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降神兵(3)
他突然想起了初次遇見神農的情景,想起了蜃樓城,想起了那月圓之夜的衝天戰火,想起了驚惶的孤兒在父母的屍體旁號啕大哭,想起了陽虛城的骨肉相殘,想起了赤炎火山,想起了東海那數月不散的赤潮浮屍……心潮洶湧,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悲哀與哀憫。
天地如洪爐,生靈塗炭,相比於這慘烈萬象。個人的生離死別又算得了什麽?大丈夫生於亂世,焉能閉目塞聽,罔顧蒼生?又豈能因一己一時之喜怒,而摒絕仁義,妄動殺心?越想越是凜然心驚,五味雜陳,臉上熱辣辣的一陣陣燒燙。
拓拔野生性自由散漫,雖承神農之遺命,矢誌要打敗水妖,恢複大荒和平,但心底深處。卻總向往著早日恢複無拘無束的生活,與心愛之人牧馬草原。泛舟東海。
但雨師妾不告而別後,想到他生死難卜,相見無期,更是失魂落魄。雄圖盡消。雖經空桑仙子點醒,決定重振精神,不負龍女苦心,但滿腔悲慮始終難以釋懷。直到此刻,被猛獁哀鳴所震思緒紛迭,悲憫蒼生,才真正破繭而出,體會到神農當年以天下為重的心情和情懷。
拓拔野低下頭,怔怔地凝望著鮮血班駁的天元逆刃,凝視著刀身所倒映的陌生的臉龐。輕蹙的眉尖漸漸地舒展開來,低聲道:“好姐姐,這樣的拓拔野,縱使見著了,也定然不喜歡……”話音未落,手腕一轉,神刀朝自己迎麵掃來。
四周蛇軍失聲驚呼,“噗”的一聲輕響,那藤木麵具登時被刀氣劈成了兩半,炸散翻飛,露出那張俊秀蒼白的臉頰。陽光照射在刀鋒上,銀光閃爍,晃映著呀的雙眸,澄澈如藍天。拓拔野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說不出的舒暢輕鬆,這一刀劈出,仿佛斬斷枷鎖,如釋重負。大風呼嘯,衣袂翻飛,心中累積了數月的悲恨、苦楚、憂愁、憤懣……也仿佛被狂風陡然吹散了。
蛇軍這才鬆了口氣,歡呼呐喊,紛紛叫道:“伏羲!伏羲!伏羲!”
拓拔野微微一笑,反手將天元逆刃插回腰間,抽出珊瑚笛,旋身疾衝而起,橫笛於唇,當空悠揚吹奏。
笛聲清越婉轉,穿透震耳轟鳴、喧闐鼓號,眾人眼前一亮,塵心盡絛,仿佛置身幽穀,枕一溪潺潺流水,看漫天悠悠白雲,凜冽殺機登時轉淡。
笛聲和緩如平野清風,飄渺如嫋嫋炊煙,低回如慈母溫言,清亮似妻兒笑語……那些最彪悍的將士,亦不自覺地鬆開緊握兵器的手,胸膺若堵,怔怔聆聽。
笛聲漸高,如月上西山,鹿鳴東澗,鬆濤起伏,倦鳥歸林。兩軍萬獸低鳴嘶吼,仿佛也為笛聲所染,頓足不前。
一時間號鼓無聲,炮火漸稀,遍野的殺伐聲也漸漸消淡,萬人翹首,都在癡癡聽著那天籟般安寧恬靜的笛聲,渾然忘了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數裏外的鳳尾城內,火焰狂舞,激戰正酣,拓拔野的笛聲傳到此處,已被呐喊衝殺聲所掩蓋,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七千餘名炎帝將士隻剩不到一半,三五結隊,在城樓、街巷、斷壁殘垣……與赤帝獸騎拚死血戰,雖占地利,但眾寡懸殊,被赤帝軍分割包圍,如負隅困獸,衝突不出。不斷有受傷將士力竭倒地,遭亂矛刺殺。
空中獸吼如雷,氣浪轟鳴,泠蘿仙子長袖飛舞,“七竅火銅珠”風雷激吼,縱橫回旋,掀卷起道道熾烈火浪,繞網織繭似的將赤鬆子、烈煙石層層困在中央。
赤鬆子淩空飛旋,長笑不絕,左臂挾抱著兀自昏迷的八郡主,右袖隨意揮卷。水玉柳刀如春水奔流,碧光瀲灩,火銅珠稍一靠近,立時激蕩飛彈開去。就連那碧嶙火麒麟吐出巨大火球,被刀芒掃中,亦瞬間炸散成萬千紅苗,迸揚湮散。
泠蘿仙子越戰越是驚怒,她幾已傾盡全力,卻始終被赤鬆子輕描淡寫得化解開來,不能奈他何;反倒是對方氣定神閑,暗藏殺機,猶如慵懶的火鬃獅,打著哈欠,徐步緩行,隨時將欲發出致命一擊。想起當日在赤炎山下,他與赤帝殊死激戰的狂野情景,更是心生怯意,遍體森寒。
當是時,城外萬騎奔卷,怒吼如潮,蚩尤率領龍族、湯穀群雄,殺透包抄圍阻,煙騰舞卷似的衝到。城樓上的炎帝將士瞧見那獵獵招展的“龍”字大旗,歡聲雷動,原以如強弩之末的士氣登時又高漲起來。
遠遠瞥見軟綿綿倒於赤鬆子臂彎的烈煙石,不知生死,蚩尤心中咯噔一響,莫名的一陣鈾急驚怒,厲聲喝道:“妖女,納命來!”騎鳥狂飆上衝,苗刀電舞,朝著泠蘿仙子遙遙劈去。
“轟!”空中氣浪分卷,狂風呼嘯,氣光如碧虹貫日。雖隔六七十丈,泠蘿仙子仍如芒刺在背,寒毛盡乍,大駭之下,忙騎獸衝天飛起。
赤鬆子眉毛一揚,嘿然笑道:“小子你不尊老愛幼,至少也當講個先來後到,哪有這等虎口奪食的道理?接著!”左袖一卷,將八郡主朝著蚩尤高高拋去。
蚩尤一凜,生怕泠蘿仙子乘隙偷襲,馭鳥變向飛衝,左臂一抄,將烈煙石穩穩接住,橫抱於前,見她胸脯起伏,呼吸均勻,這才鬆了一口大氣。
赤鬆子橫空急掠,霎時間便已搶到那碧嶙火麒麟的前麵,哈哈笑道:“臂未斷,頭未磕,想往哪裏走?”翻身衝起,雙手合握水玉柳刀,朝著泠蘿仙子當頭轟然怒斬。
“轟!”白光刺目,火浪紛飛,“七竅火銅珠”霍然炸散成萬千碎片,整個天空都似乎隨之迸裂晃動起來……
泠蘿仙子嬌軀一晃,喉中腥甜奔湧,“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險些從麒麟背上翻身摔落。
隻聽那麒麟悲聲狂喉,頭頸處突然沁出一天條細細的血線,“哧哧”連聲,萬千血珠從碧綠的鱗甲中激射而出,碩大的獸頭陡一下沉,生生齊頸斷裂。
她又驚又怒,想要說話,卻忽然感到右肩一陣徹骨冰涼,低眸望去,紫裳迸裂,雪膚上亦滲出一線血絲,越洇越大,狂風吹來,整隻臂膀突然朝後錯落,衝天飛揚!
鮮血狂噴,斷袖飛舞,泠蘿仙子驚駭欲爆,想要抓回那拋揚的斷臂,突然感到難以遏止的椎心劇痛,眼前一黑,朝右飄搖,登時連人帶獸從半空疾速摔落……
“嘭!”塵土飛揚,鮮血噴濺,她朝地上拋彈翻滾,又重重砸落在地,周身骨骸都似炸散開來了。
隻聽赤鬆子森寒恣肆的笑聲:“妖女,手臂我都幫你斬斷了,這頭還要我摁著你往下叩麽?”
泠蘿仙子周身顫抖,周圍萬蹄奔卷,潮水似的疾衝而過,塵糜撲麵,歡呼陣陣,比那斷臂劇痛更刺骨難忍的,是烈火一般燒灼的憤怒與屈辱。
她抬起頭,陽光刺眼,淚水倏然流下,顫聲喝道:“赤鬆子!我變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陡然抬起左掌,朝著自己天靈蓋猛擊而下。
眾人驚呼聲中,紅白迸濺,她微微一晃,軟綿綿地臥倒在地,就此香消玉殞。雙目圓睜,尤自憤恨悲怒地仰望著蒼穹,眼角淚痕未幹。
赤鬆子微微一怔,想不到此女性情竟如此剛烈,心中微微閃過一死悔疚之意,但想到南陽仙子全因這些叛軍作亂,才魂飛魄散,陰陽兩隔,怒火登時又衝上頭頂,縱聲狂笑道:“爾等賊軍聽好,偽聖女業已伏誅,想要活命的,速速按‘男左女右’,自斷一臂,向八郡主叩首求饒!”
笑聲如雷霆激蕩,城樓內外的六千餘名赤帝軍目睹神威,早已目瞪口呆,被他這般一喝,更是肝膽欲裂,“叮當”亂響,頃刻間便有百餘人膝下一軟拋去兵器,相繼伏倒在地。
幾在同時,遠處金鍾長鳴,號角回旋,蛇軍歡呼聲震耳欲聾,烈碧光晟終於鳴金撤退了。城內的赤帝軍臉色大變,原本還有些猶疑不定,此刻見蚩尤大軍如怒潮奔入,大勢已去,再無鬥誌,紛紛就地伏倒,齊聲高呼道:“八郡主饒命!”
聲如鼎沸,轟隆回震,烈煙石長睫微微一顫,徐徐睜開雙眼。
陽光燦爛,在那動人飛舞的黑發與輪廓間閃爍著刺目的金光,迷蒙間瞧不清臉容,但她心中為何又像被巨錘猛擊,突然呼吸不得,痛不可抑。
她怔怔地睜著眼睛,恍如夢境。那濃密挺秀的眉毛,那倒映著火光的炯炯雙眸,那如猛獸般桀驁狂野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卻又那麽陌生;相隔咫尺,卻又仿佛有萬裏之遙。柔腸如絞,淚水突然一顆顆地湧出了眼眶,櫻唇顫動了半晌,才夢囈似的低聲問道:“你……你是誰?到底是誰?”
蚩尤喉中也像被社麽堵住了,悲喜紛湧,想要回答,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喧騰如沸的轟鳴聲中,隻聽見晏紫蘇銀鈴似的聲音在他身後陡然響起:“他叫喬蚩尤,與你大哥是八拜之交。當日在赤炎山裏,你曾救過他一命,現在大家扯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