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寧覺非低著頭,隻是片刻之間,便右手一揚,手中的匕首快如閃電般蕩開了遊虎的劍,隨即飛身而起。

遊虎和那兩名驍騎衛都隻覺眼前一花,寧覺非已閃到了石壁的另一邊,冷冷地靠上了身後的陡壁,眼光看著前方的鬆林,一眼也不望向他們。

其他人不知,遊虎卻知道,就在寧覺非閃身而過時,他手上那柄匕首的刀背卻已從自己的咽喉處劃過。雖未破皮,卻已明明白白告訴他,即使被他用劍指著,這人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他性命。

心下駭然之餘,他俯身扶起了滿臉驚怔的淳於翰。

那兩個驍騎衛本是愣在一旁,此時也趕過來相扶。

淳於翰的唇被咬破,後背重重地撞在地上,這時連嚇帶痛,隻是臉色蒼白,眼淚汪汪。他眼光迷離地看了寧覺非一眼,抽泣著縮到壁角,抱著雙膝,終於哭出了聲。

遊虎看了他一眼,卻沒去安慰,反而向寧覺非走去。

寧覺非看著他走近,姿勢一直沒變。

遊虎走到近前,伸手便向他抓來。

寧覺非身形微晃,右手中的那柄匕首已是抵在了他的胸口。

遊虎的手凝在半空,神情卻十分平和。他微笑道:“你肩上的傷還在流血。”

寧覺非冷冷地看著他,收回了刀:“我自己會處理。”

“隻怕多有不便。”遊虎輕聲說著,從懷裏掏出傷藥。“無論如何,請先容我替先生上藥。回去還有百餘裏,不能大意。”

寧覺非看了他半晌,似乎甚是不願。

遊虎的臉上卻滿是親切的微笑:“先生請放心,你是我大哥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

寧覺非也知道若不上藥並將傷口包紮好,失血過多可不是好玩的,於是終於微微側身,將左肩挪了過來。

遊虎小心地撕開了一點衣服,將傷藥仔細上了,再用布緊緊包好。邊包紮他邊輕聲道:“先生請不要跟景王生氣,他不過是個孩子。”

寧覺非仰頭看著陽光下白雲朵朵,心情卻已恢複了平靜。其實他一直沒恨過淳於翰。他雖曾淩辱過他,卻不過是被他的兩個哥哥算計。在他重傷之時,這個小王爺硬拉來宮中禦醫為他診病,又送來無數禦用良藥,應該算是救過他一命吧。再說,按現代的法律,他還未成年,即使殺了人都不會判死刑的。寧覺非心中的恨意從未涉及到這個孩子身上,否則無論荊無雙怎樣說,他也不會冒險來救的。剛才如果不是被他吵得心煩,還不知死活地提什麽“第一次”,也不會對他動手。

遊虎聽他不吭聲,手勢極盡輕柔,嘴裏的話也很溫和:“他畢竟是王爺。”

寧覺非不屑地說:“王爺又怎麽了?他除了會投胎,我沒看出還有什麽過人之處。”

遊虎一聽,卻笑了起來。

剛包紮完,便聽到一旁傳來淳於翰怯生生的聲音:“小樓,我對你是真心的。”

遊虎臉一沉,看向走上前來,眼巴巴盯著寧覺非的淳於翰,沉聲道:“王爺請慎言。”

“怎麽了?”淳於翰看著遊虎,一臉不解。“他是小樓呀,我……”

遊虎打斷了他的話,重重地說:“王爺,殷小樓已經死了。一個多月前,江月班為他發喪的時候,你不是偷偷跑去看過了嗎?”

“可是……”淳於翰看了看遊虎,又看向寧覺非,滿眼都是迷茫。

遊虎這時已替寧覺非包紮好了傷口,似是想扶他靠著石壁休息一下。寧覺非輕輕地擋開了他的手,自行往後退了一步,靠向了山壁。

遊虎清晰地對淳於翰說道:“這位先生,就是在劍門關單騎退敵,名揚天下的壯士寧覺非。”

他這話一出,淳於翰和緊跟在他身後的那兩名禦前驍騎衛都是一驚,隨即那兩名身手不錯的侍衛看向寧覺非的眼中便滿是欽佩之意。

淳於翰喃喃自語:“寧覺非?真的嗎?”

“當然。”遊虎搶著道。“王爺,你莫要再糊塗了,把那……那人的名字用來稱呼寧先生。寧先生大好男兒,英雄蓋世,你若如此,實在是太……有辱於他。”

淳於翰這才聽懂了一些,雖還不明白怎麽這人與殷小樓長得如此之像,但確實覺得自己不應以一個倡優的名字來稱呼如此英雄,立刻斂首為禮:“寧先生,是小王失禮了,請先生莫怪。”

寧覺非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寧某也有些魯莽,還望王爺見諒。”

“王爺先去歇息片刻,我們馬上就要上路。”遊虎對那兩個驍騎衛使了個眼色,那兩人便帶著淳於翰離得遠了些。

寧覺非手上仍然拈著那把匕首,卻隻是輕巧地把玩著,等著遊虎開口。

遊虎看著他,眼神無比複雜,半晌方道:“殷小樓已死,一個多月前,由武王出資,江月班隆重發喪,將他葬在臨淄西郊。那兒山青水秀,也是一塊風水寶地。武王並設計抓住了偽造證據陷害江月班的人,親為江月班平了冤,以重金相贈,放他們回了江南。”

寧覺非瞧著手中刀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看向他:“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遊虎一臉耿直,不善作偽,便實話實說:“臘月二十九,景王前來時,帶來了家父的書信。”

“令尊怎麽知道這裏有我這麽個人?”寧覺非的聲音一直低沉,似漫不經心,卻讓人絕不敢輕視。

遊虎老老實實地道:“是我自見過寧先生後,心有所疑,便寫了信,還叫人畫了幅先生的像,一並送回去,報告給了家父。”

“哦。”寧覺非抬頭看向遠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大哥什麽時候知道的?”

“就是……北薊大軍前來進攻的那一日。”遊虎極為小心地察看著他的神情。“我覺得還是應該上山,告訴內兄。”

“哦。”寧覺非忽然覺得有些疲倦,不想再問下去。

遊虎卻道:“大哥當時聽了後便說,無論你是什麽人,都永遠是他的兄弟。”

寧覺非看了他一眼,冷淡地道:“我們走吧。”

遊虎有意無意地擋在他身前,輕聲道:“寧先生,家父在信中說,先生雄才大略,智勇雙全,深令家父仰慕,還望先生不計前嫌,入朝為將,定能建不世之功業,封公封侯也是指日可待。”

寧覺非站了一會兒,淡淡地道:“遊將軍,令尊的好意在下心領。我是個粗人,但好像連聖人也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遊虎一怔,便不再多說,隻打定主意先回城中再做計較。

經過短暫的休息,幾人的體力都已恢複了不少。

寧覺非仍然讓淳於翰騎上“烈火”,卻拒絕了遊虎讓他也騎上去的提議。他自馬側的小布囊中拿出夜裏換下的銀灰色外袍罩在身上,遮住了半身豔紅的血跡,這才隨著“烈火”往前奔去。

一路再無事故,也沒遇見任何人。

日影西沉時,他們望見了山嶺上的燕屏關。

“烈火”的顏色實在醒目,一直在關上遙遙觀察的士兵立刻飛報下去。不一會兒,城門大開,一小隊騎兵衝了出來,為首一人便是荊無雙。

此時,他仍然穿著銀色長衣,一手勒韁,一手卻握著一隻金色長槍,在夕陽下顯得英氣勃勃,十分英俊瀟灑。

已經走到山腰上的這一行人便停了下來。

寧覺非不由分說,便從馬上將淳於翰挾了下來,放於地上,動作並不粗暴,臉上卻也看不到溫和。

荊無雙策馬奔到近前,簡直是欣喜若狂:“鐵虎,王爺,兄弟,你們回來啦?”

遊虎笑著點頭:“是啊,多虧寧先生慷慨相助。”

荊無雙一聽他說“寧先生”,頓時明白了,立刻一臉擔憂地看向寧覺非:“賢弟,你……還好嗎?”

淳於翰這時見已脫離險境,倒是恢複了神氣,聞言在一旁笑道:“寧先生為我擋箭,受了傷,遊將軍定要為他好好治療。”

遊虎立即抱拳道:“是,王爺。”

荊無雙一聽,立刻縱馬向前,往落到最後的寧覺非奔來:“賢弟,你受傷了?要不要緊?”聲音裏滿是焦急。

寧覺非卻是鄭重地對他一拱手:“大哥,覺非當日與你結拜,未說實話,還請大哥原諒。”

荊無雙一臉的焦慮擔憂,奔到近前,便向他伸出手去:“賢弟,你有苦衷,我早已看出。你既不說,我自是不會問。但愚兄已向賢弟表明,無論如何,你永遠都是我的兄弟。”

寧覺非閃身避開他的手,拉馬往旁踱了幾步,這才認真地說道:“大哥,今日我替你救回景王與遊將軍,是為報你結拜之情,收留之義。在臥虎山上的這兩個月,是我這一年多來最快樂的日子。但覺非身份曖昧不明,再留下去,恐會連累於你。與其到時令你為難,不如我們就此別過。大哥,青山長在,綠水長留,咱們後會有期。”

荊無雙已是聽得麵色大變,聞言之後,當機立斷,縱馬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兄弟不可如此。”荊無雙看著他,眼中滿是憂慮、責備。“兄弟這是說的什麽話?既然咱們已對天結義,自是同生共死,怕什麽連累?兄弟,你不似如此魯莽之人,萬不可衝動一時。現在,你身上有傷,外有北薊大軍壓境,你能去到哪裏?”

寧覺非輕笑:“大哥這卻不用擔心。我的傷不過隻是皮肉之傷罷了,大哥給點傷藥與我,也就行了。至於北薊大軍麽,我不過一人一騎,很容易穿過他們的封鎖的。”

“不行。”荊無雙想也不想,立刻反對。“賢弟何苦如此?竟是不顧性命地要離開?”

寧覺非臉上的笑容一斂,眼光緩緩地掃過前麵的淳於翰、遊虎、禦前驍騎衛、南楚軍士、臥虎山好漢,再望向燕屏關的城門,半晌方道:“我不想再踏進南楚。”

荊無雙一愣,心中千回百轉,竟是無言可勸。

正在這時,遊虎踏前一步,沉著臉看向他:“請寧先生三思。”

寧覺非望向遊虎,與他的目光對視半晌,眼中忽然精光一現,冷笑道:“如果我堅持離開,遊將軍是不是準備殺了我?”

遊虎略思片刻,便向他抱拳施禮,隨後挺立在那裏,光明正大地說:“寧先生對我和景王有救命大恩,遊虎心中對先生既敬且佩,本不應相強,但若先生竟欲相助北薊,那就莫怪遊虎失禮了。”

荊無雙聞言大驚:“鐵虎,你……”

遊虎不去看他,隻是定定地看向寧覺非,誠懇地道:“寧先生,你有傷在身,不宜獨行。況且北薊豺狼心性,待我南楚之人凶殘無比,先生怎可無故涉險?遊虎鎮守燕北七郡,職責所在,還望先生成全。”

寧覺非瞧著遊虎,靜靜地說:“遊將軍既知我是誰,自也應知道我為何不願再踏入南楚一步。”

遊虎聽了,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羞慚,卻朗聲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寧先生英雄之名如今已傳揚天下,今後隻會萬民景仰,絕不會有絲毫的不敬。”

寧覺非冷笑一聲:“你們用此法,遮的不過是朝廷的羞,與我何幹?”

荊無雙卻十分認真地問道:“賢弟,難道你果真想去相助北薊?”

寧覺非轉頭看著他,不由得失笑:“北薊人我一個都不認識,助他們作甚?隻不過天地之大,我也不必非得呆在南楚吧?”

荊無雙這才鬆了口氣,臉上重又浮現出那縷溫暖的笑容:“既然如此,賢弟,咱們還是進關後再說吧。你就算要走,等養好了傷,再走也不遲。”

寧覺非勒馬立在那裏,思慮半晌,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