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大明

第455章 偷天換日(十六)

太原,晉王府。

坐落在太原城東北的晉王府完全是仿南京皇城而建,隻是規格稍低一等而已,不僅規模宏大,而且富麗堂皇,嘉靖陛駐太原,自然是下榻在晉王府,承運殿東廡,成國公朱希忠,從花馬池快馬趕來的老將——三邊總督唐龍,固原總兵官周尚文、寧夏總兵任傑三人都長跪在地上,一語不發。

嘉靖端坐椅上,緊閉著嘴唇,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轉,臉上神情有些陰沉不定,大明九邊重鎮,西三邊的二十幾萬兵馬可說是邊軍中的精銳,三邊總督節製延綏、寧夏、甘肅、固原三邊四鎮,不僅兵強馬壯,而且地處苦寒,連年戰事不絕,官兵久經戰陣,論戰力,遠高於其他幾鎮官兵。

但三邊總督唐龍卻是苦苦哀求不抽調三邊兵馬,原因有二,一則是路途遙遠,大軍移動緩慢,待的集結兵馬趕到太原,已是冬季,無法反攻京師,二則三邊兵力抽調一空,韃靼騎兵必然會大舉南下,甚至可能與益王叛軍呼應,對邊軍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成國公朱希忠很清楚嘉靖的想法,是想調集九邊重鎮所有邊軍,反圍京師,將益王叛軍一網打盡,韃靼騎兵南下,嘉靖未必會當回事,事有輕急緩重,保住皇位,才是嘉靖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但被韃靼騎兵和益王叛軍前後夾擊,這卻是嘉靖不能承受的。

眼見的氣氛有些僵,略微思忖。朱希忠才大著膽子道:“皇上,能否抽調兩三萬騎兵。一人兩馬,疾馳而來?”

雖知朱希忠是好意,但唐龍卻仍是想也不想,一口便回絕道:“皇上,沒有如此多的戰馬,一人雙馬,唯有韃靼騎兵才能如此奢侈。”

見唐龍油鹽不進,嘉靖一張臉登時拉的更長。恰這時黃錦在門口稟報道:“皇上,嚴閣老等一眾大臣在外求見,說是京師有急報。”

聽聞京師有急報,嘉靖沉聲道:“讓他們進來。”

嚴嵩及一眾大臣進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幾個武將,便趕緊的帶頭跪下見禮,隨後才沉聲道:“稟皇上。叛軍已經攻入宮城,叛王朱厚燁發布令旨宣告天下。”說著便趕緊的將急報呈上。

看完急報,嘉靖臉色格外的難看,半響,他才道:“傳旨,著錦衣衛加強對各地藩王的監視。嚴防各地藩王離開封國。”說著,他掃了跪在地上的眾大臣一眼,語氣淡然的道:“俸祿增加一倍,你們可曾動心?”

聽的這話,一眾人心裏都是一跳。這話甚為誅心,可不好回。靠俸祿過日子的,誰不高興俸祿能翻一倍?總不能說他們這些個大員都不靠俸祿過日子吧?嚴嵩連忙叩頭道:“回皇上,官員俸祿,乃是太祖高皇帝欽定,豈能隨意更改,皇上體恤臣屬,時有封賞,微臣等豈會因小利而忘大義。”

嘉靖自然清楚,京師這些個大臣不是靠俸祿過日子的,地方州縣官員也不是指靠俸祿過日子的,不論是京師還是地方的官員,都有的是手段撈錢,朱厚燁指望以增加俸祿來拉攏官員,根本就是笑談。

一眾大臣,誰都不願意嘉靖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毛伯溫當即便道:“皇上,不僅要控製各地藩王,地方大員,尤其是南京的各部大員也必須嚴控。”

“皇上。”禮部尚書張璧躬身道:“微臣鬥膽直言,即便控製住各地藩王和天下官員,也無法阻止益王在京師登基稱帝。”

聽的這話,眾人心裏都是一沉,這是他們最不願意想,也最不願意說的,不想張璧直接在嘉靖麵前捅了出來!益王是靖難,是造反,不是繼承皇位,他占據著京師,隻要高興,隨時都可以登基稱帝,根本就無須藩王和百官擁立,益王府和東興港又不是找不出官員,這也是當初大多數官員反對放棄京師的根本原因。

“此言差矣。”翟鑾隨即沉聲道:“益王乃是高皇帝子孫,是大明藩王!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並非是流民造反!如今皇上西巡,陛駐太原,他敢罔顧大義名分,敢冒天下之大不諱登基稱帝?他如何麵對列祖列宗?如何麵對後世子孫?如何麵對天下士紳百姓?”

迂腐!這話你該去問問文皇帝朱棣,看看他是如何麵對的!一眾大員都是暗自腹誹,卻是沒人肯出聲,益王要真是在京師登基稱帝,嘉靖和他們將是何處境?

大明兩京十三省,除去京師,還有京城——南京,但南京距海不遠,東興港的戰艦完全可以朔江而上攻打南京,嘉靖根本無法在南京站穩腳跟,益王也不會讓嘉靖在南京立足,最安全的是偏安一隅——呆在太原或是西安!

但這根本就不是個事,益王憑借著強大的東興港艦隊可以輕易的控製沿海各省,斷了賦稅,特別是江南的賦稅,就算益王不來攻打他們,嘉靖哪裏來的錢糧養這幾十萬的邊軍?韃靼騎兵也不會看他們處境可憐而不攻打他們,不消幾年,西北這點子家底就會被折騰一空,屆時,他們不是被韃靼人滅掉,就是被益王滅掉!

嘉靖沒有理會眾人,他也沒沒想那麽遠,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他冷冷的瞥了嚴嵩一眼,暗忖,不知殺了嚴嵩,或是罷免了嚴嵩,有無可能阻止益王登基?這會讓益王登基稱帝更沒有借口!

這念頭一閃,他便放棄了,什麽清君側,都是鬼話,不過是篡位的一個幌子罷了,到了這個地步,益王已經是沒有任何的退路,隻能是一條路走到黑,就算殺了嚴嵩,益王也會另找借口,他要真的處置了嚴嵩。反而會人心渙散。

嚴嵩卻是被嘉靖這一眼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這些日子以來避免單獨覲見。不僅是怕被罰,更怕嘉靖找個莫須有的罪名殺他,略微沉吟,他便沉聲道:“昔高皇帝爭霸天下之時,楓林先生曾建言,‘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聽的這無頭無腦的話。一眾人都有些迷糊,這話是什麽意思?嘉靖如今雖說是丟了京師,但他卻是正經八百的大明天子,什麽緩稱王,這豈不是牛頭不對馬嘴?嘉靖也是一臉疑惑的盯著他。

略微一頓,嚴嵩便接著說道:“皇上禦極登基二十餘載,天下官員士紳百姓都清楚。皇上才是大明名正言順的天子!不管益王在京師有何舉措,稱王也好,稱帝也罷,皇上都無須因此而亂了心神,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最終還要看,誰能取的最終的勝利!”

聽的這話,嘉靖難得的讚了一句,“見的透徹!”說著,他掃了眾人一眼。道:“都沉下心來,不要被對方擾了心神。亂了步驟,朱厚燁所依仗者——東興港無非就是六萬兵力,攻打京師的隻有四萬兵力,邊軍四十餘萬,朕要畢其功於一役,一戰徹底打殘東興港,徹底清除東興港這個禍端!”

說著,他一揮,道:“都退下吧。”

嚴嵩等一眾文臣退了下去,朱希忠、唐龍以及幾個武將卻是沒敢動,嘉靖瞥了幾人一眼,才沉聲道:“孰輕孰重,虞佐可掂量清楚了?”

聽了這半晌,唐龍自然也清楚嘉靖的處境有多不妙,他很清楚,若是再堅持下去,便是自取其辱,略微沉吟,他便道:“回皇上,甘州至太原便是三千多裏,即便日行六十,亦要兩個月時間,微臣懇祈,抽調寧夏、綏德、固原、花馬池等幾鎮官兵前來太原,甘州兵丁回填寧夏、花馬池,如此,也能夠調集十二萬大軍。”

嘉靖點了點頭,道:“十萬就足夠了,不過都要精銳,四鎮戰馬盡數帶上,東興港兵丁遠非韃靼可比,韃靼曆來從花馬池入侵,即便暫時放棄甘州,也不能讓花馬池失守。”

“微臣遵命!”唐龍忙躬身道。

嘉靖稍稍鬆了口氣,道:“虞佐是本朝難得的老將,就別來回奔波了,就住在太原,與成國公好好商議一下,如何打好這一仗!”

“微臣遵旨!”唐龍既興奮又擔憂,這可是事關嘉靖生死存亡的一戰,勝了,封伯封候都有可能,敗了,那就是死路一條!東興港可不是那麽好打的!

一俟朱希忠、唐龍退出,黃錦便躬身進來,道:“皇上,戶部尚書王杲、兵部尚書毛伯溫並未離開,還在外麵候著。”

嘉靖正想起身活動一下,聽的這話,又坐了回去,道:“讓他倆進來。”

王杲、毛伯溫二人進來見禮之後,王杲便沉聲道:“微臣鬥膽,敢問皇上欲集結多少兵力?”

略微沉吟,嘉靖才看了他一眼,道:“景初可是擔憂錢糧?”

“正是。”王杲躬身道:“皇上,微臣既擔心軍餉,也擔心糧草,二三十萬大軍,數萬匹戰馬,這至少的消耗三四百萬銀元,一路糧草補給,亦須精心籌劃。”

嘉靖瞥了他一眼,心知他必然是今日才意識到自個會集結數十萬大軍反攻京師?因此而擔憂,當下便道:“朕數日前便已下旨,調集山東、河南兩省兵丁在德州截留所有北上的漕糧,轉運真定府、保定府、河間府、滄州府,並著山東、河南籌備糧草,一應夏糧,也已下旨,著解往太原。”

聽的嘉靖早有準備,王杲不由的鬆了口氣,當即躬身道:“皇上聖明。”

毛伯溫卻是躬身道:“皇上,邊軍兵丁中多募軍,月銀一塊銀元,這是筆不菲的開支,也不宜拖欠。”

聽的這話,嘉靖不由的眉頭一皺,弘治正德以後,邊軍中的募兵數量逐年增加,他繼位以來,這種情形也沒有絲毫的好轉,幾個邊鎮的募兵數量如今都快達到兵額的一半,這些募兵的軍餉原本還是邊鎮衛所和朝廷各出一半,如今都要他出,確實是不小的負擔。

不知道三邊的十萬兵丁有多少募兵,估計應該要稍微好些。但即便如此,一個月至少也要十萬銀元的開支。想到這裏,他不由的暗歎了一聲,東興港雖說隻有六萬兵丁,但軍餉卻是一月兩塊銀元,真不知道東興港是從哪裏來的那麽多銀子!

這確實是件麻煩事,那些個募兵的戰鬥力比衛所兵強的多,但要是不能按時發放餉銀,軍心必然不穩。甚至還可能出現嘩變或是私逃!他從京師出來,可沒多少銀子,國庫裏本來就沒多少銀子,這些年朝廷的日子一直都是緊緊巴巴的,得想法子籌集銀子!

隨後兩日,海州水師艦隊全軍覆滅和金陵報刊載益王令旨的消息相繼傳來,海州水師艦隊的覆滅。嘉靖倒不如何惱怒,畢竟早有心理準備,東興港艦隊既然滅了天津的艦隊,絕對不會放過海州的艦隊!

但金陵報刊載益王的令旨,卻是讓嘉靖大為惱怒,金陵報和慈善會是什麽關係。他自然清楚,金陵報此舉,等若是慈善會公然宣布支持益王!

這些年來慈善會在賑濟災民方麵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朝廷這幾年在賑災方麵的支出是逐年減少,慈善會名下的“匯通銀號”規模也跟滾雪球一般。迅速的擴大,匯通天下。已經不再隻是一句口號,如今“匯通銀號”的銀票已經可以通行大明兩京十三省!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沒打過慈善會的主意,他不相信,慈善會如此大的家當敢公然的卷進這場皇位之爭!但慈善會偏偏就如此做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嘉靖百分百的敢肯定,慈善會從來就沒有脫離過東興港!

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踱了兩盞茶光景,嘉靖才沉聲道:“傳旨!五百裏加急傳報南京,查封慈善總會,封禁金陵報!傳令各省,馬上查封慈善會名下的所有銀號!”

聽的這道旨意,當值的幾個太監驚的半晌沒有回過神來,他們可沒膽子諫言,當即便派了個小太監出去通傳消息。

消息一傳開,京師出來的勳臣、太監以及所有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員都是兩眼發黑,他們的全部家當都在慈善會的“匯通銀號”,當初逃出京師之時,誰家不是把大量的現銀換成了“匯通銀號”的銀票?更有無數奇珍異寶和銀票都存放在“匯通銀號”的寶箱裏!

如今嘉靖封禁慈善會,查封了“匯通銀號”,他們這些年當官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當一日之間就全部化為烏有!京師丟了,辭別妻兒跟著嘉靖跑到太原,他們忍了!太原這破地方,住沒好地方住,吃沒好東西吃,苦哈哈的日子,他們也忍了!但要將他們一日間全部變成窮光蛋,就沒人能夠忍受的了!

一時間,整個太原城裏群情洶洶,晉王府外立刻就聚集了數百的大小勳臣和文武官員,紛紛交頭接耳,輕聲的議論著,“讓開,首輔大人來了,成國公來了,都讓條道。”一眾官員立時就讓出了一條通道。

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撫寧侯朱嶽、定西侯蔣傳等一眾嘉靖平日裏素為倚重的勳臣,嚴嵩、翟鑾、許讚、各部院主官堂官,京營一眾二品以上的武將一個接著一個進了晉王府,在承運殿外通報。

殿裏,嘉靖背著手來回的踱著,聽的稟報,絲毫沒有叫他們進來的意思,外麵的情況他自然知道,也清楚這些官員為什麽來,半晌,他才吩咐道:“叫他們都進來!”

一眾勳臣、文武大員進來便黑壓壓的跪了一片,嘉靖待的眾人禮畢,才道:“金陵報都看過了?”

“回皇上。”嚴嵩忙回道:“這刊金陵報已經在太原城傳開了。”

“朕知道你們出京之時都兌換了不少“匯通銀號”的銀票。”嘉靖緩聲說道:“金陵報與慈善會是什麽關係,慈善會與東興港是什麽關係,這個無須朕饒舌罷,如今慈善會公然表態支持朱厚燁,你們自己說,該不該查封“匯通銀號”?”

見嚴嵩不吭聲,翟鑾開口道:“皇上,慈善會之善名如今響徹大明兩京十三省,在民間聲譽極高!“匯通銀號”之銀票亦是廣為流通,南北富商巨賈手裏都留有不少銀票,貿然查封“匯通銀號”,有損皇上聖譽。”

見他繞圈子,成國公朱希忠不滿的皺了皺眉頭,躬身道:“皇上,隨同皇上西巡的官員所有家當幾乎都換成了“匯通銀號”的銀票,查封“匯通銀號”,微臣擔憂人心不穩!”

一群廢物!嚴嵩暗罵了一聲,才躬身道:“皇上,慈善會既敢公然表態支持朱厚燁,自然會料到朝廷會查封慈善會在各省的銀號,應該早有準備,若是此時查封“匯通銀號”,好處是慈善會落下了,黑鍋卻是朝廷背了,微臣懇祈皇上三思。”

這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嘉靖稍一沉吟,才道:“惟中以為應當如何?”

“微臣竊以為,不僅不必查封慈善會,連金陵報也無須查封。”嚴嵩沉聲道:“金陵報仍是如常刊載朝廷的邸報,不能給世人以錯覺,慈善會在支持叛王朱厚燁!”

“有理!”嘉靖微微頜首道:“當值幾個太監本應全部杖斃,改為杖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