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三十九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三十九章

錢琛這才坐下,似乎放下了心,欣慰地歎了口氣:“寧公子,我國將士英勇,便是皇帝皇後也往往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可是,懂得文韜武略的人卻很少,過去也有懂得漢文的人會讀他們的兵書,但實際經驗卻十分匱乏,以致於連一個燕北七郡都屢攻不下。如今寧公子肯入我國相助,實是北薊萬千黎民之幸。”

寧覺非隻覺這話卻不易回,於是轉移了話題:“錢老板在臨淄呆了多久了?”

“有十多年了。”錢琛輕笑。“在南楚卻有二十年了,從藥行的小學徒幹起,逐步到臨淄落腳的。”

寧覺非欽佩地道:“可敬可佩。”

“哪裏?為了國家,理應如此。”錢琛微笑。“寧公子,太子淳於乾借了新生兒子彌月之喜,明日在府中設宴,已邀請了雲大人,錢某恐淳於乾有何陰謀,還請寧公子能一同前往。”

“好,我去。”寧覺非答應著,卻有些不解。“難道淳於乾敢公然在臨淄動手,殺害北薊使團?”

“淳於乾一代梟雄,確是不凡。雲大人此次貿然前來,實是有些魯莽。我事先不知,否則定當派人阻攔。” 錢琛說著,臉色漸漸有些不好看了。“我已得到消息,淳於乾早先便有些異動,卻一時看不出端倪,我正在全力查探,你們總是小心為上。”

寧覺非點了點頭:“若錢老板沒什麽事的話,我就下去了,把景王爺一個人撂在那兒那麽久,他會鬧起來了吧?”

“那倒不會。”錢琛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派了幾個人前去陪著,估計景王爺正樂著呢。”

寧覺非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他看了看窗外,隔湖正是翠雲樓,便忽然問道:“錢老板可知道江從鸞江老板的去向?”

錢琛也是微微一愣,隨即搖了搖頭:“此事我確實不知。武王當日在臨淄猝然發動,拿下太子和靜王時,翠雲樓一夜之間便人去樓空,過了幾日卻又從上到下換了新人,著實詭異,我去看過,新老板與從鸞倒長得有些相似,自稱是他的弟弟,我瞧著卻不大像。”

寧覺非想了想,與他探討起來:“你看是不是淳於乾搞的鬼?把翠雲樓中認得我的人全都殺了?”

“不像。淳於乾好像本來是要這麽幹的,但樓裏的人卻先一步消失了,不知是他們自己走掉的,還是被人搶了先。”

“奇怪。”寧覺非百思不得其解。“我真不希望是因為我而連累了他們。”

“寧公子真是好心腸。”錢琛笑道。“其實這樣也好,當日公子身陷泥塵,種種遭遇實令人不忍目睹,如今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他們就這樣銷聲匿跡自是最佳選擇,否則想殺他們的隻怕不隻一人。”

寧覺非微微一笑:“殷小樓不是已經被埋葬了嗎?又何必再殺人滅口?”

“是,殷小樓的確是早已被埋葬了。”錢琛神情端肅。“寧公子,那過去之事已然過去,我自是不會跟雲大人提起,公子盡管放心。”

“說與不說,全由錢老板決定。過去寧某身受種種,若是別人要計較,自也由他。”寧覺非的神情很是豁達。“有些東西,不過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豈能相強?”

錢琛心裏油然而生奇異的感覺,似是崇敬,似是拜服,有憐惜,有欣喜,也有疑惑,想他年紀輕輕,竟似世事洞明,人情煉達,心境空明,仿若已經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寧覺非見他呆呆發愣,以為是自己的話令他尷尬,便連忙亂以他語:“錢老板本來就姓錢嗎?”

錢琛又是一怔,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寧覺非馬上道:“哦,如果不方便說,算我沒問。”

錢琛卻是笑了起來:“哪有什麽不方便?在下本姓大檀。”

“哦,原來是北薊三大望族之一啊。我曾聽雲深說過,澹台是王族,鮮於出武將,大檀出謀士,果然名不虛傳。”寧覺非輕鬆地笑道。“大檀大人,今日幸會,不過,我真的是應該走了,否則一直跟蹤我的那些人隻怕要懷疑到大人了。”

錢琛大笑:“是啊,跟著寧公子的可不隻一起,好幾撥呢。”

寧覺非也笑著起身:“他們各懷鬼胎,反而互相牽製。今兒本就是閑逛,我也由著他們跟,若有事,要甩也就甩了。”

“那當然。”錢琛客氣地送他出門。“寧公子的身手,哪裏是他們比得過的?”

下到三樓雅間,卻看到幾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正在那裏清歌曼舞,兩個很標致的男孩子則在桌邊殷勤把盞。淳於翰和他的那幾個隨從一邊喝酒一邊聽歌一邊看舞,實是樂不可支,渾然已忘了時間。

寧覺非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微微一笑,走進門去。

淳於翰看到他,眼前一亮,這才想起來,說道:“覺非,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哪裏有多久?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而已。”寧覺非混淆視聽,笑著坐到他身邊。

淳於翰一見他的笑臉,頓時忘了心裏的疑問,隻是興致勃勃地道:“他們說是你叫來的,是不是?”

“是啊。”寧覺非點了點頭。“我剛才出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們,覺得他們歌舞俱佳,又怕你悶,就叫他們來了。”

淳於翰登時眉飛色舞:“真的?覺非,你是為我叫來的?”

寧覺非看他已是半醉了,便笑道:“你吃飽了沒有?”

淳於翰這才覺得腹中飽脹,已是吃不下的了,趕緊放了筷子:“我飽了,可你沒怎麽吃啊。”

寧覺非笑了笑,快速地將一碟點心吃下,又喝了一碗湯,便對他說道:“你付帳吧。這些孩子辛苦了,你也打賞一二。”

淳於翰自然對他言聽計從,朝著隨從一招手,吩咐他們拿錢出來。

一時間會了帳,他們才緩步走出飛花樓。

寧覺非又四處看了看道路地形,便慢悠悠地走回了內城。

這時已是夕陽西下,寧覺非對淳於翰說:“王爺,今兒玩了一整天,你也該回去了。”

淳於翰卻很是不舍,半晌才道:“覺非,要不你去我府裏吃晚飯吧。”

寧覺非笑著搖頭:“算了,我要是老去你那裏,隻怕你的父母兄長外公舅舅一幹人等都要坐立不安了。”

淳於翰一窒,隨即便知他說的是真話。他一共去了自己那裏兩次,第一次是外公遊玄之來教訓了他一頓,派人將他送回了翠雲樓,第二次先是大哥跑來攪局,接著又是三哥帶了一幫人跑來起哄,總是不肯讓他們單獨相處。他可不想這次又被人掃了興,自己沮喪事小,若是惹惱了寧覺非,卻是非同小可。

想著,他便點了點頭:“好吧,那覺非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找你玩。”

寧覺非有些奇怪:“王爺,你平時不讀書的嗎?就這麽天天玩?”

淳於翰一聽便低下了頭,神情之間有些忸怩:“是要讀書的,不過,我都大了,也不用師傅天天盯著。”

寧覺非好笑地道:“嗯,那好吧,咱們就此別過。”

“哎。”淳於翰急道。“我明天早上來找你。”

寧覺非卻轉頭問道:“明天不是你大哥為兒子滿月請客嗎?難道你不去?”

淳於翰這才想起此事,臉上馬上湧起為難之色:“依禮節,當然是應該去的,可是,覺非,我想見你。”

寧覺非溫和地道:“我多半也會去。”

淳於翰立時大喜過望:“真的?覺非你也要去?”

“有可能。”

淳於翰喜道:“好好好,那咱們就在我大哥府裏見。”

寧覺非點了點頭,便跨進了國賓館的大門。

北薊使團住滿了兩進大院,並派了人日夜守在院門口,這時遠遠地看見他,便有人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雲深便出現在院門處,朝他迎了上來。

“今天回來得挺早的啊。”雲深戲謔地道。“那小王爺今兒怎麽舍得放你?”

“雲深,你少來調侃我。”寧覺非笑著搖頭。“對了,你怎麽也回來得這麽早?”

“什麽早?我每天都這個時候回來,是你天天不到半夜不歸家。”

寧覺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失笑。

雲深陪著他往他的小院走去:“今天難得你回來吃飯,我們一起吃吧。”

“好。”

他們兩人在寧覺非的房間裏坐下,兩個北薊人便在外麵遠遠地守住了,防止人偷聽。

雲深輕鬆自在地笑著問他:“錢琛見過你了?”

“是啊。”寧覺非點頭。“我真沒想到,你們北薊的人已在這裏紮得這麽深了。”

“沒辦法。”雲深微笑。“過去我們北薊弱小,不斷被別國欺淩,若不是有無數勇士前赴後繼,忍辱負重,北薊也不會迅速強大起來。”

寧覺非自然認同他的說法。略思索了一會兒,他忽然說道:“南楚被罷了官的前右相章紀想見你,好像是想與你們北薊聯手,你願不願意與他麵談一次?”

雲深似乎微微有些詫異,想了想便道:“當然可以,若是章紀真有此心,我們自然是求之不得。”

寧覺非輕描淡寫地道:“那我便告訴他了,你們再約個地方見麵。”

雲深注視著他,微笑著說:“覺非,你跟南楚上層的王公貴族好像都挺熟的,無論是前**還是新太子一係,似乎都與你有交情。”

寧覺非淡淡地問道:“雲深,你是有什麽話要問我的嗎?”

雲深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忽然道:“別的倒沒有,如果你不說,我也不問,隻是有一事,我一直很納悶,倒很想問問你。”

寧覺非慨然允諾:“你問吧。無論是什麽事,隻要你問,你就會說。”

雲深聽了,笑得很開心:“覺非,你跟我說話時,會用‘你們’,提起南楚和西武時,用的是‘他們’,聽上去你既非南楚人,也非西武人,更不是咱們北薊人。你究竟是哪裏的人,我不想多問,你若願說的時候再說。我隻是想問問你,現在,此時此刻,在你心裏,你到底是哪裏的人?”

寧覺非看著他,臉上漸漸漾起了一抹笑容,溫和地說:“好吧,我現在是北薊的人。”

雲深頓時笑逐顏開,點了點頭,卻半晌沒說一句話。

屋裏很安靜,隻聽見院裏的啾啾鳥鳴清晰地傳了進來,十分悅耳動聽。

過了好半天,便有婢仆送飯過來。雲深和寧覺非沒有交談,隻是看著他們把飯菜一一放在桌上。

有一個小丫鬟端了一銅盆溫水走到屋角,放於架上,對他們說:“兩位大人請。”

雲深便先去洗了手,隨後坐過來。

寧覺非等他洗過,才走了過去。那個小丫鬟將香胰遞到他手上,聲音極輕地道:“章大人問,公子可有回話?”

寧覺非神情未變,馬上輕聲說:“願意見,讓他約地方。”

丫鬟道:“章大人說了,如果方便,今夜三更,仍在公子房中相見。”

“好。”寧覺非洗完手,接過布巾擦幹,便走了回來。

吃飯時,有幾個小婢侍候著,說話不便,他們便隻講了一些輕鬆的話題,無非是臨淄風物,美食佳肴。過了一會兒,雲深忽然想起,對他說:“覺非,明天太子府有喜事。太子殿下說是他剛出生的兒子滿月,其實算是家宴,不算國事,所以邀請你我一起去。”

寧覺非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殷切,便笑了起來:“好,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