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老之藥(4)
“有一天,在南際山龍湫峰上,我聽他吹奏著笛子,翻來覆去,總是那一首《刹那芳華》。我忍不住問他,他卻怔怔不答,神色落寞,象是有著滿腹的心事。我隱隱之中,覺得說不出的恐懼害怕,於是就借故大發雷霆,吵鬧著回神帝山去。”
“他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大喝了一聲,我登時呆住了。兩年多來,不管我如何胡鬧,他從來不曾數落過我,更別說嗬斥了。心裏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忍不住哭了起來。”
“見我哭得哀切,他的臉色頓時和緩了,大為歉疚,不斷地哄我,最後終於告訴我,兩百多年前的這一天,他在這裏親眼看著此生至愛的女人被渡送湯穀,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那一刻,我象是被雷電劈著,腦中轟隆作響,心仿佛被什麽緊緊揪住,疼得幾乎連呼吸也頓止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到如潮水般翻湧的傷心妒怒,那個從未謀麵的木族聖女,頃刻間超越汁玄青和公孫嬰侯,成為此生我最恨的人。”
“夜裏,他睡著了。我癡癡地看著月光下他的臉,突然那麽厭恨我曾經熱愛過的道道皺紋。如果他能遲生兩百多年,如果我能遇見他,當他正少年,如果我能快快長大,如果……我想了無數個‘如果’,但就象他所說的那般,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我越想越是痛楚,突然明白,他永遠不會象我娘一樣,今生今世隻疼我一個。因為他的心底,早在兩百年前已經被另一個女人占據了。想到這裏,心象是要撕裂開來了,淚水洶洶地湧出,忍不住抱住他,放聲大哭。”
“他驚醒了,剛想問我出了什麽事,我哭著緊緊地抱著他,就象從前看見那些女人勾引公孫嬰侯一樣,不顧一切地親吻他的嘴,淚水流到我和他的唇舌之間,酸甜苦辣,就象‘苦樂花’的滋味。體內的火焰突然爆炸開來,痛楚地抽搐著,所有的腸子都仿佛揉到了一起……”
“他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一把將我推開來,驚駭地看著我,象是從不認識一般。半天才幹巴巴地說,他隻是將我當成了孩子,也以為我隻是個孩子。”
“我羞怒悲苦,坐在地上,哭得渾身戰抖,斷斷續續地問他既然隻當我是個不相幹的孩子,當日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不讓我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在雪山上,一了百了?又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是不是想象公孫嬰侯一樣戲耍折磨我?”
聽著洛姬雅低婉淒苦的聲聲追問,拓拔野臉頰如燒,仿佛又回到纖纖登位湯穀聖女前夜,仿佛又看見她握著雪鶴簪、傷心欲絕的眼神,心中更是一陣錐刺似的痛楚。
流沙仙子道:“神農聽著我哭問,整個人象石頭似的凝住了,緩緩地說,汁玄青母子的蠱毒之術是由他傳授的,當日在皮母地丘裏又沒能救我,心裏愧疚難過,所以才千方百計,要將我徹底治好。又說他和我之間相差了將近三百歲,一個如朝霞,一個如暮日,是注定不可能遇在一起的。”
“我聽了更加傷心,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了,說:‘太遲啦,我現在已經喜歡上你了!我才不管你多少歲,人都是會長大,都是會老的,等我也變老了,不就可以在一起了麽?’”
“他的神色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古怪,歎了口氣,說:‘天下所有的人都會長大變老,惟獨你不會。汁玄青除了給你下了幾千種罕見奇毒之外,還拿你當藥罐,嚐試‘不老之藥’。藥性入骨,無法解除。從一年多前起,你就再不能長大,更不會變老了。’”
拓拔野心中大凜,“不老之藥”相傳是女媧所創,數千年來早已失傳。靈山十巫中的巫姑、巫真千方百計想要搜尋藥方,也始終功虧一簣。想不到汁玄青竟能煉成此藥,其蠱毒造詣之深,實是難以估量。
流沙仙子柳眉一挑,格格笑道:“若是別的女子聽到這句話,多半早已心花怒放。但聽在我的耳中,卻象是焦雷並奏,怔怔地站著,連哭也哭不出來了。想到此生此世,永遠不能變老,和他之間再無半點可能,心中恨不能將汁玄青那老妖女碎屍萬段!”
拓拔野心下黯然。這容顏永駐的“不老之藥”,一直是大荒女子夢寐以求的寶物,卻偏偏陰差陽錯,用在了普天之下最想變老的流沙仙子身上,真可謂世事無稽,造化弄人。
流沙仙子咬牙道:“第二天,趁著神農往龍湫瀑布濯洗草藥,我騎乘那歧獸,悄悄地離開南際山,飛往皮母地丘。春暖花開,地丘裏斑斕如錦繡,汁玄青那老妖女正在照影峰上采擷花蜜,瞧見我,臉色頓時變了,想不到我竟然還活著,厲聲喝問我公孫青陽的下落。”
“我心中悲怒憤恨,故意笑著說,我將她兒子的肉合著骨頭一起燉爛了,全吃到了肚子裏,‘銘心刻骨花’的毒性也就因此而解了。”
“她信以為真,發瘋似的朝我衝來。若當真和他動手,那時便有十個我,也抵不過她一根指頭。但我早已抱了同歸於盡之心,連死都不怕了,還怕她什麽?”
“我被她的‘地火刀’接連劈中,整個人象是要爆炸開來了。但她也中了我的子母針和幾十種蠱毒,全身青腫,雙雙摔落在鏡湖邊上。公孫嬰侯聞聲趕來,驚怒交集,一掌拍下,我想要還以顏色,卻已來不及了。”
“那一瞬間,經脈俱斷,千辛萬苦才壓製住的‘銘心刻骨’又盡數受激發作,全身象被烈火燒著,就象墜入了地獄,掉進了火海刀山……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便聽見嘰嘰喳喳吵鬧之聲,看見身邊站了十個幾寸高的古怪小人……”
拓拔野奇道:“靈山十巫?難道是神帝將你救出,送到靈山救治了麽?”
流沙仙子微微一笑,道:“不錯。原來就在公孫嬰侯想要殺我的時候,神農趕到了。公孫嬰侯暴怒之下,撕去所有偽裝,狂性大發,坦承這些年他用蠱毒所殺之人不計其數。既然天下人負他,他就要負天下人。”
“還說他早已解開皮母地丘穀底的女媧封印,將‘混沌神獸’駕馭己用,隻要他願意,隨時都能讓天崩地裂,地火噴薄……”
混沌神獸!拓拔野大凜,突然明白先前在穀外的平原上,公孫嬰侯為何能隨心所欲的操縱地縫與烈火了!
流沙仙子冷笑道:“可惜公孫狗賊太小瞧他,高看自己啦。戰了不過數百合,神農便將他和混沌獸一齊製伏,重新封入陰陽冥火壺中。而後又從黃帝那裏借來了‘息壤神土’,將皮母地丘徹底封住。”
“哼,這對賤人母子作惡多端,咎由自取,終於被封鎮在了不見天日的地底!神農宅心仁厚,不願散播他們的劣行,辱及公孫長泰的聲譽,十六年,一直對此絕口不提。也不願我再去尋仇,孤身涉險,所以施展‘移天換地大法’,將皮母地丘的位置在地下橫移了數百裏。一夜之間,皮母地丘就象是突然消失了。”
頓了頓,又道:“他帶我來到靈山,是想向靈山十巫借取‘伏羲牙’,徹底解鎮我體內的‘銘心刻骨’毒,誰想那十個老妖怪自大狂妄,對他素來甚為不服,這次有了機會,就吵吵嚷嚷著要與他比試,看看誰才是‘大荒第一藥神’。惟有勝得過他們,才有資格借取‘伏羲牙’。”
“那十個老妖怪哪是他的對手?輪番上陣,幾天比試下來,輸了個一塌糊塗。老妖怪氣得哇哇亂叫,都說他是仗了‘赭鞭’的便宜,勝之不武。於是他又舍去赭鞭,重新比試,結果還是大勝。”
“十個老妖怪氣得吹胡子瞪眼,惱羞成怒,說既然神農是第一藥神,幹嗎還要眼巴巴地借‘伏羲牙’來救人?竟然就此耍賴不借。他無奈之下,隻好又主動提出再進行最後一次正式比鬥,這回故意順著靈山十巫的意思,輸了‘藥神’之稱,甚至故意輸了赭鞭,終於使得那十個老妖怪心花怒放,甘心借‘伏羲牙’一用。”
聽到此處,拓拔野才對這段大荒往事的來龍去脈知道了個大概,也明白她當日為何千方百計也要殺十巫的銳氣,將赭鞭賺回手中。
雖隻聽她寥寥數語,但遙想神帝當年,談笑間降魔伏妖,風姿絕世,更將俗名神器視若草芥,拱手讓人,不由得心馳神蕩,敬服不已。
流沙仙子神色淒然,低聲道:“伏羲牙鎮伏了我體內所有的蠱毒,卻也切斷了我和他之間的所有關聯。自靈山下來,已是黃昏。晚霞漫天,蝙蝠紛飛,他微笑著說:‘夕陽再美,也不過是片刻光景。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我想要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象我娘一樣,終於消失在暮色裏,淚水洶洶地湧出,象是又變回了從前那無依無靠的女孩。從那以後,天遙地廣,人海茫茫,我想要見他一麵,都難如登天了……”
說到這裏,她的喉嚨象被噎住了,勉強一笑,不等說話,棺外又是“轟”地一聲炸響,火焰衝天狂舞,冰雪消融,又過了一周天。
眼見青冥紫火又起,拓拔野急忙熄滅饕餮離火鼎,掖回袖中。指尖一涼,觸到一個冰冷圓滑之物,取出一看,是個龍眼大小的珠子,光芒閃耀,衝映在棺蓋上,幻影波蕩。
隻見千軍萬馬正奔騰衝殺,四周凶獸如潮,戰況激烈。赫然正是穀外情景。
“鬼影珠?”拓拔野心中一凜,既而又是靈光霍閃,又驚又喜,笑道:“仙子,我們有法子離開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