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一)
景--周宅客廳內。半夜兩點鍾的光景。
開幕時,周樸園一人坐在沙發上,讀文件;旁邊燃著一個立燈,四周是黑暗的。外麵還隱隱滾著雷聲,雨聲浠瀝可聞,窗前帷幕垂了下來,中間的門緊緊地掩了,由門上玻璃望出去,花園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裏,除了偶爾天空閃過一片耀目的電光,藍森森的看見樹同電線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樸(放下文件,嗬欠,疲倦地伸一伸腰)來人啦!(取眼鏡,擦目,聲略高)來人!(擦眼鏡,走到左邊飯廳門口,又恢複平常的聲調)這兒有人麽?(外麵閃電,停,走到右邊櫃前,按鈴。無意中又望見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鏡看。)[仆人上。
仆爺!
樸我叫了你半天。
仆外麵下雨,聽不見。
樸(指鍾)鍾怎麽停了?
仆(解釋地)每次總是四鳳上的,今天她走了,這件事就忘了。
樸什麽時候了?
仆嗯,--大概有兩點鍾了。
樸剛才我叫帳房匯一筆錢到濟南去,他們弄清楚沒有?
仆您說寄給濟南一個,一個姓魯的,是麽?
樸嗯。
仆預備好了。
[外麵閃電,樸園回頭望花園。
樸蘿架那邊的電線,太太叫人來修理了麽?
仆叫了,電燈匠說下著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來。
樸那不危險麽?
樸可不是麽?剛才大少爺的狗走過那兒,碰著那根電線,就給電死了。現在那兒已經用繩子圈起來,沒有人走那兒。
樸哦。--什麽,現在幾點了?
仆兩點多了。老爺要睡覺麽?
樸你請太太下來。
仆太太睡覺了。
樸(無意地)二少爺呢?
仆早睡了。
樸那麽,你看看大少爺。
仆大少爺吃完飯出去,還沒有回來。
[沉默半晌。
樸(走回沙發坐下,寂寞地)怎麽這屋子一個人也沒有?仆是,老爺,一個人也沒有。
樸今天早上沒有一個客來。
仆是,老爺。外麵下著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裏呆著。
樸(嗬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裏的人也隻有我一個人還在醒著。
仆是,差不多都睡了。
樸好,你去吧。
仆您不要什麽東西麽?
樸我不要什麽。
[仆人由中門下,樸園站起來,在廳中來回沉悶地踱著,又停在右邊櫃前,拿起侍萍的相片。開了中間的燈。
[衝由飯廳上。
衝(沒想到父親在這兒)爸!
樸(露喜色)你--你沒有睡?
衝嗯。
樸找我麽?
衝不,我以為母親在這兒。
樸(失望)哦--你母親在樓上。
衝沒有吧,我在她的門上敲了半天,她的門鎖著。
--是的,那也許。--爸,我走了。
樸衝兒,(衝立)不要走。
衝爸,您有事?
樸沒有。(慈愛地)你現在怎麽還不睡?
衝(服從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樸你今天吃完飯把克大夫給的藥吃了麽?
衝吃了。
樸打了球沒有?
衝嗯。
樸快活麽?
衝嗯。
樸(立起,拉起他的手)為什麽,你怕我麽?
衝是,爸爸。
樸(幹澀地)你像是有點不滿意我,是麽?
衝(窘迫)我,我說不出來,爸。
[半晌。
[樸園走回沙發,坐下歎一口氣。招衝來,衝走近。
樸(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點覺得自己老了。
(停)你知道麽?
衝(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樸(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沒有人照顧你,你不怕麽?
衝(無表情地)嗯,怕。
樸(想自己的兒子親近他,可親地)你今天早上說要拿你的學費幫一個人,你說說看,我也許答應你。
衝(悔怨地)那是我糊塗,以後我不會這樣說話了。
[半晌。
樸(懇求地)後天我們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歡麽?
衝嗯。
[半晌。
樸(責備地望著衝)你對我說話很少。
衝(無神地)嗯,我--我說不出,您平時總像不願意見我們似的。(囁嚅地)您今天有點奇怪,我--我--樸(不願他向下說)嗯,你去吧!
衝是,爸爸。
[衝由飯廳下。
[樸園失望地看著他兒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著四周。關上立燈,麵前書房。
[繁漪由中門上。不做聲地走進來,雨衣上的是還在往下滴,發鬢有些濕。顏色是很慘白,整個麵都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粱,薄而紅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臉上,如刻在一個嚴峻的假麵上,整個臉龐是無表情的。隻有她的眼睛燒著心內瘋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愛和恨燒盡了女人一切的儀態,她像是厭棄了一切,隻有計算著如何報複的心念在心中起伏。
[她看見樸園,他驚愕地望著她。
繁(毫不奇怪地)還沒睡麽?(立在中門前,不動。)樸你?(走近她,粗而低的聲音)你上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