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

第729章 一擔挑,有分岐

看著夏潯的表情,朱棣臉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怎麽?你不認同?”

夏潯道:“皇上,臣以為,安南,吞不得!”

朱棣眉頭微微一鎖,隨即又攸地一挑,沉聲問道:“說出理由!”

夏潯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說道:“我大明問難於安南,原本是應安南陳氏之請,而今陳氏已然絕嗣。黎氏冒犯天朝,固然應當出兵懲罰,我們也是以這個大義而出兵的,成國公、英國公兵發安南後,先用了攻心計,列舉黎氏罪狀,散播於安南民眾之間,因此大獲人心。如果我們出乎反爾,剿滅黎氏之後,就勢吞並安南,安南官民會怎麽想?今日我們的助力,來日將成為我們的強敵!”

朱棣展顏道:“嗬嗬,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這個麽,倒不成問題,剿滅黎氏之後,朕自然不可立即在安南複郡縣,設流官,朕會運作一番,應安南軍民所請,順理成章地設置郡縣,叫安南重歸中土!”

夏潯道:“如何應安南軍民所請?”

朱棣曬然道:“安南軍民若是鐵板一塊,眾誌成城之下,黎氏如何可能取陳氏而代之?黎氏可以找得到人擁戴他,難道朕就不能在安南官吏耆老中尋一個人代言,以陳氏絕嗣為由,主動邀我大明在安南恢複郡縣,直轄設官麽?”

夏潯道:“皇上,這隻是手段!隻是一個名,而非人心!安南軍民百姓豈會因此歸服?”

夏潯又道:“若依臣看來,安南國陳氏也罷、黎氏也罷,不管是誰稱王,對我大明恭訓順服,都不過是畏於我大明之強盛,絕非誠摯效忠。黎氏取陳氏而代之,隻要仍能恭馴於我大明,足矣,縱然我們費盡氣力,扶保陳氏稱王,對我大明何嚐不是一樣的我強則溫馴、我弱則不恭?利益!國之利益!一切都取決於國之利益,對安南是這樣,對我大明也是這樣!”

朱棣道:“開疆拓土,難道不是國之利益?”

夏潯道:“是!但是,凡事有度,過猶不及。成吉思汗江山十萬裏,頃刻間煙消雲散,難道不是前車之鑒?我大明要開疆拓土,一要看地勢,其地險要,一旦落入他人之手,於我大明終是心腹疾患,必奪!二是看其財富,魚米之鄉,得其可濟萬囘民,當奪!三是看其可控與否,打得下來,且能治理下去,可奪!四是看其與我朝廷、於我百姓有益或無益,弊大於利,入不如出者,不該奪!

皇上,安南,從來都不可能成為我大明腹心之患,北地野蠻,才是我中原自古不變的強敵,韃靼雖受挫折,但元氣未失,一旦瓦剌與韃靼的爭鬥有所緩和,韃靼必然再度南侵,我們的大敵,還在北邊活的好好的,這時在安南丟下數十萬大軍,每日耗費糧米無數,對國力的耗損實在是太了。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這存亡之道,僅僅體現在“敗”上麵麽?不然,慘勝,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這個慘,或者是兵士傷亡之重,也可以是國家耗損之重。臣說句不恭的話,它不是買賣,卻也有共通之理,如果戰爭的付出,遠遠超越戰爭的所得,我們為何而打?

再者,現在朝廷很多大事,疏通運河、鞏固遼東、寶船出海……,一係列大事,樣樣都要耗費大量錢財,如果一下子做的事太多了,百姓會元氣大傷的,漢武帝隻是打一個匈奴,就因為不知節製,一戰再戰,最後耗盡文景兩朝攢下的全部國力,弄得十室九空,無數人家破亡,國家元氣大傷,臨老方下一道罪己詔,可那凍餓而死的無數百姓,能為此複活麽?

皇上知道安南自秦始皇時便屬於我中國,那麽也該知道,此前,它非我所有,秦始皇設象郡,治理安南,僅僅十一年後,安南便再度獨立;又過一百零二年,漢武帝滅之,此後,安南一帶百姓屢有反抗,三百年後,再度獨立,此後大部分時間麽……,嗬嗬,中原帝國不承認它獨立不假,可是又有幾個能真的把它當成中原的郡縣一般治理著呢?它事實上是什麽樣子?

唐之都護府,皇上應該很清楚,都護的職責是“撫囘慰諸藩,輯寧外寇”,對周邊民囘族之“撫囘慰、征討、敘功、罰過事宜”,真正管理本族本部事務的,依舊是其地方首領,這都護府與郡縣是大不相同的。蒙古人吞並了中原萬裏江山,亦在安南三次大敗,止步於此。

如果蒙古人繼續南侵,是不是安南區區彈丸之地可以抵擋的?自然不能,那麽蒙古人為什麽到此而止?因為得不償失!太祖高皇帝曾說:‘四方諸夷及南蠻小國,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供給,得其民不足使令。若其不自忖量,來擾我邊,彼為不祥。彼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伐之,亦不祥也’,臣覺得這是至理名言。”

夏潯這番話,已經思量了許久,安南以前的情況、現在的情況,他也盡最大可能進行了解過了。結合現在的情況,和他能夠記起的本來的曆史發展,他知道出兵安南,隨後頭腦一熱,改變初衷進行占領的這幾十年,對大明造成了多大的損失。

自打這個地方到了手,就反叛不斷,遊擊戰此起彼伏,把大明徹底拖在了這個深淵裏,直到明宣宗決定撤兵罷戰,這期間一共三十多年,大明在安南將吏死傷無數,而從那裏不要說征稅了,光是調運糧食過去,保證當地人民生活一項,數量就超過了當時南北兩京需要的總和,極大地消耗了明朝的實力,。

否則的話,明朝中期以後,國家未必衰弱的那麽快,說不定就能順利熬過明朝末年的小冰河時期,從而完成國家轉變的關鍵階段,脫胎換骨,浴火重生。

朱棣的臉色十分難看,夏潯已經看出來了,但他還是要把自己的心理話說出來,皇上如果隻是想要一份成就、一個恩威撫遠的名聲,那就打敗黎氏勢力,在安南扶持一個傀儡起來,叫當地人去治理當地人,由朝廷來給他“撐腰”,通過對他的控製,控製那裏的百姓就足夠了。

如果想要獲得政治利益之外的經濟利益,那就搞殖民地好了,不過是把現在的宗主、藩屬國關係強化一下,搞一個增強版出來,何必讓無數的將士流著血,將內地百姓辛苦種出來的糧食運過去養著一群隻享受不付出的人,等把人家養肥了,自己養瘦了的時候,看著他們再次獨立?

朱棣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聲音有些生硬,但還是勉強說道:“韃靼連番失利,遼東日漸興旺,已經迫使韃靼向我大明屈服,韃靼可汗本雅失裏已經向朝廷求和,朕已派郭驥去宣撫韃靼了。而瓦剌那邊,朕也派使臣,封了幾個勢力強大的部落酋長為王,挑起他們內鬥,至少在一時半晌之間,不會有餘力南侵,這是天賜良機,怎可輕易放過!”

夏潯深深拱揖道:“皇上,臣始終以為,對安南,最好的辦法是,對一傀儡,間接控製!”

朱棣的臉色沉下來,冷笑道:“若依你所言,古往今來,這皇朝天下的疆土,就永遠不能擴張了!”

夏潯忙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臣是說,應該衡量其得失,看看值還是不值!”

朱棣道:“將交趾複納版圖,不值麽?”

夏潯道:“值,又不值。近千年前,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將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連接起來,以洛陽為中心,北達涿郡,南至餘杭,大大促進了南北經濟、文化的交流,此後曆朝曆代,俱享其功,值!但是隋煬帝不知體恤民力,如此浩大工程,切於在自己手中競功,以致亡囘國,對他來說,不值!”

夏潯橫了心,直言不諱地道:“隋煬帝在位十四年,在短短的十四年中,他創造了別人難以創造的豐功偉績。武功上,他滅了陳國,文治上,他開創了科舉。他修建東都洛陽,遷都洛陽、修通運河、西巡張掖暢通絲綢之路、開發西域、北上擊敗突厥。

他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年僅二十歲就完成了一統天下的大業,結束了數百年來中原的戰亂時代,唐朝人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拿楊廣是和大禹來比的,事過幾百年到了宋朝時候發大水,這條千裏隋堤還救了成千上萬家人的性命,功績大不大?

秦始皇做過的事,他多半也做了,但是他沒有焚囘書囘坑囘儒;隋煬帝做過的事,唐太宗多半也做了,但是唐太宗貞觀時代遠不及隋煬帝大業前期富庶,然而,秦始皇、唐太宗都有“千古一帝”的美譽,隋煬帝卻落了個萬世唾罵的惡名,為何?

隻因他不知節製,不知休養民力,不知權衡取舍!對百姓們來說,什麽開疆擴土,什麽龐大帝國,什麽萬國來朝,什麽無比宏偉的建築,隻能哄得蠻夷讚歎、文人吹捧,終究不過一抹浮運,黎民百姓們是否有活路,才是一個國家的立國之本!”

我大明,現在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北方現在也談不上穩如泰山,現在應該是一麵鞏固東北,一麵壯大自身!以我大明如今的疆域領土,隻要國家強大,諸蠻夷之地雖非我之所有,亦可為我所用,否則縱然為我所有,亦必失之,而這過程中民囘脂囘民囘膏的白白付出,尤其難以計量。今日陛下不取,如果有一天時機成熟,陛下的子孫難道不可以取之嗎?”

朱棣終於忍不住了,憤然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朕意已決,卿勿須多言!”說著,把大袖一拂,揚長而去。

※※※※※※※※※※※※※※※※※※※※※※※※※※※※

“輔國公……,唉!”

“唉!國公爺……”

解縉和楊士奇兩個人在夏潯書房裏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你唉一聲,我歎一聲,都為夏潯這個放棄成為大明第一權臣的絕好機會而沮喪。

夏潯卻渾然不以為然,笑吟吟地看著他們,說道:“二位不要轉了,轉得我的眼都花了。請你們回複太子,把我的意思告訴他,我自認自己的看法是不會錯的,如果我明知它是錯的,卻隻為了迎合上意而去做,那麽今日輝煌,不過是明日黃花,有甚可惜呢?”

解縉和楊士奇也憧憬著“唐之亡,交阯淪於蠻夷四百餘年,至是複入版圖”的偉大夢想,隻恨自己不是武將,不能去創下這炳彪千秋的豐功偉業,這麽好的一個唾手可得的機會卻被夏潯輕易放棄,他們是真的傷心呐,可是夏潯意誌十分堅決,兩人卻也無話可說,到最後隻好怏怏離去。

兩人離開之後,夏潯臉上輕鬆恬淡的笑容就消失了。有些話,他並沒有對解縉和楊士奇說。古人去:“喜時說盡知心,到失歡須防發泄;惱時說盡傷心,再好時應覺羞慚。西方人說,與人相處最好保持一種”豪豬的距離”,據說豪豬渾身長滿了刺,在天冷時為了禦寒都想互相靠近利用體溫,但又不能靠得太近,於是豪豬們就在誰也刺不到誰的前提下盡可能地靠在一起。

夏潯就是這個看法,事無不可對人言?開玩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