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四)
四爸爸,(抬起頭)您可不要胡來!
貴這家除了老頭,我誰也看不上眼,別著急,有你爸爸。再說,也許是我瞎猜,她原來就許沒有這意思。她外麵倒是跟我說,因為聽說你媽會讀書寫字,總想見見談談。
四(忽然諦聽)爸,別說話,我聽見好像有人在飯廳(指左邊)咳嗽似的。
貴(聽一下)別是太太吧?(走到通飯廳的門前,由鎖眼窺視,忙回來)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樓來了。
四(擦眼淚)爸爸,擦幹了麽?
貴別慌,別露相,什麽話也別提。我走了。
四嗯,媽來了,您先告訴我一聲。
貴對了,見著你媽,就當什麽都不知道,聽見了沒有?(走到中門,又回頭)別忘了,跟太太說魯貴惦記著太太的病。
[魯貴慌忙由中門下。四鳳端著藥碗向飯廳門,至門前,周繁漪進。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隻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
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鬱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麵。有時為心中的鬱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青婦人失望後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後略彎,顯出一個受抑製的女人在管製著自己。她那雪白細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麵頰,喘出一口氣。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隻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出深沉的理解,像隻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她陷於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為快樂散布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家愛的,應當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樣。
她會愛你如一隻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隻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鬱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過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來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鑲著灰銀色的花邊。她拿著一把蒲扇,掛在手指下,走進來。她的眼睛略微有點塌進,很自然地望著四鳳。
四(奇怪地)太太!怎樣您下樓來啦?我正預備給您送藥去呢!
繁(咳)老爺在書房麽?
四老爺在書房裏會客呢。
繁水來?
四剛才是蓋新房子的工程師,現在不知道是誰,您預備見他。
繁不。--老媽子告訴我說,這房子已經賣給一個教堂做醫院,是麽?
四是的,老爺覺把小東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經搬到新房子裏去了。
繁誰說要搬房子?
四老爺回來就催著要搬。
繁(停一下,忽然)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四老爺說太太不舒服,怕您聽著嫌麻煩。
繁(又停一下,看看四麵)兩禮拜沒下來,這屋子改了樣子了。
四是的,老爺說原來的樣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幾件走。這是老爺自己擺的。
繁(看看右麵的衣櫃)這是他頂喜歡的衣櫃,又拿來了。(歎氣)什麽事自然要依著他,他是什麽都不肯將就的。(咳,坐下。)
四太太,您臉上像是發燒,您還是到樓上歇著吧。
繁不,樓上太熱(咳)。
四老爺說太太的病很重,囑咐過請您好好地在樓上躺著。
繁我不願意躺在**。--喂,我忘了,老爺那一天從礦上回來的?
四前天晚上,老爺見著您發燒很厲害,叫我們別驚動您,就一個人在樓下睡的。
繁白天我像是沒有見過老爺來。
四嗯,這兩天老爺天天忙著跟礦上的董事長開會,到晚上才上樓看您。可是您又把門鎖上了。
繁(不經意的)哦,哦,--怎麽,樓下也這樣悶熱。
四對了,悶得很。一早晨黑雲就遮滿了天,也許今兒個會下一場大雨。
繁你換一把大點的蒲扇,我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
[四鳳拿一把蒲扇給她,她望著四鳳,又故意地轉過頭去。
繁怎麽這兩天沒有見著大少爺?
四大概是很忙。
繁聽說他也要到礦上去是麽?
四我不知道。
繁你沒有聽見說麽?
四倒是伺候大少爺的下人盡忙著跟他檢衣裳。
繁你父親幹什麽呢?
四大概跟老爺買檀香去啦。--他說,他問太太的病。
繁他倒是惦記著我。(停一下忽然)他現在還沒有起來麽?
四誰?
繁(沒有想到四鳳這樣問,忙收斂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爺。
四我不知道。
繁(看了她一眼)嗯?
四這一早晨我沒有見著他。
繁他昨天晚上什麽時候回來的?
四(紅麵)您想,我每天晚上總是回家睡覺,我怎麽知道。
繁(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覺得失言)老爺回家,家裏沒有人會伺候他,你怎麽天天要回家呢?
四太太,不是您吩咐過,叫我回家去睡麽?
繁那時是老爺不在家。
四我怕老爺念經吃素,不喜歡我們伺候他,聽說老爺一句是討厭女人家的。
繁哦,(看四鳳,想著自己的經曆)嗯,(低語)難說的很。(忽而抬起頭來,眼睛張開)這麽說,他在這幾天就走,究竟到什麽地方去呢?
四(膽怯地)你說的是大少爺?
繁(斜看著四鳳)嗯!
四我沒聽見。(囁嚅地)他,他總是兩三點鍾回家,我早晨像是聽見我父親叨叨說下半夜跟他開的門來著。
繁他又喝醉了麽?
四我不清楚。--(想找一個新題目)太太,您吃藥吧。
繁誰說我要吃藥?
四老爺吩咐的。
繁我並沒有請醫生,那裏來的藥?
四老爺說您犯的是肝鬱,今天早上想起從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覺抓一付,說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繁煎好了沒有?
四煎好,涼在這兒好半天啦。
[四鳳端過藥碗來。
四您喝吧。
繁(喝一口)苦得很。誰煎的?
四我。
繁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倒了它?
繁嗯?好,(想起樸園嚴厲的麵)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兒。不,(厭惡)你還是倒了它。
四(猶豫)嗯。
繁這些年喝這種苦藥,我大概是喝夠了。
四(拿著藥碗)您忍一忍喝了吧。還是苦藥能夠治病。
繁(心裏忽然恨起她來)誰要你勸我?倒掉!(自己覺得失了身份)這次老爺回來,我聽見老媽子說瘦了。
四嗯,瘦多了,也黑多了。聽說礦上正在罷工,老爺很著急的。
繁老爺很不高興麽?
四老爺是那樣。除了會客,念念經,打打坐,在家裏一句話也不說。
繁沒有跟少爺們說話麽?
四見了大少爺隻點一點頭,沒說話,倒是問了二少爺學堂的事。--對了,二少爺今天早上還問了您的病呢。
繁我現在不怎樣願意說話,你告訴他我很好就是了。--回頭覺帳房拿四十塊錢給二少爺,說這是給他買書的錢。
四二少爺總想見見您。
繁那就叫他到樓上來見我。--(站起來,踱了兩步)哦,這老房子永遠是這樣悶氣,家俱都發了黴,人們也是鬼裏鬼氣的!
四(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是你母親從濟南回來麽?--嗯,你父親說過來著。
[花園裏,周衝又在喊:"四鳳!四鳳!"
繁你去看看,二少爺在喊你。
[周衝在喊:"四鳳"。
四在這兒。
[周衝由中門進,穿一套白西裝上身。
衝(進門隻看見四鳳)四鳳,我找你一早晨。(看見繁漪)媽,怎麽您下樓來了?
繁衝兒,你的臉怎麽這樣紅?
衝我剛同一個同學打網球。(親熱地)我正有許多話要跟您說。您好一點兒沒有?(坐在繁漪身旁)這兩天我到樓上看您,您怎麽總把門關上?
繁我想清淨清淨。你看我的氣色怎麽樣?四鳳,你給二少爺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連通紅。
[四鳳由飯廳門口下。
衝(高興地)謝謝您。讓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沒有一點病,為什麽他們總說您有病呢?您一個人躲在房裏頭,您看,父親回家三天,您都沒有見著他。
繁(憂鬱地看著衝)我心裏不舒服。
衝哦,媽,不要這樣。父親對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將來,我要娶一個頂好的人,媽,您跟我們一塊住,那我們一定會覺您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