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無長兄

73 花將軍一怒

73花將軍一怒

賀穆蘭領著幾乎是在夢遊一般行走的陳節回了燕飛樓。

白鷺們都不認得陳節,但出身虎賁和陳郡的郡兵卻是表示裝上胡子也認識他的,當下紛紛向他示意或行禮。

陳節以前就負責訓練郡兵,可以說正是他們教頭一般的人物,但他們卻從來沒有見過自家教頭這樣魂不守舍的情形。雖然知道花木蘭將軍來這裏就是救他的,但這般的糟糕狀況讓他們不由得胡亂想象起來。

‘陳郡尉是不是被盧水胡人折磨過了?怎麽看起來像是魂沒了一樣?’

‘這裏胡姬這麽多,難不成陳郡尉頗受胡姬愛慕,每天晚上這樣又這樣,那樣又那樣,所以精神才如此不濟?’

‘一定是被花將軍罵了!罵得好,叫你以前罵我們跟罵孫子似的!’

“陳節,你在想什麽?”

賀穆蘭突然出聲。

“我在想是不是要刮個胡……啊,將軍!”

陳節像是突然意識過來自己在什麽地方似的,迷茫的看了看四周。

“原來外麵是這樣的啊?”

陳節一直呆在迎風閣沒離開,他肋骨有傷,走多了就疼,現在猛然一下回過神來,頓覺肋骨火辣辣的。

“我……咦?林武,你怎麽在這裏?”

‘還真不好意思啊,我一直都在這裏’。

陳節麵前站崗的郡兵沒好氣的腹誹。

見陳節回了神,賀穆蘭也放下了心。

她抬頭看了看燕飛樓的樓頂。

剛剛瀟灑過了,現在該輪到她魂不守舍了。

狄葉飛在花木蘭走後就陷入了一種不安。

他和花木蘭畢竟並非像是陳節那樣長久相處的關係,自他調入皇帝的宿衛軍中後,除非有大的戰事,否則他們很少見麵。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久了,自然就有一種默契,而他和花木蘭,有時候缺乏的正是這種默契。

也許是因為“過去的花木蘭”印象太過深刻,猛然間幾年後再見,狄葉飛都已經有些不敢相認的錯覺。現在的花木蘭一舉一動、一抬手一投足都是過去那個花木蘭的樣子,可她的想法和處事的態度,卻切切實實的和以前有所不同。

是因為卸下了身份的包袱、性別的成見,所以變得更為豁達了;還是太在意如今“普通人”的生活,變得不再有當年的拚勁呢?

狄葉飛的不安不是來自於別人,正是來自於自身。

他隻要一想到對於自己如今權力地位的自得、對於得到太子重視的喜悅,以及對於即將獲得龐大財富的興奮,就有種迫不及待對別人炫耀的衝動。而他最想炫耀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如今想要“安寧”的花木蘭。

這樣的生活和花木蘭想要的生活差的是如此之遠,以至於他越發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花木蘭。

他可以借著素和君的安排輕鬆得到拓跋晃的信任,也可以借著自己的“美貌”接近袁放,商議最難得到回應的“通商”之事,甚至連那位被暫時關押起來的袁家少主,他也有自信可以說服他,讓他倒向他們這一邊,從此真正成為袁家的重要人物,不需要對他叔叔可能成婚育子的將來而擔驚受怕。

但他沒辦法說服花木蘭。花木蘭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這就像一個愣頭青突然獲得了地位、名望、權力,並即將迎來人生中最高峰的時刻時,卻發現最想要與之麵前表現的那個人,其實是完全不在意這些的。

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愛的大概不是花木蘭,而隻是需要尋找一個目的讓自己飛的更高、變得更強,就如同站在河邊看著自己的倒影自憐,卻以為自己是愛上了別人一般。

但當花木蘭說出“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方式,為了生存和壯大自己做出的舉動,從來都談不上卑鄙”時,他才赫然發現,他愛上的從來都不是自己。

狄葉飛一直堅信自己能在花木蘭這裏得到某種救贖,就如同她過去那麽多次替他守住了帳篷,讓他能夠徹夜酣睡一般,他一直追求的,恰恰就是那句“我理解”和“我相信”。

而他卻不知道,以後自己會不會辜負這種信任。

爭權奪利中的可怕,在這麽多年裏他已經見了太多太多。有時候就如同素和君的一句話,某一次的因勢利導,局勢就能變得完全讓人瞠目結舌。

他到底是該進,還是該退。

他的心無比迷茫。

“狄將軍。”一個白鷺在狄葉飛耳邊小聲報道:“花將軍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大胡子男人。”

退!

退個球!

狄葉飛“噌”的一下站起身。

她不聲不響跑了,丟下他在這裏左思右想差點把自己逼成怨婦就算了,居然還敢帶個野男人回來!

“我把陳節帶回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驚天動地的大笑聲從陳節的嘴裏歡快的溢出,完全不顧臉色鐵青的狄葉飛是什麽心情,陳節笑的簡直就如同發了癔症:“哈哈哈,靴子……靴子……哈哈哈哈哈眼線……那眼線什麽玩意兒……哈哈哈哈啊,指甲,指甲……”

昔日在軍中揍得他們這群新兵整夜整夜哀嚎的“血腥美人”居然也有今天!

穿著翹頭的靴子,畫著貓兒一樣的眼線,塗著……塗著……

哈哈哈哈哈!

讓他先暢快的笑一會兒。

“陳節還是像以前一樣,一遇見事兒,就哭著喊著讓木蘭你救命啊。”狄葉飛的嘴巴可不是閑著的,“如今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是要讓其他人擦屁股。”

“啊哈哈哈,那也比,把臉畫成屁股要好吧?”

看那可笑的胭脂!

狄葉飛的臉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轉白,臉色幾次變幻之下,賀穆蘭生怕狄葉飛一個失手把陳節給砍了,連忙將已經笑成蛇精病的陳節提了起來,像是過去無數次做的那樣,一把丟了出去。

陳節被拋到門外,索性繼續抱著肚子躺在地上笑個痛快,完全不不顧屋外守著的白鷺是什麽表情。

“那啥,家教不嚴……呃,好像也不算。總之,陳節被盧水胡人關的有些缺心眼了,你莫怪他。”

聽到外麵震耳的笑聲,賀穆蘭也有些尷尬。

天知道她對狄葉飛發泄出不滿後跑出去已經夠尷尬的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狄葉飛咬牙冒出一句。

咦?

這是在罵她也是個缺心眼嗎?

看到賀穆蘭的表情,狄葉飛簡直如同低吼一般叫了起來。

“我說的是那群盧水胡人!”

“哦,哦?哦!”

賀穆蘭連續哦了三次才意識到狄葉飛到底是什麽意思,也對這位花木蘭昔日同帳的傲嬌又有了一層新的認識。

這麽別扭的人,怎麽能攀上太子黨的關係呢?

果然還是那位素和君神通廣大吧!

“你怎麽把陳節帶回來了?”狄葉飛隻是一頓就不可思議的皺起了眉頭,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你去找蓋吳要來的?”

“是啊。”賀穆蘭老實地點了點頭。“蓋吳既然對我們沒有敵意,我自然也沒必要像是仇人一樣對他們。我親自去解開誤會,把陳節帶了回來。盧水胡人並不像外人傳言的那般食古不化,某種意義上,還是通情達理的。”

“你還真是……”狄葉飛傷腦筋的揉著額角,擔心自己那塊的青筋會不會一下子蹦出來。“還真是你幹的出來的事兒。”

“總而言之,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救陳節的。此間事了,你這邊還要多久才能搞定袁振?”賀穆蘭算了算時日。“還有十幾天就要過年了,我阿爺阿母還等著我回家呢。”

“……”狄葉飛沉默了一會兒。“給我一日。”

他抬頭認真地看著賀穆蘭說道。

“我知你不喜這些,給我一日,後日我們去向袁放請辭。”

“不是不喜這些……你不必這麽急,既然已經來了,把你的事做完才是要緊。”賀穆蘭磨了磨牙,“至於那位大人那裏,我自是會自己‘排解排解’胸中的鬱氣!”

“阿嚏!”

拓跋晃揉了揉鼻子,稍微攏了攏衣袖。、

“今日狄姬夫人的車隊就要回來了吧?”

“是的。”

“想想還是害怕啊。”

這南方的天氣和北方完全不同,北方雖冷,卻是一種如刀割般的蒼冷幹脆,而這靠近劉宋的南方,連氣息裏都像是纏繞著水氣,陰陰濕濕的直往人骨頭裏鑽。

以往他也非常羨慕南朝的風土人情,覺得漢人文士們的一切都是那麽讓人膜拜的耀眼,但如今他很懷疑自己真到了南方,會不會被這種又熱又冷的天氣先弄的水土不服,病死過去。

“殿下,你應該多添幾件衣服的。”阿鹿桓也頭疼沒有帶什麽厚重裘衣過來,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在這裏一盤桓就是十幾天。

“為何不穿費羽太守獻上的裘衣呢?”

“這樣便很好,阿單卓不也隻穿著一件皮襖就這麽過冬了嗎?我還比他多了件披風呢。”拓跋晃有些納悶地問阿鹿桓:“你說阿單卓是不是氣我騙他了?怎麽現在也不和我一起用飯了,也不和我一起就寢了?我昨日去找他,他一溜煙就跑了。”

我的個祖宗也,你現在是太子了,誰敢和你同吃同睡啊?

那少年就算看起來再粗神經,也沒那麽大膽子啊!

“在花家時候兩個人窩在一起,還怪暖和的。我的姬妾又沒有跟來這裏,冬天連個捂腳的肚子都沒有。”

拓跋晃體質偏寒,夏天即使穿著厚重的禮服也不會汗流浹背,到了冬天卻經常冷得要專人暖床才可以。

他的幾個孩子都是冬天有了的。一到了冬天,豐滿型的姬妾都會開始想盡辦法往他前麵湊,大辦也是如此,

阿鹿桓不敢隨便接話。

這是太子自己的房中事,他若建議什麽,回去就要被上司揪掉耳朵了。

“罷了,我去找找那黑呆子。”拓跋晃放下手中的書卷。“阿單卓還在練劍?”

“嗯。花將軍不許他去,他估計在生悶氣呢。”

拓跋晃接過阿鹿桓遞來的披風,丟下書卷找阿單卓去了。

拓跋晃找到阿單卓的時候,他並不在練劍,而是在房間裏抱著花木蘭留下的“磐石”在擦拭著,一點點的研究著它的結構。

“又在研究花將軍的劍?”

拓跋晃推門進來,嚇得阿單卓持著劍的手一鬆,劍尖下落一下子掉了下去。

若不是阿單卓躲得快,這麽重的一把劍砸下去,不是把大腿砸壞了,就是把膝蓋砸傷了。那他就要成瘸子了。

“太太太太太……”阿單卓一下子站了起來。

“太太?”拓跋晃在席上找了一個空位跪坐下。“你繼續喚我賀光便是,我母族姓賀賴,漢姓賀,‘光’是我的幼名,我在外行走,都用的這個名字。你也坐下吧。”

“不不不……不能吧?”

他可是太子啊!他阿爺是當今的皇帝,鮮卑三十六部的大可汗!

他他他是不是該跪下去才對啊!可是他抱著花姨的劍,實在是不想這麽做啊!

隻要一想到他曾經給這位太子找過廁籌,搶過他被子,還和他吵過架,這位憨直的少年就有想要暈過去的衝動。

所以他這十幾天隻能躲著這位尊貴的殿下。

“什麽不能?你不會坐了嗎?先彎一條腿,然後一條腿跪在席上,再彎另一條,身子往後傾,坐在你的腳後跟上。”

拓跋晃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

“是,是是……”

阿單卓戰戰兢兢的按照拓跋晃的指示坐了下來,因為太過緊張,差點往後仰倒了一下。

‘我是不是該說一句‘謝殿下隆恩’之類的話?’

阿單卓抱著劍的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我雖瞞著我的身份,但那也是迫不得已。我微服出行,安全上是要考慮的。花姨並不願出仕,我卻希望她能幫到我,這是件很討人嫌的事情,但凡去尋覓隱士的人總是要吃過幾次閉門羹,受過幾次挫才能得償如願。我又不想一開始就以太子的身份去壓迫花木蘭,便隻好選擇這種方式接近。”

“您應該和花姨去說這些。”

阿單卓總算順暢的說了一句。

“我已經說過了。她也允許我在他身邊留一陣子。”

拓跋晃突然露出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的表情。

“不過我估計又做錯了一件事,等這事被發現,我怕是要被花姨趕出去了。阿單卓,花姨待你比待我好,若真這樣,你幫我求求情可好?”

“不好。”

‘我竟說出來了!’

阿單卓看起來比露出詫異表情的拓跋晃還要驚訝。

“我我我我,我是覺得吧,做做錯事要去道歉,然後想法子補救才是。花姨不會若真原諒你了,就不會趕你走。可她要真是趕你走,那我求情也沒用啊!你可是太子殿下!”

‘她若是連太子殿下都敢趕,那我的話哪裏管用嘛!’

“你說的沒錯。”拓跋晃搓了搓臉。“這件事吧,其實我覺得以我的立場,我做得沒錯。但是以花姨的立場,我確實錯了。可如果我不這麽做,我就會錯過很多東西……”

“所以你就選擇錯過花姨了啊。”

阿單卓率直地這麽一說,讓拓跋晃徹底的沒了言語。

他說的沒錯。

“阿單卓,有時候你真敏銳的可怕。”拓跋晃上下掃視了一眼這個黑胖的少年,突然溫和的一笑:

“我身邊還缺個貼身的護衛,你有沒有興趣來我身邊?你是軍戶吧?反正遲早也是要入伍的。”

騙人!

他這樣的身份,還會缺貼身的護衛嗎?

這樣的賀光,一點都不像是那位賀光了!

這叫太子殿下的名字,吞掉了我的朋友嗎?

“太子殿下,我先謝過你的好意。不過,我還是想去邊關先磨礪幾年。”阿單卓抱著磐石,“我一直以來,都想著能跟著花將軍馳騁沙場。後來花將軍變成的花姨,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了。既然是這樣,我想也去邊關看看,看看我阿爺和花姨當年是如何在軍中磨練的。”

“若是日後太子殿下需要征戰,隻要您吩咐一聲,全軍都會整軍待發的,那時候,我也算是為您效力了。”

“這算是拒絕了嗎?”

拓跋晃微微意外。

他以為阿單卓是很像建功立業的。如果不是那樣,那麽拚命的練劍,又經常向狄葉飛討教兵法做什麽?

“呃……不算拒絕吧?”

阿單卓傻乎乎地看著拓跋晃。

“哈哈哈哈!你還是這麽有意思!”拓跋晃大笑了起來。

“那我以朋友的身份請求你,若是花姨要趕我走,你也以朋友的身份求求情,可好?”

……

這才是賀光嘛!

“好啊。”

阿單卓幹脆地點了點頭。

“太子殿下,花將軍和狄將軍回來了。狄將軍先去洗漱換衣了,可是花將軍……”

阿鹿桓驚懼的吞了吞口水。

他的雙腳已經離地了。

“你去和陳節聊聊吧。”臉上花紋還沒有清洗的賀穆蘭“和藹可親”的跟提在手上的阿鹿桓笑了笑。“我則要和‘太子殿下’聊聊。”

拓跋晃臉色煞白的對阿鹿桓點了點頭,後者一溜煙跑了。

“花姨,你都知道啦?”他有些虛弱地解釋:“你聽我說,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也是偶然起意才……”

“花姨,你臉色好難看,你要要要不要,先先休息一下?”

阿單卓磕磕巴巴的幫朋友擋刀。

賀穆蘭邁步進了屋子,反手甩上房門,“獰笑”著拉住了站起來迎接她的拓跋晃,將他一把摁倒下去。

霎時間,拓跋晃隻覺得自己像是個破麻袋一樣被人擺弄來擺弄去,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不不不會像是我想象的那樣吧?’

他被麵部朝下放在賀穆蘭跪坐的大腿上。

賀穆蘭在兩個孩子“驚駭欲絕”的表情中……

——揚起了巴掌。

“逃出京中尋求庇護,嗯?”

啪!

“我若有不高興的地方,你乖乖就走,嗯?”

啪!

“絕不讓我為難,嗯?”

啪!

“你不是來找‘保母’的嗎?”

啪!

嚇傻了的阿單卓:……

我……

我還是不要求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