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但我不會要求你放棄自己的國家和親朋好友，背井離鄉地去完成這個任務。現在既然你們已經朝著英國返航，那麽你也沒什麽機會再見到他了。但我請求你考慮這些問題，對你自己的職責做出權衡。我將這個問題留給你自己考慮，因為越來越近的死亡已經影響了我判斷和思考的能力。我不敢要求你去做我認為是對的事情，因為我可能會受到衝動的誤導。但讓我不安的是，他還活在世上，仍會危害人類。除此以外，此時此刻，我等待著隨時會得到解脫的時刻來臨的時候，是我這麽多年來唯一享受到的幸福時光。我深愛的那些已故親友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飄舞，我馬上就要投入到他們的懷抱中了。永別了，沃爾頓！在平靜的生活中尋求幸福吧，即使你的雄心壯誌看起來沒有任何害處，隻是想要在科學和發明創造中展現自己，那也請你放棄它。可我為什麽要說這些呢？我自己就是毀在這些遠大抱負手中的，但可能還會有人步我的後塵啊。”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了。最後，他終於用完了所有的力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後，他掙紮著想要再說些什麽，但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無力地握住我的手，嘴角閃過一絲溫柔的笑意，然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瑪格麗特，對於這個過早隕落的偉大生命，我還能說些什麽呢？我要說些什麽，才能讓你感受到我內心深深的悲痛呢？所有的語言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我的眼淚不停地流淌，失望的陰雲籠罩在我的心頭。但還好我此刻正駛向英格蘭，所以還能感到些許安慰。

我被一陣聲響打斷了，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已是午夜，涼風習習，連甲板上守望的水手也昏昏欲睡。又有一陣聲音傳了過來，好像是有人在說話的聲音，不過卻十分沙啞。聲音是從安放弗蘭肯斯坦遺體的房間傳來的，我現在得起身去查看一下。晚安，親愛的姐姐。

萬能的上帝啊！剛才發生了怎樣的一幕啊！我現在回想起來，仍感到頭暈目眩，不敢相信，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原原本本地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記下來。但如果不將這個悲愴的結局寫下來，那麽之前我所記錄的故事就是不完整的。我走進了那個房間，我那命運坎坷、令人敬佩的朋友正靜靜地躺在那裏。但有一個我用言語無法描述出的身影，正伏在我朋友的身體上。他身材碩大，但十分粗笨，並且身體的各部分不成比例。他伏在靈柩上，亂蓬蓬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臉，但我仍能看到他伸出的一隻巨大的手掌，皮膚的顏色和膚質都像幹屍一樣可怕。他一聽到我的腳步聲走近，立刻停止了那恐怖的哀嚎，立刻向窗戶奔去。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醜陋扭曲的嘴臉，如此猙獰、醜陋、讓人心生厭惡。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努力思考自己該對這個毀滅者做些什麽。於是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了腳步，吃驚地看著我，然後又轉過去看著他那創造者毫無生氣的身體。他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種無法控製的最為暴躁的狂怒，一發不可收拾。

“他也是被我害死的！”他大喊道，“他的死讓我的罪行也徹底結束了，我悲慘的一生也該走到盡頭了！噢！弗蘭肯斯坦！慷慨大方、舍己為人的好人！我現在再請求得到你的寬恕又有什麽用呢？我已經無可挽回地殺死了你所愛的人，最後也毀了你。天啊！他已經渾身冰冷，再也無法回答我了。”他似乎哽咽了，而我剛見到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要完成朋友臨終前的囑托，殺死他的敵人；但現在我的心中混雜著強烈的好奇心和憐憫之情，於是我暫時把這個念頭擱置了起來。我走近這個巨大的怪物，但還是不敢抬眼看他的臉，那張臉有種說不出的醜陋，讓人感到無比的驚駭和厭惡。我想要說點什麽，但話到嘴邊卻沒說出口，那個怪物還在語無倫次地瘋狂自責。最後，當他狂躁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時，我終於下定決心，鼓起勇氣對他說道：

“你的懺悔，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如果你在實施瘋狂的報複之前，能夠聽聽你良心的呼喚，想想後悔莫及時的痛楚，那麽弗蘭肯斯坦也不會死。”

“你是在說夢話嗎？”那個魔鬼說道，“難道你覺得我當初就沒有痛苦、毫不悔恨嗎？”他指了指那具屍體，又繼續說道，“他在臨死之前並沒有遭受任何痛苦，噢！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我在報複時所忍受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及千分之一。我被一種極端恐怖的自私操縱著，可是我的內心卻不斷遭受著悔恨的譴責。難道你以為克萊瓦爾痛苦的呻吟聲在我聽來是美妙的音樂嗎？我的天性本來充滿了慈悲和愛心，但苦難和不幸卻扭曲了我的心靈，讓它充滿了邪惡和仇恨，但我的良心在改變時卻遭受了無與倫比的折磨，這些你是無法想象的。

“在殺死了克萊瓦爾後，我心碎地回到了瑞士，十分痛苦。我同情弗蘭肯斯坦，我的同情又轉變成了厭惡，我甚至也痛恨自己。但這時我發現他——這個創造了我，又給予我無法言說的痛苦折磨的人，居然還膽敢期盼幸福。他不斷地在我身上堆積不幸和絕望，而自己卻想去尋求我永遠無法得到的情感和**上的愉悅。這讓我的心中充滿了嫉妒和憤慨之情，以及無法撲滅的複仇之火。我又想起了自己所說過的恐嚇之詞，於是下定決心要將之付諸行動。我知道自己這樣做無異於作繭自縛，自尋死路，但我已成為了複仇這股衝動的奴隸，無法控製自己，我也痛恨這樣，可是卻隻能按照它的意願行事。可是在她死去的時候！不！那時我並沒有感到痛苦，我已摒棄了一切情感，壓抑住了所有的痛苦，讓絕望占據了我的身心。對我來說，從那時開始，惡就是善。我已無法回頭，別無選擇，隻能讓我的本性順從自己自願選擇的道路，不停地在這股衝動的驅使下瘋狂地進行我複仇的計劃。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這就是我最後一個受害者！”

我起初也被他那番痛苦的表白打動了，但這時我突然想起，弗蘭肯斯坦曾經說過，這個怪物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當我再次看到朋友毫無生氣的冰冷身體時，不由得再次怒火中燒。“你這無恥之徒！”我說道，“你現在倒跑到這兒來哀歎你所造成的一切不幸了。你點燃了房子，然後坐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它燒成廢墟，等房子燒光了，你又開始為之慟哭了。你這個虛偽的魔鬼！如果你所哀悼的這個人還活著，那麽他仍然是你的敵人，還會受到你的折磨迫害，成為你那該死的報複計劃的對象。你現在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憐憫之心，你之所以哀歎，隻不過是因為受到你百般折磨的受害者，現在擺脫了你的魔掌而已。”

“噢，不是這樣的——不是的，”那個魔鬼打斷了我，“正是我過去的所作所為，才給你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但我並不想尋求別人的理解，也無法獲得別人的同情。起初我曾追求過這種情感，因為它是一種愛的美德，一種讓我的全身心充滿幸福和深情的感覺；但現在這種美德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了泡影，幸福和深情也已化為痛苦和可憎的絕望，我又憑什麽讓別人來同情我呢？我情願一個人默默承受孤獨寂寞，當死去之時，我也會很高興自己的記憶中滿載的都是憎惡和輕蔑。曾有一度，我也憧憬過美德、名望以及歡樂；曾有一度，我也異想天開地期待能遇到一個能不計較我的外在，而會因為我優秀的內在品質愛我的人；曾有一度，我的心中還充滿著崇高的榮譽感和奉獻精神。但是現在，滔天的罪惡已經讓我淪為了連最低賤的畜生都不如的東西。我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我狠毒的心腸、我所遭遇的苦難都無人能及。當回顧自己所犯下的那一件件駭人聽聞的罪孽時，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經也是個對美好和崇高的善良，有著追求向往的人。但事實就是如此，墮落的天使最後成為邪惡的魔鬼，但即使是上帝和人類的敵人，在孤苦伶仃時，也有朋友相伴左右，而我卻形影相吊，孤身一人。

“你既然自稱為弗蘭肯斯坦的朋友，那麽你對我犯下的罪行，和他的不幸遭遇應該也有所了解。但在他跟你講述的細節中，一定沒有提到我在備受情感折磨時，所虛度的那些悲慘的日日夜夜。我毀了他的希望，但還是沒有實現自己一直急切渴望滿足的願望，那就是愛和友誼。但我總是被人們一腳踢開，難道這就公平嗎？難道我就應該是人類的公敵，被全天下人所痛恨嗎？當費利克斯拳腳相加地把自己的朋友趕出他的家門時，你們為什麽不恨他呢？當那個粗野的農夫差點殺死了那個他自己孩子的救命恩人時，你們為什麽不痛罵他呢？不，你們是不會這樣做的，因為他們都是高尚純潔的人！隻有我，這個慘遭拋棄的倒黴鬼，才是那個活該被人歧視、打罵和踐踏的人。直到現在，一想起這些不公平的待遇，我仍然會熱血沸騰。

“沒錯，我是個惡棍，我殺死的都是美好和無辜的弱者，他們從沒有傷害過我，也沒有傷害過任何生命，但我卻在他們熟睡的時候，扼住了他們的脖子，將他們活活掐死。我不斷地在我的創造者身邊製造慘劇，讓這個世間的精英、值得人們愛戴和敬仰的人，最後陷入了無盡的苦海，家破人亡。

“他現在就躺在那裏，渾身冰冷蒼白，毫無生氣。你雖然十分恨我，但你的恨意卻根本比不上我對自己的憎惡之情。我看著自己這雙作惡多端的手，想著這顆總是浮現出邪惡念頭的心，期盼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自己的雙手、我的心中再也不會冒出邪惡念頭的那一刻，盡快到來。

“你不用擔心我之後還會作惡多端，我的使命幾乎已經完成了。我並不需要終結你的或是任何其他人的生命，來結束自己的一生，我所需要的隻是完結自己的生命。你別以為我會猶豫不決，拖拖拉拉地不敢自我毀滅。我將離開你的船，乘坐冰筏，奔向地球最北麵的地方，然後用我自己堆起的柴火，點燃自己的葬禮之火，將這具醜惡的軀體化成灰燼，以免我的軀體會讓其他好奇、汙穢的惡棍豁然開朗，再造出另外一個像我這樣的生命。我即將死去，那些一直在我心中噬咬著我的痛苦，或是永遠無法滿足、也不會熄滅的情感，再也不會困擾我了。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已經死了，我也不應該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關於我們倆的記憶將很快被世人遺忘，而我也再不會見到太陽星辰，也無法體會到微風拂麵的感覺了。

“視覺、觸覺以及所有的感覺都將消失，而隻有這樣，我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許多年前，當世界這幅畫卷第一次在我眼前展開時，我感受到了夏日讓人愉悅的融融暖意，聽到了樹葉沙沙作響，還有小鳥雀躍歌唱的聲音，那時，這些在我的眼中就是整個世界。我本該為了即將死去而痛哭流涕，但現在隻有死亡才是我唯一的安慰。我惡貫滿盈，最痛苦的悔恨無時無刻不在噬咬著我的靈魂，除了一死，我還能在哪裏找到安寧呢？

“永別了！我即將離開你了，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類。永別了，弗蘭肯斯坦！如果你還活著，仍然對我滿懷仇恨，那麽我活著要比死了更能滿足你複仇的快感。但事與願違，你一直想要將我毀滅，以免我再製造更大的悲劇，但是，如果你在那個我所不了解的世界裏，仍能思考感受的話，你一定不會再想向我報複了，因為現在我已生不如死。盡管你的生命已經結束，可我的痛苦卻仍然深深地刻在心中，因為悔恨將永遠刺痛我的傷口，隻有死亡才能讓它們永遠愈合。”

“不過很快，”他悲愴地大聲喊道，“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會感受到現在所承受的痛苦了。很快這些炙烤折磨我的不幸將不複存在，我將以勝利者的姿態登上葬禮的柴堆，沉浸在無情的烈焰所帶來的痛苦之中。這熊熊的大火終將慢慢熄滅，我的骨灰也將被狂風吹入到大海之中，我的靈魂將會安息，即使到那時它還會思考，一定也不會再感到痛苦了。永別了。”

說完，他縱身躍出窗外，跳上了一艘船旁的冰筏。轉眼之間，他就在海浪中遠去，消失在茫茫無邊的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