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就是我所敬愛的一家人的故事，它讓我頗有感觸，並從中得以一窺世間百態，這讓我更加欽佩他們高尚的美德，並且鄙視人類卑劣的一麵。

“但那時邪惡的罪行對我來說，還是一件十分遙遠的事情，在我眼前呈現的都是善良和寬容，它們讓我時不時地產生一股衝動，想要在這個不斷上演各種善舉的舞台上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說到我思想的成長，有一件事絕對無法忽略，它發生在同年的八月初。

“一天夜裏我去附近的樹林采集食物，並為我的保護人砍柴，我在路上撿到一隻皮箱，裏麵有幾件衣服和幾本書。我像撿到寶貝一樣欣喜若狂地把它帶回了棚子裏。幸運的是，這幾本書都是用我從鄰居那家人那裏學來的語言寫的：其中有彌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Lost）、一卷普魯塔克的《名人傳》（Lives）以及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SorrowsofWerter）。這些珍寶帶給了我無與倫比的歡樂，在我的那些朋友們忙於日常家務時，我就閱讀這些書籍，以此開拓我的思想。

“我很難向你描述那些書對我的影響究竟有多深，它們讓我的頭腦浮現出了無數的新形象和新感覺。有時它們讓我欣喜若狂，但更多時候它們都讓我陷入一種十分低落的沮喪情緒中。《少年維特之煩惱》不僅情節動人，簡單易讀，而且作者還闡述了許多觀點，解開了我至今為止都感到迷惑的很多問題，它就像一股永不幹涸的精神源泉，充滿了思想和讓人驚奇的力量。書中所描述的溫文爾雅的舉止，以及人們那種高度**的情感和忘我的高尚情操，都與我所看到的那一家人的行為舉止頗為吻合，而這些也與我內心永遠存在的渴望不謀而合。但我認為維特比我所見過或是能夠想象出的任何人類，都要更加非凡。

他天性中不帶一絲的自命不凡，卻自甘沉淪。書中關於死亡和自殺的論述，讓我感到十分困惑。我並不是想故作姿態地評論維特之死的是非，我十分認同書中主人公的觀點，他的死讓我潸然淚下，但卻不明白個中原因。不過在閱讀時，我更多地會聯想起自己的處境和感受。我發現自己和書中的人物以及我偷聽其談話的那些人，有某種相似之處，但同時又存在著說不清的奇怪差異：我能夠分享他們的感受，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他們，但我的心智仍未成熟；我無依無靠，隨時可以去死，沒人會因為我的離去而痛哭悲傷；我相貌醜陋，身材巨大。這又意味著什麽呢？我究竟是誰？我到底算是什麽呢？我從哪裏來？我又要到哪裏去？這些問題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但我卻無法回答。

“在普魯塔克的《名人傳》裏，記載了古代共和國的第一批創立者的史料。這本書對我造成的影響和《少年維特之煩惱》截然不同：在維特的世界裏我隻看到了悲傷和沉淪，但普魯塔克卻讓我懂得了思想的高度。他把我從自戀自艾的悲觀思想中解脫了出來，讓我萬分崇拜地愛上了古代的那些英雄。書中所描寫的很多事情都大大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和經曆。我對古代帝國的情況——那些廣闊的疆域、奔騰的河流以及無邊的大海——尚有一些模糊的概念，但對那些城鎮和人口密集的人群則一無所知。

一直以來，我的保護人的小屋，就是我唯一能夠研究人性的課堂，但這本書裏所展現的，卻是一幅更加氣勢磅礴的全新百態宏圖。我讀到一些負責公眾事務的人奴役或是屠殺他們的同類，我感到自己內心對美德的極度渴求，以及對罪惡的極度厭惡之情油然而生。在我看來，美德和罪惡這兩個概念是相對立的，它們所代表的就是歡樂和痛苦。在這些情感的驅動下，我當然推崇那些愛好和平的立法者：羅馬的努馬（Numa）、雅典的梭侖（Solon）以及斯巴達的萊克格斯（Lycurgus），而不是羅穆盧斯（Romulus）①和忒修斯②。我的保護人尊貴的生活方式，在我的腦海中深深地紮下了根。如果我在踏入人類社會時第一個遇到的人是一個追求榮譽、喜好殺戮的年輕士兵，那麽我的感受也許就會完全不同了。

“但《失樂園》又賦予了我和之前兩本書完全不同、且更加深邃的情感。我把這本和其他兩本書都當成是真實的故事來讀，它撥動著我的每根心弦，讓我對萬能的上帝和自己的造物交戰的那幅畫麵，感到無比驚歎和震撼。我還驚訝地發現有許多場景都和我的處境頗為相似。和亞當一樣，我和其他生物也沒有任何聯係，但他在其他方麵又和我毫無相似之處。他出自上帝之手，是一個完美的造物，幸福而富足，被他的造物主精心嗬護，還可以和各種神靈交談，向他們學習知識；但我卻是個孤單無助的可憐蟲，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隻有撒旦才適合此時的我，和他一樣，每當我看到鄰居們的快樂生活，心頭就會泛起一陣苦澀的妒意。

“另一件事情讓我的妒意更深更濃了。到這棚子不久後，我在自己從你實驗室帶走的那件衣服口袋裏發現了幾張紙。起初我並沒有太在意，但當我學會了寫字後，就開始認真地研究起它們來。上麵是你在創造我的這四個月裏所記載的筆記。你在這些紙上詳細地描述了你工作中每個細微的步驟，這其中也夾雜著一些你的家庭瑣事。毫無疑問你還記得它們，它們就在這裏。這裏麵的事情都和我那被詛咒的來曆息息相關，包含了一件件令人作嘔的製作細節，還有對我那醜陋、肮髒的形體最為細致的描寫。你甚至還描寫了自己的驚恐厭惡之情，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十分恐怖。我邊看邊覺得惡心。‘我獲得生命的那天是多麽的可惡啊！’我忍不住痛苦地呼喊起來。‘該死的創造者！為什麽你要造出一個這樣醜陋可怕的怪物，以至於連你自己都要厭惡地遺棄他呢？上帝出於憐憫，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美好、迷人的人類；而我的樣子卻源自你那肮髒汙穢的形象，甚至比那還要麵目可憎。即使連撒旦都有朋友和隨從的魔鬼和他相伴，在他身邊崇拜他、鼓勵他，而我卻孤身一人，如此惹人憎惡。’

“這些就是在我陷入絕望和孤單時的想法，但一想到鄰居一家人的種種美德，以及他們善良溫柔的品行，我就暗自思量，如果這家人得知我對他們高尚美德的敬仰之情，他們就會同情我、善待我，而不會計較我醜陋的外貌吧。雖然我是個讓人驚恐的大怪物，但他們難道會把這個乞求得到他們同情和友誼的可憐人拒之門外嗎？最後我又恢複了一些信心，決定想盡一切辦法去見他們一次，以此來決定我的命運。我將這次嚐試一直拖延了幾個月，因為這次行動是否成功關係重大，這讓我感到有些擔心，唯恐希望落空。此外，我發現自己的理解能力正在與日俱增，於是我決定等再過幾個月，自己變得更加機敏睿智時，再進一步展開行動。

“與此同時，鄰居們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莎菲的到來給這家人帶來了無限的歡樂，我還發現他們的生活富足了許多。費利克斯和阿加莎開始把更多的時間花在消遣和聊天上麵，他們甚至還請來了傭人幫忙幹活。他們雖然看起來還是不太富有，但卻顯得心滿意足，快活無比。他們過著平靜安詳的生活，而我的思緒卻越來越像一團亂麻：我學的越多，就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就是個被人唾棄、可憐的倒黴鬼。雖然我還心存希望，可當我在月光下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時——雖然那影子十分模糊，但還是讓我心中僅存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