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四十三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四十三章

寧覺非將淳於翰交給了一個北薊騎兵,自己準備隨時作戰。

雲深吩咐了隊長兩句,那隊長便拔出了自己隨身佩帶的鋼刀,遞給了寧覺非。

寧覺非對他一笑,握住刀柄便上了馬。

其他人都換上了新到的馬匹,便向北疾馳而去。

寧覺非知道遊牧民族往往出征時一人會帶兩匹馬甚至三匹馬,輪換騎乘,長途奔襲時可以幾天幾夜不下鞍,此時卻方才親眼看見了北薊輕騎兵的行動迅疾和意誌堅忍。不但是騎兵,便是那些文官,竟也能堅持著日夜奔馳,除了偶爾停下方便,就連喝水進食都在馬上進行。

他們這一日夜竟然奔馳了八百餘裏,由於行動速度實在太快,後麵的追兵固然早已望塵莫及,沿途的官府更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有南楚的百姓望見這一大群騎馬之人如風掠過,往往也是疑惑一下,見並無意外事故發生,也便不去理會了。謀生要緊,誰會自找麻煩?

當第三日朝陽升起時,他們已是能夠看見臥虎山了。

寧覺非要他們暫時停下,一是打尖,二是與雲深商議。

雲深的傷勢一點也沒有好轉的跡象,卻仍然咬牙**。他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眼裏卻一直閃動著灼灼的光彩。

他們臨時在山路旁的林中小憩。寧覺非讓雲深倚著自己,關切地問他:“你怎麽樣?”

“沒問題。”雲深平靜地說。“我能支持。”

“好,那你看,以眼下的情形,我們是是直接硬闖,還是繞道而行?”

雲深想了想:“不能繞道,這會讓南楚有餘裕部署兵力,堵截我們。最好還是從燕屏關出去,關外有我們的一萬鐵騎,必要時可以根據我們發出的信號在那邊發動強攻,以接應我們。城中也有我們的人,可以伺機發動,引起騷亂。我們手上還有景王,即使荊無雙現在已接到了臨淄那邊傳過來的消息,也無法阻擋我們。”

寧覺非聽著,點了點頭:“好。那就直接闖關。”

雲深笑道:“不知你那大哥看見了你會有什麽表情。”

寧覺非輕輕歎了口氣:“世事難兩全,隻能顧一頭。我與他,終是做不了一世的兄弟。”

雲深將他攬著自己身子的手拿過來,緊緊握住,溫和地道:“將來,待南北一統,戰火停歇,你們還可以做兄弟。”

“但願如此吧。”寧覺非慨歎,隨即恢複了平靜。“別管這些了,你先歇歇,我去看看景王。”

雲深由著他將自己平放在地,看著他細心地替自己墊好布卷做枕頭,又將披風蓋上,不由得滿心喜悅,滿臉微笑。

寧覺非也對他笑了笑,隨即走到淳於翰身前,蹲下看他。

淳於翰自出生以來便沒吃過這種苦,這兩日兩夜連續不斷的奔馳已是讓他感覺天旋地轉,眼前直冒金星,累得精疲力竭。他當日被北薊大軍圍困在白山上時,也沒有如此狼狽。

寧覺非從身旁北薊士兵的手中拿過幹糧和水囊,輕聲勸道:“來,吃點東西,別餓壞了。”

淳於翰眼皮都抬不起來,隻是躺著,微微搖了搖頭。

寧覺非探手將他扶起來,讓他倚在自己懷裏,把水囊送到他嘴邊,溫和地哄道:“那就喝口水。”

淳於翰便張口喝了兩口,隨即又懨懨地搖了搖頭。

寧覺非輕聲道:“再堅持一下,前麵就是燕屏關了,等我們出了關,就把你交給荊無雙,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淳於翰一直閉目不語,此時忽然淚如泉湧。

寧覺非一怔,問道:“怎麽了?是不是身體難受?”

半晌,淳於翰才睜開眼來。他眼裏布滿紅絲,滿是悲傷。

“怎麽了?”寧覺非關心地低聲問。

淳於翰抽噎著問道:“覺非,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那個北薊國師?”

寧覺非沒想到他會如此直言不諱,一時倒不好措辭,直說吧,怕傷了他,這個小王爺喜歡自己,這幾日已是表達得淋漓盡致,說他一點也不感動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的感情都給了雲深,那是無論如何不會遷移的。在前一世,他一直根深蒂固的觀念便是對愛人一心一意,要他在感情方麵三心二意,那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淳於翰勉強著翻轉身,緊緊擁抱住他,嗚咽著:“覺非,覺非,為什麽你不肯喜歡我?”

寧覺非輕輕歎了口氣,竟不知該從何說起,隻得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一個小孩子般。

淳於翰就這麽伏在他懷裏哭著哭著,哭到最後已是累到體力透支,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寧覺非覺察出了他的異樣,將他推開了一點,不停地按摩著他的胸和背,口裏不斷地說:“張大口,吸氣,吸氣。”

淳於翰張開嘴,猛烈地呼吸著,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這時,雲深那邊已下令前進,人們紛紛收拾起來,準備上馬。

寧覺非將淳於翰抱上馬,交給一個北薊騎兵抱住了,溫和地對他說:“你別亂動,當心危險。”

淳於翰囁嚅道:“覺非,馬上就要……分手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寧覺非耐心地跟他解釋:“我一會兒說不定會跟人動手,恐怕護不住你,也施展不開。我答應你,出關的那段路,我會讓你過我這邊來,好嗎?”

淳於翰聽著很受用,也知不可能改變他的決定,便乖順地點了點頭:“好吧。”

寧覺非對他讚許地笑了笑,便過去上了馬,當先馳去。

臥虎山上的伏虎寨在他們經過時並無動靜,依寧覺非的推斷,他們應該是斷自己這一行人的退路,若燕屏關守軍出擊,伏虎寨便自後攔截,前後夾擊,才是最正確的決策。

他們的馬一直在輪流休息,此時速度不減,在山路上疾奔,兩旁青山蒼翠,林中鳥不斷被暴風雨般的馬蹄聲驚飛。寧覺非看著那些呀呀叫著,倉皇地直衝雲霄的鳥群,斷定燕屏關已經知道他們來了。

果然,當他們奔到燕屏關下時,城門緊閉,城頭上站著的,除了手持弓箭的士兵外,便是身穿銀衣,手持金槍的護國將軍荊無雙。

秦欣仰首抱拳,朗聲道:“荊將軍,我北薊使團要過關回國,請將軍開關放行。”

荊無雙冷冷地道:“可有通關文牒?”

秦欣立刻道:“有。”

他身後便有一名隨從從鞍旁的革囊中摸出一卷文書,向上舉起。

荊無雙的眼光冷厲,如箭一般尖銳,從他身上掃過,再掠過雲深、淳於翰,最後停在寧覺非身上。

“覺非,這是怎麽回事?”他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怎麽你和景王都與他們在一起?莫非是被他們挾持?”

寧覺非衝著關上抱拳一禮,清晰地道:“不是,大哥,小弟要與他們同回北薊,景王爺必須送我們出關。待得我們出了關門,便將他交給你。”

荊無雙眼神驟變,似是驚駭,似是不信,又似是傷心,半晌才道:“覺非,你當真選擇與他們為伍,和愚兄為敵?”

寧覺非卻不答,隻是懇切地道:“大哥,雲深身受重傷,必須立即歸國,請你放行。”

荊無雙憤恨地道:“若我不放呢?”

寧覺非回手一指淳於翰:“景王爺才是我們真正的通關文牒,你是想害他的性命,害滿城百姓的性命,還是先放我們出關,以待來日再戰?請大哥三思。”

荊無雙氣得微微顫抖:“覺非,你好……”

寧覺非立馬關前,靜靜地看著他。

荊無雙忽道:“好,開城。”

高大的城門緩緩打開,門裏卻站著許多百姓,都沉默地看著他們,眼裏滿是憤恨的火焰。

站在最前麵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他身穿普通的長衫,一副儒生裝束,看起來似是未有功名,然而氣質高潔,眼神純淨,很是溫文儒雅。

城門一開,他們便緩緩地走了出來。

雲深看著來人,忽然掙紮著道:“放我……下去。”

那個北薊騎兵連忙小心地將他放下馬背。

雲深一撩長袍下擺,便跪了下去,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喚道:“外公。”

那位儒生打扮的老者正是雲深的外祖父顧伯亭。他們顧家本居於北方山村,授課耕種度日,因地處偏僻,竟沒有人知道他們一家與北薊王室有如此深的關係。當日雲深一入南楚,便有官府中人過去接了他們,本想送到臨淄時,大概是看情況有變,便將他們就近送到了燕屏關。

此刻,他深深地看著前麵那個身穿北薊服飾的年輕人,看著那張與其母極其相似的臉,想著與女兒天人永隔,不由得心裏一酸,本想戟指怒罵的,一時卻是哽咽難言。

雲深垂著頭,緩緩地道:“母親曾經畫下外公的像,臨終遺言,若有朝一日,孩兒能見到外公,定要替她磕頭謝罪,請外公恕母親未能盡孝。”說著,他對著顧伯亭,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顧伯亭半晌都未能言語,良久才長歎一聲。

雲深直起身來,輕聲道:“這是替我亡故的姐姐,給外公請安……”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忽然哽住,眼中落下淚來,接著,便又磕下頭去。

顧伯亭仰首向天,歎道:“孽障,孽障。”卻已是老淚縱橫。

寧覺非看著雲深的眼淚,心裏猛地一疼,想到他喪父失母亡姐,孑然一身,此刻雖是見到親人,卻轉瞬便要離別,以後還能否再見卻是難以逆料,不由得大生憐惜。

此時,四周一片寂靜,人人都想起了當年聽聞北薊皇後在城下被一箭穿心後的狂喜,北薊退兵後,燕北七郡狂歡了整整一個月,此時看到那個滿臉蒼白憔悴的年輕人落淚,一時卻心情複雜,竟是全沒了當日的那種歡欣鼓舞。

雲深磕完頭,抬起身來,恭敬地道:“孩兒雲深見過外公,請恕孩兒未能代母盡孝。”說完,他再度磕下頭去,這一次是為了他自己。

顧伯亭這時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正色道:“雲深,你是我們顧家的外孫,當年你母親……舍身為國,隨侍公主出關,那也是迫不得已,現下你已長大成人,難道不願意回到你母親的故鄉嗎?”

雲深磕完頭,這才強撐著站起身來。北薊諸人未得他吩咐,沒有一人敢上去攙扶。他挺立在那裏,微笑著道:“外公,當年母親嫁給家父,實是兩情相悅,絕非強逼。父親一直疼愛母親,在她生時沒有納妾,在她逝後也決不續弦。父親戰死後,有遺命與母親合葬,天上地下,永不分離。他們恩愛一生,母親從未後悔。”

顧伯亭幾乎聽得呆了。他一直以為小女兒乃是被北蠻所迫,不得不下嫁,卻沒想到真相竟原來是如此。

雲深又道:“孩兒身上雖有一半是流著南楚的血,卻仍是北薊的兒郎。北薊才是孩兒的祖國,孩兒寧死也不會背叛,尚請外公見諒。”

他的話剛說完,便聽見一聲弓弦彈動的悶響,隨即一支箭自近處射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直奔雲深胸膛。

說時遲那時快,寧覺非將手中鋼刀猛地擲出,人已飛身下馬,緊隨其後躍向前去。

刀鋒準確地擊在箭矢上,將那支箭斬成兩截,落到雲深麵前。

還沒等旁人有所反應,寧覺非已人隨刀至,護在了雲深身側。

直到這時,才聽見一聲喝斥:“堅兒,你幹什麽?”出口斥責的是站在顧伯亭身旁的一個中年男子,他回頭瞪著一個年輕人。

那人手上正捏著一張弓,卻是滿臉的倔強:“爹,他明明就是我們南楚的大敵。我要殺了他。”

中年男子聞言一窒,半晌方喘過一口氣來,低聲道:“堅兒,他是你表弟。”

那個年輕人隻是“哼”了一聲,顯然不肯認同他的說法。

雲深看向那個中年男子,微笑著喚道:“舅舅。”

那人是雲深母親的兄長顧賢,這時對他親切地笑著點了點頭:“你別怪你表兄,他有些魯莽。”

雲深隻是含笑搖頭:“是,我自然不會怪他。”

那顧堅卻是性如烈火,頓時暴跳如雷:“爹,我不會認他,除非他先認祖歸宗,不再助紂為虐,否則,我就要大義滅親。”

他這話倒是一番大道理,卻惹得顧賢不好再多說什麽,隻能拿“孝”字拘他:“堅兒,你爺爺在這裏,哪裏輪得到你說話?”

顧堅隻得不服氣地住了嘴。

顧伯亭看著雲深,已知不可能說服他,隻得長歎道:“罷了,罷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顧家是沒有這一支親眷的了。雲深,他日你要率軍攻打南楚,我顧家一門壯烈殉國便是。”

雲深熱淚盈眶,卻是神情剛毅堅決,抿嘴了唇,一言不發。

寧覺非見他額上全是細密的汗水,知道他已是力不能支,立刻揮手,指揮著北薊騎兵過來,將雲深抱上馬去。

隨後,他對著荊無雙一拱手,神情肅然地道:“荊將軍,請你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