朵頤。這隻鴨子經過多次的籠蒸,其味之好,使我至今難忘。不知包天笑在蘇州處館時的情況是不是相同。

包天笑的出身雖窮,但並非寒門單族,他的親戚都是吳門有名的紳士和富人,尤其是他的舅祖吳清卿,號稱蘇州的首富。還有一位姑丈尤巽甫,是康熙已未鴻博尤西堂(侗)的後人,富而好學,也是蘇州那時的名人,但那些親戚對包天笑一家似乎沒有什麽幫助。吳清卿家裏請的西席老夫子,便是鼎鼎大名的著《緣督廬日記》的葉昌熾,延聘一位名翰林太史公來栽培他的兩個兒子,卻沒有叫他的至戚包天笑去附讀,我代包天笑很為惋惜。同時後來成為袁世凱最高幕僚的張仲仁是一位太史公,也在包天笑一位親戚家中坐館。

吳清卿是蘇州的首富,當包天笑十七歲父親去世後,家境十分困難,這位舅祖曾主動答應每月資助他家數元澆裹,包天笑非常硬氣,予以婉卻,憑恁小小年紀去設帳授徒,而那所得不比首富舅祖的幫助為少。吳清卿究竟和包天笑的祖母是同胞姊弟,他總算每月致送姊姊二元錢,作為她個人的用度,包天笑分文不沾。

就是包天笑多次提到的舅祖吳清卿,因為畢竟是至戚,敘述得清楚,使我幾十年來一直不能解決的疑竇,得到了搞明。我原來隻知道蘇州有個鼎鼎大名的吳大徵,他的字叫清卿,也是翰苑出身,甲午戰爭時任湖南巡撫,是位金石家兼文史學家,絲毫不像他的遠祖吳起。中日開戰時,他忽然上書請纓,要領三湘子弟出山海關和日軍作戰,據說是得到一顆漢代“度遼將軍”的銅印害了他,使他想效法曾國藩去成就蓋世功名。結果是大敗虧輸,革職回籍,在蘇州當一位紳士,仍舊玩他的金石書畫,名氣是非常響的。我當然不及見到這位先生,但和他後人卻很多相識。

我認識的都是他孫曾輩,最知名的便是吳湖帆,在畫壇上和張大千、齊白石、溥心佘齊名,其弟仲皋,是一位外交學家,仲皋的兒子克強,則是我的學生。那幾位都是吳大徵的後人,一些不會錯的。

但還有兩位,那使我迷糊了幾十年:一位是我讀律的老師叫吳什麽善的,做過幾任法院院長,他來上課的時候自報家門,說是吳大徵的孫子雲雲。我聽過頗為懷疑,吳大徵沒有兒子,隻過繼一子,便是湖帆的父親吳訥士,怎麽會有那末多的孫子?但也不好去追問到底。另一位也是一位畫師,叫吳子深,抗戰時避難在滬,於威海衛路沿馬路樹了一塊“吳子深醫寓”的大招牌,原來他還是一位國醫。便在此時,他和一位姓陳的名女人結婚,我曾去吃喜酒,聽說他也是吳大徵孫子。因為交淺,也不曾問個究竟。

讀了包天笑的《釧影樓回憶錄》,才明白吳大和其舅祖都字清卿,雖同鄉同姓同字,卻並非一人。吳大徵貴而舅祖富,在那時的蘇州均可為“首貴”和“首富”。吳子深實在是包天笑舅祖的孫子。吳子深的舅父曹誌韓,號滄洲,是繼李德立之後蘇州有名的禦醫,都給慈禧太後看過病,吳子深的醫道,便是從曹滄洲那裏學來的。吳子深的畫當然不及湖帆,我曾問過湖帆有沒有這樣一位同行兄弟,他說齋公隻有他和仲皋兩個孫子,吳子深並不是他的同族。

包天笑的首富舅祖,雖有錢卻自奉儉約,什麽嗜好都沒有,雖然對嫡親的胞姊出手不很大方,乃是本性使然,對於包家倒也時來走動。不過百年前的社會,師友的關係遠勝於親戚的關係,包天笑決定他以後命運的,便是非親非戚也不是同鄉的蒯光典。若沒有蒯光典對他關心和提攜,便不會有包天笑的後半生。

蒯光典是清末一位大名人,字禮卿,安徽合肥人,光緒九年三甲二十九名進士,為李鴻章侄女婿。李鴻章的昆仲不止李瀚章一人,也不知他娶的是哪一位李女,光是這位叔嶽便足可風光一時了,何況學問優博,藏書豐富,但生性狂傲,有“蒯瘋子”的雅號。他從翰林院檢討外放江蘇候補道,老虎班兼朝裏有人,當然是一位紅得發紫的候補道。

包天笑的得識蒯光典,僅是由他的一位表弟的介紹,就去南京代替表弟就館教蒯的兩個兒子。蒯光典年長於包天笑一倍,兩人一見如故,包天笑這才得以飽覽蒯豐富的藏書,而且這才真正遇到了名師,包天笑教蒯的兒子,蒯光典則教了包天笑一切學問。致送包的館焚是每月十二元,堪稱美館。蒯當日的肥差是江蘇十二圩的鹽務督辦,為全省第一美差。

蒯光典是新派人物,在上海辦有金粟齋譯書處,因為包天笑學過日文英文,便派到上海去主持其事,嚴複的《原富》、《穆勒名學》和《群學肆言》等書,便是金粟齋譯書處出版的。那時商務印書館還隻是替人家排字印刷的規模,金粟齋的書便由商務所排印。

包天笑若不遇蒯光典被派往上海而蟄居蘇州,勢必終老戶牖沒世無聞,十裏洋場人才薈集,他主持的金粟齋房屋在那時的新區,即現在的人民公園一帶,其時連路名還沒有,即今之鳳陽路黃河路等地,隻稱為新馬路,金粟齋便成為廣大名士常來敘談之所,除嚴複外,主要是清季四公子之一的吳彥複和他的女婿章士釗。包天笑和吳彥複對門而居,兩處賓客常滿,計有章太炎、馬君武、林白水等,梁啟超也時常出入其門,還有張元濟、鄭孝胥和汪康年、詒年兄弟。過了不多時滬寧鐵路雖尚未通車,內河先行駛小火輪,是拖了多艘木船行駛的,因此他每個月總可回到蘇州一次探親,交通比過去方便多了。

戊戌六君子被難後,金粟齋居然在租界大量印行譚嗣同的名著《仁學》,惹起北京一些守舊派的不滿,風傳要參劾蒯光典的消息很緊,而且蒯光典本人也補授實缺淮揚道,不暇再顧譯書處,便把金粟齋收歇了。包天笑失了業,蒯光典又被派到歐洲作留學生監督去了,照顧無人,隻好回到蘇州去混了一陣,後來由他的嶽父介紹到山東青州去辦學,是青州府中學堂的監督(校長),青州的局麵很小,當然不及上海市遠甚,並且他在上海的許多舊交,都很想念他,歡迎他到上海去工作。那時他正三十而立,便辭去青州府中學堂校長之職,攜眷回到上海,一到上海幾乎延聘他的戶為之塞,並且勸他便在上海居家,不必再回蘇州去。這樣,包天笑從此便結束了他在蘇州的生活,以後尚有六七十年的上海、台北、香港的生涯,則不在本文範圍以內,隻好打住了。

我因眷念蘇州,三十年代短暫生活時常入夢,從而想到百年前蘇州的情況,偶然重披包天笑的《釧影樓回憶錄》,便欲借包的少年時代來知道一些那時的蘇州情事,可是一動了筆,覺得事與願違,包的敘事很瑣碎,也很少有係統,我倘然做文抄公,大量引用他的原文,那可長得像王大娘的裹腳布,則非我之所願,所以隻是把它作為引子,還是做我自己的文章。但是嚕裏嚕蘇,題外跑野馬的地方實在不少,讓蘇州年高有識之士看了一定會笑歪了嘴,也隻好不去管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