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破關
每當血色的夕陽餘暉自地平線上緩緩斂去最後一絲微痕,希斯坦布爾城關的偏門便即無情關閉,那片湧動喧囂的人海也就隨之靜默下來。
黑夜漫長而蕭索,四散的難民在曠野中升起火堆,麻木等待著曙光再次降臨大地。用不了多長時間,身邊共同取暖的同伴便會成為爭奪逃生機會的敵人之一,但在此刻,他們看上去是完全平靜且漠然的,彼此間幾乎毫無敵意。
三天的時間並不算太長,但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裏卻足以令人窒息。戈牙圖已經被漫長的等待折磨得快要發瘋,而那該死的貴族以及一幹隨從卻在幾天來始終努力扮演著澆火的角色,當然了,他們不可能是水。
每個晚上,地行之王都會索然無味地巡視上幾次族人分布的警戒線,然後找個離撒迦盡可能近的地方蒙頭睡倒——羅芙至今還沒有打消報複的念頭,他必須時刻注意著蛇般直躥而來的細小電流。
戈牙圖堅信撒迦的拳頭夠硬,一如堅信自己的性能力舉世無雙。令他終日不敢遠離後者的原因,不僅僅緣自那些宛若泥牛入海的蘇薩克,更多的則是出於對戰爭的恐慌。
蠻牙人就在後方,誰都不知道它們會在什麽時候洶湧襲來。對於這些好不容易才繞道避過的蠻悍異靈,戈牙圖仍然滿懷著畏懼。就像以前那樣,撒迦便在第一時間成了他心目中最可靠的依賴對象。
然而,那個叫做湯姆森的肉球似乎也同樣對撒迦有著強烈的興趣,並且他的展現方式,要遠遠比戈牙圖富有詩意的多。
墜滿金線流蘇的手鼓,銀製豎笛,一張鑲嵌著各色瑪瑙,足足有半人高的豎琴……恐怕隻有天才知道這些流光溢彩的樂器是怎麽被湯姆森的隨從一路帶到了此地,但每當它們協奏低鳴,流淌出如水樂章時,方圓幾裏內的曠野上保證會雞飛狗跳上很長一段時間,隨即數百個燃著的火堆旁便很難再找到半個難民的身影。
伴奏是美妙的,但幾乎沒有人能夠忍受湯姆森的鬼嚎。按他自己的話來說,那叫做“詠唱”;可是如果依照戈牙圖的看法,那根本就是一千頭豬在遭到痛宰時發出的齊聲慘叫。
這生著三層下巴的胖子從第一天遇上羅芙之後,晚間便帶著仆從宿營在離撒迦不到十丈的空地上。和大多數歇斯底裏隨時處在崩潰邊緣的貴族不同,他將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說服撒迦,以及如何向羅芙表達愛意上,倒是對爭搶進城的機會顯得毫不在意。
剛開始時,撒迦並沒有過於在意這名處處透著古怪的貴族,但隨著時日漸長,他開始發現湯姆森身邊的數十名仆從當中,炎氣修為超過八階的高手竟是不下半數。姑且不論在擁擠的人潮中破開一條直達偏門的通路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隻是湯姆森幾番拒絕斯坦穆守軍垂下繩梯援救的舉止,就已足夠教人驚疑不解。
於是可憐的戈牙圖就隻能繼續忍耐下去,而無法如想象中般站在那胖子僵硬的屍身上快意大笑。他不明白撒迦異乎尋常的好脾氣從何而來,更加難以理解那天殺的胖子身上究竟有什麽是值得挖掘的,但無論如何,如今他還能做出的唯一反擊就是睡覺時用碎布堵上耳朵,並且在心中惱火地數羊。
湯姆森的靈感爆發是不分時間段的,運氣好些的時候會在前半夜。可萬一遇上他思源滾滾心竅大開,哪怕是萬闌俱寂的淩晨那些仆從也會被拖起,為又一段方自醞釀不久的歌詞開始配樂。
“我的女神,你那冰雪般冷漠的眼眸刺痛了我的心,卻令我更深的沉到了愛情湖底。”
“戰爭帶來了死亡和災難,在詛咒它的同時,我卻想感激這令你我相識的機遇。”
“如果你是一根皮鞭,我願意變成小馬駒;如果你是一名園藝師,化為花朵將是我義無反顧的宿命……”
類似於此的大段告白配合著荒腔走板的高調,便形成了很多難民入夜後時常遭遇的噩夢。羅芙每每聽到那句關於“小馬駒”的歌詞,就再也提不起一絲半毫的殺機,因為那會令她笑到伏在撒迦懷裏全身脫力。
世上不可能有這樣肥的馬,就連捂耳假寐的戈牙圖也這樣認為。
正如撒迦所料想的那樣,遠赴烈火島的裁決小隊的確已經趕回斯坦穆,並於幾天前就到達了希斯坦布爾通往北方的邊關。
他和裁決之間,此刻就隻隔著一段並不算太長的距離,和一堵高牆。
不需要依靠力量解決問題的時候,人多也未必是件好事。如何穿越城關一直是最令撒迦感到遲疑不決的事情,現在它也同樣成了裁決諸人必須去解決的難題。
源源不斷湧進行省來的難民,在很大程度上佐證著傳聞非虛——斯坦穆的北方領土,或許已經完全淪陷了。阿魯巴整日急得望著巍峨高聳的城牆直喘粗氣,卻找不到半點應對方法。
“不要帶著任何一具屍體回來見我。”臨行前,撒迦如是囑托。
阿魯巴沮喪地認為,自己或許沒有可能像撒迦希望的那樣,帶著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過城關。因為如今他身邊的同伴,不再是另兩名裁決成員那麽簡單了。
超過兩千名溯夜精銳,這已是女族長海倫能夠擺上台麵的最大數字。當風塵仆仆的裁決小隊帶去口信時,她並沒有絲毫猶豫,隻是留下部分老弱婦孺留守烈火島,而帶著其他的族人悉數趕來斯坦穆。
這批性格乖戾的食人族一路上沒少讓阿魯巴傷腦筋,除了撒迦讓他轉達的寥寥數語是經過戈牙圖反複教會的以外,半獸人再也拿不出半點能夠和對方溝通的東西。情急之下的幾次肢體對話,倒是很能證明“拳頭越大嗓門也就越大”這句諺語的正確性——阿魯巴被眾侏儒狂咬一通時發出的慘嚎聲不僅是全船皆聞,還幾乎傳遍了整個洋麵。
然而隨著遠洋航程的結束,阿魯巴很快便意識到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並不是這些能在瞬間抽空炎氣力量的小矮人。相較於一個曾經因打賭而駕船飛越虎齒鯨脊背的酒鬼而言,他們簡直比天使還要溫和可愛。
那老家夥就是古曼達。
曆來對陸地生活深惡痛絕的瘋子船長也不知是哪根筋突然繃斷,在港口拋錨後便嚷嚷著要跟來找撒迦商量事情,並美其名曰“高度機密”。
早就從肯撒國撤出,遠泊在他國的飛魚號已是徹底改頭換麵,就算曾經為它效力過的老水手站在船前,也未必能認出這條通體散發著桐油清香的龐然大物竟然正是當年的小破船。
安全方麵的因素,似乎已經不再是個問題。裁決成員都覺得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古曼達的草原之旅,而事實的情況卻是,後者隻是在希望他們帶路,而並非征求同意。
古曼達從未將任何或卑微或偉大的存在放在眼裏過,除了神話傳說中的康雅——那是位釀酒的神明。
隨著回程將盡,太長時間沒有回到內陸來的瘋子船長開始認識到自己實際上和一個蠻荒地帶走出的野人並沒有太大區別。在經過那些裝飾新潮的酒館時,他甚至不知道裏麵販賣的混合烈酒叫做什麽名字。
雖然同行者總是對瘋子船長無休止的買醉行徑表示反對,但到得後來,他們不得不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妥協。
“有人想陪我喝上幾杯嗎?”
夜色已沉暗,依舊混亂且嘈雜的內城某處,坐在街角邊的古曼達抱起盛滿烈酒的牛皮袋愉悅建議。
周圍的環境很髒,到處漫溢著汙水和垃圾。瘋子船長毫不介意地倚在隱隱散發尿騷味的牆角,沒得到任何回應後不由遺憾地聳了聳肩,捧起酒袋灌了一口:“我說,咱們要到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該死的地方?這個城市裏已經買不到酒了。”
“我們帶的酒足夠你洗澡洗上半年,所以不用擔心這個。”不遠處的建築暗影下,阿魯巴沒好氣地答道。
“是啊,是啊,我記起來了,那是你們不讓我去酒館的唯一辦法……”古曼達兩眼無神地注視著街麵上倉惶奔逃的人群,忽譏嘲地低笑,“你看他們像不像一群羊?”
阿魯巴微皺了眉,冷漠地望向他:“那你呢?你又像是什麽?”
“我知道你的想法,真的知道。其實無論是羊,是狼,還是條整天醉醺醺的老狗,都他媽得活下去,不是麽?區別在於,你們是為了活著而活著,而我是為了航海和喝酒。”古曼達打了個嗬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希望撒迦那小子沒事,這世上我能看得順眼的家夥,可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阿魯巴沉默地注視著他蹣跚行遠,神情漸漸陰騖下來。
早已成為驚弓之鳥的斯坦穆難民,很快將恐慌席卷了整個希斯坦布爾行省。大片街區在短短數日內就變得空無一人,這無形中卻讓數千溯夜侏儒很容易就找到了容身之地。邊關的警戒防守是極盡嚴密的,城內各種備戰事宜也進行得如火如荼,聯軍部隊在竭力將所有物事轉換成戰爭機器所需要的零部件,已經很少還能顧及隨著戰亂而來的諸多罪案。
搶掠、盜竊、殺戮……有時,它們就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另一些時候,則掩藏在黑暗中。
低促分雜的腳步與喝罵聲從後方隱約傳來,交織出陣陣屢見不鮮的騷亂聲息。阿魯巴沒有回頭,隻是定定地仰望著不遠處的城牆,以及那些穿梭其上的聯軍士兵。幾天來他始終在考慮該如何越過這道阻礙,而對其他的事情提不起半點興趣去理會。
“阿魯巴,你最好回頭看一下。”愛莉西婭從對麵街邊緩步走來,張揚的紅發在身後靜靜垂伏著,似極了夜色中靜謐的一簇暗火。
“你不和布蘭登看著那些隨時準備開葷的侏儒,跑來這裏做什麽?”半獸人微詫地掠了她一眼,依言轉首,“城防軍在抓賊而已,有什麽好奇怪的,這些天還看得少嗎?”
愛莉西婭笑了笑,靜靜直視那隊舉著火把押送犯人的守軍小隊:“你不覺得,這兩個賊像是在哪裏見過?”
阿魯巴怔了怔,仔細望向隊伍中被反綁的兩名粗壯漢子,臉龐已是逐漸變色:“他們是索尼埃身邊的人?!”
愛莉西婭微笑著沒有答話,大蓬突如其來的熾烈火焰,已在瞬間席卷了這處空間。
湯姆森聲情並茂的詠唱還在持續著,宛如一頭荒野中固執長嚎的狼。很少有人能夠忍受這種可怕的噪音,幾乎是所有的地行侏儒都跑到了較遠處才能避免幹擾,但戈牙圖卻已經睡得很沉了。
除了不肯挪窩的地行之王以外,羅芙也伏在撒迦膝上逐漸入眠,鼻息輕促。
子夜的曠野中,拂動著蕭瑟的寒風。撒迦脫下外衣,蓋在女法師身上,目光所及那張睡夢中的恬靜俏顏,不禁心中黯然。
羅芙從未提起過想要什麽,但他知道,那會是個溫暖而安定的家。沒有人生來就喜歡過著刀鋒上行走的生活,尤其,她還是個女人。
命運猶如飛速轉動的巨大輪盤,在明知終點不為自身所掌控的情況下,每個人還是在上麵壓下了全部,撒迦亦是如此。他從未如此渴望過想要給予某人些什麽,悲哀的是,他也同時發現了無能為力的事實。
“您能幫我照看下孩子麽?就在那邊。”一個遲疑的聲音突兀自側後方響起。
“站遠一點說話,對,請離他遠一點。”雷鬼的身影從火光映照不到的暗處現出,暗紅色的妖異眼眸幽幽望定了那名貿然走近的男子。
撒迦抬起頭,擺手示意無防,隨即漠然望向那名目光閃爍的男子:“什麽?”
“求您幫我看一眼孩子,我要去別的地方,很快就回來。”那男子畏懼地看著雷鬼,向後退了幾步,“他病得很重……”
“好。”撒迦淡淡地應了。
大約十餘丈開外的地方,升著另一處火堆。從第一天在城牆外宿營開始,撒迦就注意到這對年輕的父子在被什麽事情困擾著,就像他一樣。
那男孩還很小,不會超過六歲,看上去蒼白而瘦削,髒兮兮的小手中總是抱著個同樣汙穢不堪的木頭玩偶。他的父親也很單薄,全身上下找不出半點遊牧民族應有的彪悍氣息,反倒顯得有些文弱。
這應該正是他們至今還沒能擠進那扇門的原因。
得到允諾的年輕父親連連稱謝,匆忙走向遠處零散分布的難民營地。撒迦猶豫了片刻,輕柔地放低羅芙,起身走向那處小小的火堆。
男孩並沒有睡,聽到腳步聲響便吃力地抬起頭來:“父親……”當辨認出來的是個低垂著頭罩的長袍人時,他怔然頓住了話語。
撒迦緩緩走到他麵前,低聲問道:“他去了哪兒?”
“你是說父親嗎?他去找吃的東西了,因為他很餓。”男孩蜷縮在一塊破爛的油氈上,火光並沒能讓他枯瘦的身軀停止過半分顫抖。
“你不餓?”撒迦回顧著那男子行去的方向。
“我隻是冷,並不餓的。這些天父親都把吃的留給了我,他總說自己很飽,其實我知道並不是這樣。”男孩攤開右掌,裏麵攥著塊小到可憐的幹乳酪,“叔叔你看,是我攢下來的。如果一會兒父親又沒找到東西吃,我就給他這個。”
“那樣的話,他明天一定會有力氣帶你進城了。”撒迦蹲下身撫了撫那孩子的小腦袋,溫和地道,“睡罷。總有一天,你會令你的父親感到驕傲。”
這個夜晚,對於男孩來說宛如一場充滿奇遇的夢境。在夢裏,他曾經和看不清麵容的陌生男子對話,曾經感受過那名白袍天使的輕柔觸摸,還曾經在那些溫瑩光體及體時低聲驚呼。
當夢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發冷,也不再咳嗽。欣喜若狂的父親正在身邊不停地祈禱著,感謝神明的眷顧。
不知怎的,男孩卻固執地感覺到,那個神,有著一雙紫色的眼。
“如果我是你,就會從現在開始努力發掘自己的記憶,因為時間已經不多了。不錯,那些迷人的金子的確可以換回很多東西,女人、土地、聲望、權勢……一切的一切。可是如果你死了,它們除了在冰冷的墓穴裏陪伴你的屍骨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任何價值。”
膚色黝黑的斯坦穆中尉停下腳步,漠然直視著被吊起的囚犯,雙手中擦拭的方巾很快就滲滿了溫熱血液:“每個人都喜歡斂財,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尊敬的索尼埃閣下,活著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你最好學會去珍惜。”
回答他的,是一口迎麵而來的唾沫。
審訊室不算太大,或許是由於光線的緣故,整個空間顯得異常壓抑。外圍的建築,歸屬於一幢遭廢棄的貴族宅院,它座落在距離希斯坦布爾城關大約幾裏的街區邊緣。正如附近很多空置屋宅一般,斯坦穆守軍充當了繼任房主的角色。
這些被軍方接管的建築大多用作臨時審訊和羈押,自從難民大潮逐漸湧入希斯坦布爾行省開始,當地的監獄就已經人滿為患。而現在,更是連錐立之地也不曾剩餘。
先行一步的索尼埃與蘇薩克大隊,在通過城關後便以各種方式找尋起斯坦穆軍中內應。馬賊之王是個心機深沉的人,早在多年以前,他就通過某個部下的刻意被俘,而打開了通往軍方的那扇門。
有些事情就像是滾雪球,想要從一開始就完成或許很難,可一旦山顛位置上的細小雪粒經不住震動而翻滾而下,那麽在到達山腳的過程中它便會黏附起無數同類,最終形成那個碩大的球體。
石榴不算能言善辯,令索尼埃選擇他去完成使命的原因,是因為他足夠冷靜。事實證明索尼埃的眼光是正確的,共有三十二名軍方高層在石榴或同袍的說服下徹底失守。之後的多年裏,蘇薩克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清剿訊息並偃旗息鼓上很長一段時間,而毫無收獲的斯坦穆軍隊往往會抓上些小規模馬賊團夥交差了事。
這無疑正是那些收受賄賂的軍方高層所樂意見到的,在蘇薩克與國家之間,他們所需要扮演的角色並不吃力,能夠得到的卻是幾近天文數字的豐厚酬勞。至於所謂軍人的天職,在他們心中已經和一坨分文不值的狗屎再無區別。
兩天之前,蘇薩克順利找到了隸屬希斯坦布爾軍部的米勒少將。後者對長期以來的地下合作者突然造訪很是吃驚,簡短而隱秘的對話後,他終於答應索尼埃的要求——在次日清晨替換邊關偏門的守軍,以便讓城外的撒迦及數萬地行侏儒得以順利進入。
“我們隻是經過這裏,不想惹任何麻煩。”索尼埃這樣對少將說。
“很可惜,戰爭改變了一切,你們已經不再有任何價值了。”
希斯坦布爾守軍於深夜時分突兀展開大規模搜索,將數千蘇薩克從各處藏身地悉數擒獲,一身戎裝的米勒給予了馬賊之王飽含遺憾的答複。
蘇薩克首領的身份並不是索尼埃被單獨審問的真正原因,這些年來少將從他這裏得到了很多,但現在看起來,那還遠遠不夠。
米勒在下令全麵緝拿馬賊可能存在的餘黨同時,不由暗自慶幸這枚開啟寶藏大門的鑰匙竟會落在自己手裏。橫行草原的紅巾蘇薩克在這個國家曆來就象征著暴力與凶殘,但他卻十分清楚,浸透鮮血的惡名背後,掩藏著的是一筆巨大的,足以買下半個國家的財富。
在想象中,少將仿佛已經看見了那如山的金幣。他並不擔心會出什麽亂子,因為在不久以前的一次戰役中,領兵增援北方行省的本部軍團長不幸陣亡。如今希斯坦布爾的十萬駐軍隻有一名最高統帥,那就是他。
滅口和逼供,這些老套的把戲開始逐步上演在數千蘇薩克身上。沒有價值的俘虜是得不到任何憐憫的,精於拷問的審訊官們早就擦亮了刑具,豎起成排的絞架。想要多活上一點時間,就必須得說出些什麽,堅韌麻繩在勒緊頸項時傳出的細微絞響以及人體在喪失意識後流出的屎尿臭氣,都足以在瞬間摧毀旁觀者的意誌。
酷愛此道的審訊官習慣稱其為“最後的演出”,整個過程中無論演員還是觀眾的表現,都會令他們感到足夠的愉悅。
負責專門拷問索尼埃的軍官,叫基姆。在兩天不到的時間裏,他一絲不苟地拔掉了索尼埃所有指甲並折斷了對方雙臂的每寸骨骼,揮動利刃在避開血管的非要害處割去成片皮肉,用長達數寸的鋼針穿刺指身……近乎於完美的折磨手段,卻換回了深深的挫敗感。他從未遇見過一個有著如此堅強意誌力的囚犯,索尼埃在受刑時表現出的承受能力就像體內存在的並非是神經,而是鋼線。
彼此間過多的交鋒,逐漸讓基姆感到了厭倦。作為本部軍團甚至是斯坦穆全軍都赫赫有名的刑訊大師,不容失手的榮譽感促使他決定在索尼埃身上動用某種特殊的“刑具”,盡管那通常會徹底摧垮犯人的全副身心,但現在已經顧不得太多了。
**,這種男人間醜陋的肉體接觸幾乎和**一樣古老,在暴力強迫的情況下,它能夠將最大程度的羞辱烙進受害者內心。雖然自己也不太喜歡這肮髒的逼供方式,但基姆還是讓部下叫來了幾名樂衷於此的大漢。他希望在那些已經**的**沒有插進索尼埃體內之前,就可以聽到想要的答案。
然而一枚撞破門板,陡然在室內爆開的魔法照明彈,卻讓他的全盤計劃在瞬間宣告破產。在那團比太陽還要熾烈耀眼的強光籠罩中,所有人都變成了瞎子,等到他們勉強恢複視力,審訊室裏已赫然多出了一群不速之客。
參與搜救行動的,是裁決小隊和這次從烈火島上撤回的皇家軍團舊部。當基姆第一眼看清那些強壯過分的武者和神情冷漠如冰的法師,就已經無奈地認識到自己和若幹同袍將要麵對的命運,或許是極其悲慘的。
這群人在看他們的時候,眼神中閃耀的是一種急欲嗜血的可怕光芒,那令審訊官聯想起了山顛高處的狼群在俯視草原上的牛羊。
幾番簡單的詢問之後,阿魯巴探出大手,逐一扭斷了斯坦穆軍士的脖子。尋找關押索尼埃的地點很是花了一番周折,在此之前,他和身邊同伴分批救出了被俘的蘇薩克。
數千名馬賊能活著等到救援的不足一半,此時此刻,半獸人知道自己不需要俘虜。
“你們怎麽會這樣大意?”愛莉西婭盡可能輕柔地解開索尼埃,叫過幾名女法師為他療傷,“聽你的部下說,我們大人就在城外。或許下一次你得學著盡量謹慎些,連累別人不是件榮耀的事情。”
“我過於低估了那家夥對金錢的欲望,幸好事情還沒到無法收拾的地步……”索尼埃無力地撐開高高腫起的眼簾,神情歉然,“我的傷有點麻煩,如果撐不過去,請轉告撒迦一定要找到南下的第三大隊,蘇薩克的一點血脈就拜托他了。”
“我會告訴他的,你的身體很虛弱,還是別說話的好。”愛莉西婭淡然提醒。
索尼埃疲倦地笑了笑,問道:“有沒有找到瓦爾德羅他們?我的這幾個隊長恐怕吃的苦頭也不會太少。”
“我想你擔心的不是這些人的生命,而是他們腦子裏藏著的某些東西有沒有被挖出來,就像是挖……”阿魯巴走到近前,不經意地加重了語氣,“一筆寶藏。”
索尼埃的臉龐在瞬時變得煞白,愛莉西婭疑惑地打量著他,轉首望向半獸人:“你在說什麽?”
阿魯巴根本不看她,隨手將幾名正在施放回複術的女法師推開,扼上了索尼埃咽喉:“多謝你告訴我名單,不過如果現在就能得到答案,我會更加感激。”
“你是不是瘋了?”一直站在旁側的布蘭登也忍不住開口,“阿魯巴,住手!”
半獸人向來憨厚的神情已變得陰森而凶狠,環顧著身邊驚疑不定的眾人,他猙獰地笑了笑:“我們得談談,就是現在。”
在地平線盡頭透出千萬道旭日霞光的同時,如雷的馬蹄聲由弱至強隆隆震起,從遠端天際傳入難民們的耳中。
恐慌情緒仿佛幹燥天氣燃起的柴火,迅速傳遍了人群。所有難民都在下意識地向著城關偏門擠去,他們顫抖地拉住親人子女,口中無意識地祈禱著些什麽,似極了一群驚惶失措的羔羊。
“是他們,是巴帝人!”人群後方傳出一個欣喜若狂的聲音。
平原遠端湧來的暗色長線在難民們視野中急速擴大著,化為連綿無盡的鋼鐵洪流洶湧而來。在這支數量龐然的,仿若能踏平世間萬物的強橫軍隊前端,高挑著的正是巴帝軍旗!
城下城上頓時陷入了一片歡樂的海洋,難民們不再退卻,悉數站在原地揮動雙手,迎接那條卷起滾滾煙塵的矯龍到來。
隨著雙方的距離迅速接近,人群中的撒迦注意到馳來的巴帝騎兵總數大約在五、六萬左右,隨後飛掠的法師部隊不過萬人。最後端的步兵方陣相隔甚遠,極目所眺浩浩茫茫,初升的朝陽之下隻見千萬支長矛戰戟的刺尖反射出點點寒芒,竟是難以計數。
“勝利了麽?”撒迦聽見那匹善於詠唱的肥馬駒在不遠處茫然地問。
“未必。”他默然想著。
巴帝騎兵的先頭部隊大約在離城關還有數裏之遙的曠野上陡然潰散,齊齊人立而起的戰馬驚嘶著四下奔逃。士兵們緊勒的韁繩使得每匹坐騎的頭頸都偏向旁側,但它們還是固執且恐懼地邁動四蹄,向著遠方急速逃竄。
淒厲的號角聲隨即響起,巴帝軍隊在短暫的停止前行後開始整合。最後端的步兵陣營轉為前列,一人高的精鐵闊盾被成排豎起,長槍叢林相繼斜倒,森然對向城關方向;數萬騎兵逐漸分流,有條不紊地在步兵側翼構築成強有力的三角錐體;法師部隊相繼升上遠端高空,魔法吟唱匯聚成一片蘊含著殺戮氣息的暗潮,無數自然係元素體在空中旋轉流動,曳出道道絢爛的微痕。
等到所有的聲息歸於平靜,一個闊達千丈的野戰攻擊陣型已然完成。城下的難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一切,急轉直下的情勢變化讓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竟是個事實。
“這是要打我們嗎?”即使是神勇無敵一如戈牙圖,也被這威勢攝人的大陣仗嚇得雙腿發軟。
撒迦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當然不是。”
戈牙圖緊張注視著巴帝軍隊的動靜,還待再問時,卻愕然發現整個天空開始陰暗下來。大片大片的烏雲宛如神魔燃起的硝煙,在無情淹沒了那輪朝陽之後寂然暗湧,積霾了整個天空。奇怪的是,雲層移動的速度極快,曠野中卻感受不到一絲風。
死氣沉沉的幽暗完全統治著大地,就在巴帝軍隊與城關之間的開闊空埕中,一隻沾著土屑的骨手突兀刺出地麵,暴露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難民群中當即爆起一陣驚呼。
褐色的泥土漸漸龜裂,向上突起,那隻沒有半分皮肉的手掌緩緩屈伸著,同樣醜陋幹枯的臂骨直伸到肘部位置時突然彎曲,按在了地麵上。更大麵積的泥土在下一刻鬆動崩裂,一具完整的骷髏骨架宛若從沉睡中蘇醒般站了起來。看上去它生前是個人類,此時的表現卻令它更像個人類——猙獰的頭骨僵硬扭動著,似在環顧,黑洞洞的眼窩裏清晰可見兩簇暗火幽幽燃燒。正麵對向巴帝軍隊的刹那間,它停止四下顧盼的動作,前傾上身,發出了一聲無聲卻狂暴的嘶吼!
天色愈暗,成千上萬處地麵開始無聲隆起,難以計數的骷髏戰士自地底爬出,密密麻麻站滿了整片曠野。這些提著骨刀的不死生物從來就不知道疼痛和恐懼,在有限的意識裏,進化的本能會促使獵殺成為它們生命中唯一的主體。比起人類,它們才是更加接近於完美的殺戮機器。
曠野正中的位置上,空開著極大一片範圍。一頭高大的骷髏王倨傲地站在那裏,手中垂執的冥王鐮刀幾乎有丈餘長短,纏繞著黑色電芒的赤紅刀頭彎得像枚死地上空垂懸的妖月,鋒刃處米粒大小的缺口忠實記錄著曾經親吻過的骨骼有多堅硬,在食物匱乏的時候,它們也會來自於那些饑餓的同類。
遠眺了一眼巴帝陣營,骷髏王慢慢地舉起鐮刀,反向勁揮。幾道黑色電光自刀尖立時炸現,旋繞直衝高空。所有的骷髏戰士同時望向這方,等到電光調首沒入地麵,每一柄骨刀都獰然高揚,集結成死灰色的殺戮叢林。饑渴的咆哮從顱骨內的靈魂火焰深處直接震起,聲聲撕裂著人類薄弱的意誌。
電光消失的位置上,一枚碩大無朋的魔法符號悄然綻放。菱形分布的六角圖案在地麵上攀爬延伸,最終擴散成渾然無缺的圓形。黑暗的色澤令它顯得妖異而深邃,區域內的整塊地麵似乎變成了通向異世界的通道,那些井噴般湧出的可怖生物,正是大多數旁觀人類從未見過的邪惡存在。
通體糾結著腐爛筋肉的僵屍,更為強大的僵屍領主,騎著骨馬、單手斜執重劍的黑武士,擁有堅硬軀殼的石像鬼,能夠用尖叫直接毀滅魂靈形體的鳥身女妖……似乎是冥界的出口在突然間就被打開,源源不斷的不死生物從法陣範圍內湧出,很快填滿了人們的視野。等到撒迦的老相識——屍巫數以萬計地現出身形後,傳送門終於散盡魔力,急劇閃爍了幾下便消弭於無形。
巴帝軍中的弓箭手部隊早已引弦待發,但卻無一人射出羽箭。站在他們麵前的,是一支數倍於已的亡靈大軍,而後方,也同時有不速之客悍然襲來。
被稱作“巴帝第一虎將”的蘭帕爾凝望著後方悍然推進的敵軍鋒線,唇邊現出苦笑。他身上所著的紫金盔甲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裏依舊閃耀著逼人光芒,但頭盔之下的臉龐卻已如死灰。
數日來原本已於激戰中盡殲的蠻牙軍隊,此際正奇跡般隨著幾處巨型魔法陣的傳送再次出現在視野中。除了獸人和鶳鷹以外,一些粗壯到難以想象的參天古樹也緩慢地從法陣內跨出,向著這方逐步逼近。
它們已經不能再歸屬於植物,而更像是某種專為戰爭而存在的異靈。蘭帕爾不是第一次和這些巨樹打交道,他知道蠻牙人能夠以一化十的秘密,就在於此。正確的來說,每株樹身上突起的任何一處塊壘,都孕育著一個強壯的獸人。它們宛若是深踞在巢穴中的蟻後,但生殖繁衍的能力,卻要比後者迅速得多。
在曆經了慘烈而漫長的拉鋸戰之後,蠻牙終於掀出了底牌。蘭帕爾知道己方或許能摧毀那些古樹,那會讓所有的獸人由於母體被毀而喪失鬥誌,但不得不去麵對的事實在於,他沒有任何信心去麵對那支亡靈軍隊。
或許此刻身處巴帝的諸多同袍也在麵對同樣毫無勝算的凶險局麵,蘭帕爾無奈地發現,無論他還是他們,都毫無可能逃出生天。
城下的難民已在合力衝撞著城門,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們陷入了歇斯底裏的瘋狂之中。城頭上的箭矢頓時紛落如雨,成片成片的人體頹然倒臥,在烏黑橫溢的血泊中抽搐掙紮,絕望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與其說守軍的人性中沒有憐憫,倒不如說是他們也同樣在畏懼著些什麽。破城的後果幾乎是致命的,那些黑壓壓的不死生物顯然不會放過任何一道鮮活的血肉大餐,就算是軍人,在它們麵前也隻能充當食物,並沒有更為幸運的選擇。
撒迦轉回身,望著在屍堆中踐踏推擠的人潮,疤痕斑駁的臉龐上神情漠然。當視線觸及城頭時,他略為怔了怔,目光中漸漸流露出隱約暖意。正在俯身開弓的眾多守軍後側,立著幾個極為熟悉的身影,俱是在定定地望向這方,其中一名半獸人正隱蔽地衝他打著手勢。
那是換上了斯坦穆軍服的阿魯巴和其他機組漢子,撒迦以緩慢的搖頭動作回應,帶著淡然笑意。他明白這些蠻悍妄為的家夥是在詢問是否要從內部打開城門,卻不想讓他們這樣去做。
無意間,餘光掠見的一對年輕父子引起了撒迦的注意。羅芙的治療魔法看起來是卓有成效的,那孩子已經好轉很多,正伏在父親背上惶然四顧著混亂的周圍,後者隨著人流的湧動拚命向前擠去,但過於單薄的體格卻使得他舉步維艱。
又是一波箭雨射下,父親的臂膀上當即中箭,血流如注。那孩子茫然捂住他的傷處,低聲哭泣著,小手的指縫間鮮血汩汩而出。他渴望著夢中的那位神明能夠聽見祈禱,他要的不多。
“他們撐不了多久的。”羅芙的低語聲在耳邊響起。
撒迦默然許久,左腕翻處破魔刃已赫然在手:“巴帝人似乎收拾不了那些不死生物,不過我倒是沒想過要這麽快離開。”言語未落,一蓬刺目欲盲的燦爛光華便從破魔刃的前端猛然迸現,呼嘯直騰高空,匪夷所思的斜向轉折之後,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正正撞上兩扇厚重城門正中。
事起突兀,幾乎沒有一名守軍看清這道強光從何而來,向內爆裂四射的城門碎片和歡聲湧入的難民浪潮卻俱在說明了一個事實——邊關已破!
混亂至極的環境中,數十條身影自城內掠出,一路破開人流來到撒迦身旁。久別重逢的狂喜令那些彪悍的機組漢子俱是在微微顫抖。
正如以往一般,並沒有人與撒迦過多言語。沉默,是他們慣於表達崇敬的方式。
眼見著突然多了十幾個和羅芙一般冷豔的女法師,本已在隨從簇擁下準備進城的湯姆森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深深嫉妒撒迦的同時,這胖子開始感覺到嗓眼在發癢——他又想唱歌了。
“在島上還過得習慣麽?”撒迦微笑著環顧眾人。
“您吩咐的事情都已經辦妥,自從我一箭射去不管炎氣還是魔法攻擊都全部完蛋以後,就老是覺得渾身難受,總想著早點出來砍人。”一名機組漢子的回答引發了哄堂大笑。
撒迦若有所思地點頭:“你們先進城罷,我還得在這裏多呆上一會。有些東西,還是趁早弄明白的好。”
“長官。”先前那漢子還是保持著一貫的稱呼,神情決然,“這一次,我們哪裏也不去。”
從一開始,數裏開外對峙的兩支大軍根本連看都沒人看一眼。阿魯巴早就抓小雞般拎起戈牙圖,於地行族人的眾目睽睽下惡意折磨起他們的王。愛莉西婭和布蘭登則在撒迦身邊低聲敘述著些什麽,女法師們圍住了羅芙,笑意盈盈似在逼問某事。變成繭狀的紅引起了不少機組漢子的詫異,當然,他們中並沒有敢於走近羅芙身邊一探究竟的勇者。同為前皇家軍團成員,白袍法師的潑辣刁鑽在很早以前就成了足以令他們退避三舍的不二利器,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強大的邪惡氣息咆哮著越湧越盛,當它到達了一個幾乎快要撕裂空間的頂點時,不死軍團中的大批石像鬼紛紛飛起,襲向巴帝陣地。堅如鐵石的體表可以讓石像鬼無視大多數物理攻擊,至於敵方蓄勢待發的強弓勁弩,在它們眼裏隻不過是個蒼白的笑話罷了。
隨即升空的鳥身女妖與屍巫不急不徐地控製著速度,匯聚成又一片湧過半空的烏雲。遠距離攻擊是這些高級亡靈的拿手好戲,不低的智慧更是令戰術掌控變得可行——它們知道如何將自己處在較為有利的對戰模式下,無論獵食,還是像這樣的大規模戰事。
黑武士騎乘的骨馬雖然馳行如風,骷髏士兵們在衝鋒時卻擁有著絲毫不遜於對方的移動速度。強大的縱越能力像是一雙雙無形的肉翼,帶著這些外表若仿的慘白色怪物虱群般撲向敵軍陣營。僵屍群緩慢而有序地挪動腳步,硬直的手臂伴隨著低吼連連屈伸著,似是在急不可耐地想要撕碎肉體屍骸。
這是一片沸騰怒吼的亡靈海洋,在完全不屬於不死生物的世界裏,冥王的利爪已隨著它們的身影自地獄探出,切切實實地在人類眼前獰然揮起。
此起彼伏的戰馬驚嘶中,絕望的巴帝士兵在不斷向後退去,視野中的整個世界正被那些可怕的異靈所填充,迎麵而來猶如山洪泄地般勢不可擋的鋒線潮頭,在氣勢上就將他們迫壓得幾欲崩潰。
所有人都在惘然注視著事態的變化,本能地隨之退卻。空間中彌漫著亡靈們飽含嗜血欲望的殺戮氣息,直到那一杆戰槍從高空墜落,插入兩支大軍之間的曠野上,在槍身傲然流轉的奪目金芒中微微而顫。
這直徑超過九尺,首尾長度接近百丈的巨型戰搶,在墜落時挾卷的風聲宛如九霄動雷,勢震天地。現在它就垂插於地表,大半露於其外的槍身巍然不倒,遠遠望去竟若擎天!
第一波震動自槍尖插入的地底傳出時,那些空中飛舞的亡靈已在轉向逃散,鳥身女妖發出的可怕尖叫刹那間爆起了巴帝步兵陣列間的大片血霧,但隨即而來的聖光讓它們瞬時化為了最細小的飛灰,形神俱滅。
就像整個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個密封的匣子,而匣中統治的主體,正是光。
大地在顫抖,銀白色的聖光噴薄湧上,橫溢曠野,繼而直刺蒼穹驅散了漫天積壓的雲層。無窮無盡的光能吞吐著炙熱鋒芒,摧枯拉朽般將整支亡靈大軍以及另一方的蠻牙軍隊切割成碎片,焚燒至盡。就連強大的屍巫和骷髏王也在聖光及體的刹時便泯滅了靈魂火焰,更無半隻能夠僥幸逃生。
火與水,這是它們和人類在感受聖光時的最大區別。光源籠罩下的龐然區域之中,還存在著另一種生靈無法像正常人類或異族一樣,任由聖光透過軀體而毫發無傷。
那就是異端。
等到全部的光芒散盡,風還是那風,草原還是那片草原,陽光自蔚藍的天際散落,投下絲絲縷縷的煦暖光芒,所有的一切並未有所不同。那支來自異界的不死生物軍團像是從未出現過般,連同它們的契約者一起灰飛煙滅。
部分未進城的平民乃至軍人,都在向著雲端上屹立的那個金甲身影敬畏跪倒,喃喃禱告。除了信仰中的神明,他們想象不出還有什麽樣的存在能夠於反掌之間就一舉摧滅了如此龐然的亡靈大軍。
這隻能歸於神跡,真正的神跡。
金甲人的身軀異常高大,如若偉岸山嶺,地麵上的戰槍在一陣顫動後緩緩飛上高空,被他輕描淡寫地單手執住:“年輕的異端,我是帝波爾。現在,你還想偽裝到什麽時候?”
戰神帝波爾!
光明十二主神之一,炎氣創始者,萬靈初生時單人隻槍**平暗魔全族的強大戰將……這個象征著無數武者心中夢幻的名字,已代表了太多榮耀和力量。
隆隆聲浪回**在草原上空,無數道敬畏的目光紛然投向他所望的地方——城關前,一名黑袍年輕人正漠然掀去頭罩,毫無敬意地回望向戰神,頰邊幾處灼傷的血口飛快地回複收攏著,妖異莫明。
“我應該聽過你的名字,光明一族?”撒迦冷笑,隨即微不可聞地疾聲道,“走,全部都走!我會來找你們。”可是身邊佇立的眾人卻像是同時失去了聽覺,幾個機組漢子已在本能地抽刀。
自大變初始,他就在全力摧發著破魔刃蘊藏的神聖屬性能量,並以此抵抗聖光的摧襲。前些日子在普羅裏迪斯的麵前,他成功地以魔罡掩蓋了破魔刃的力場波動,而現在,這柄強橫法器也同樣如海潮逆卷,凝成一層無形屏障,將主體完全裹起。
撒迦與沒有生命的破魔刃之間,似乎已逐漸形成了某種默契,然而在那股威力絕倫的聖光席卷下,他還是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怖摧毀力,就連破魔刃的表層也在威壓下現出細微裂痕來。
“接受天界的審判,是你唯一能夠去麵對的宿命。”帝波爾用另一種方式回答了他,語氣威嚴。
“異端是什麽,所謂的神又是什麽?我真的不明白,是怎樣的心態在促使著你和你的同類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雖然好像有點不敬,但這的確是相當可笑的一件事情。”撒迦心中念頭電轉,話語卻依舊刻薄尖銳,“讓我想想,或許因為神的拳頭都比較大?”
“卑微的存在,讓我看看你的狂妄程度是不是和實力相匹配!”戰神已被激怒,霹靂般大喝一聲,擲出了手中戰搶!
那杆巨大到可怕的兵器挾著一路淩厲的氣痕,自高空電射而至,槍身劃過空氣所發出的沉悶聲響,仿如千萬頭妖獸在同時厲吼,轉瞬之間便已噬近撒迦麵前!
似極了毒蠍前螫的奇形槍尖在距離撒迦三尺不到的虛空中鏘然頓住,激出無數熾烈火花。破魔刃凝成的力場化為層層氣網阻隔著長槍穿透,卻在細微的炸響中逐步崩裂,終究難擋那沛然莫禦的大力。
這場人神之間的對戰,表麵看起來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兵器在相互交鋒,實則並不是那麽簡單。撒迦的魔罡雖在持續迫發,但溢出體表之後便迅捷消融,一如冰雪遇上了驕陽。
高立雲霄的金甲神人,就是那個在荒野中留下足跡的巨靈。當撒迦終於與其正麵對撼時,才發現這似曾相識的能量本源,原來並非緣自於巨靈,而是長槍本體。
換句話來說,如今的他要同時麵對兩個沒有半點可能戰勝的強敵——這金色巨槍,以及它的主人。
外表毫無起眼之處的破魔刃初露崢嶸的同時,撒迦感覺到戰神的精神波動劇烈收縮了一下,但很快就再次恢複深邃無盡的沉寂。
“這幫自以為是的家夥也會害怕?”他忽地大笑起來,幾乎連眼淚都快流下。
“跪下,並向神明懺悔,或許你還會得到救贖。”這一次,帝波爾的聲音直接在撒迦腦海中響起。
女法師俱已飛起,掠向那高不可攀的神砥;數萬侏儒早就亂成一團,戈牙圖正在氣急敗壞地叫喚著什麽;裁決小隊和機組士兵們一次次地搶向長槍,卻被無形力場屢屢震開;雷鬼滿頭滿臉均是被氣芒割開的血口,仍然在目眥欲裂地重複著撲前動作……
漠然旁觀的人群,漠然旁觀的軍隊。冰冷世間還剩下的些許溫暖,仿佛就隻是來自於那些不曾放棄的同伴。撒迦沉默地注視著一切,直到那個熟悉的,窈窕的身影突兀插進視野,掠向他與長槍之間,才緩慢地昂首,望向戰神。
“我有些朋友,總是喜歡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問候別人。現在我也想像他們那樣對你說,撲你老母。”撒迦平緩地說完,閉上了雙眼。
雪亮的槍尖已經徹底扯破氣場阻隔,旋轉著刺來,狂暴的能量波動早將他徹底鎖死,連手指也不能動彈分毫。隻是那截恐怖的長槍之首,就足以將整具人體貫穿撕裂,懸殊的形態對比讓他看上去像是隻熊熊烈火前飛舞的蛾。
合起的眼簾,將世界變得黑暗。撒迦握緊了雙拳,微俯下身軀,意識之海的深處逐漸漾起波紋。曾幾何時,他也遭遇過同樣凶險的處境,卻並沒有像現在這般強烈地想要去顛覆,去反抗,去徹底改變即將發生的任何事情。
終究要去麵對的時刻已然到來,如果這就是命運,他無意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