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19章

第二部 上篇 第19章

澹台經緯是澹台牧的嫡子,也是長子。他的母親雲嵐乃老鷹王的長女,家世顯赫,其父戰死沙場後,澹台牧便迎娶她為正妃,登基後便封為正宮皇後。她繼承了鷹王的武功,一直與澹台牧並肩作戰,馳騁疆場,還未滿三十歲便壯烈殉國。當時,澹台經緯才六歲,澹台牧當即將他立為太子,並交給雲深悉心教導。

寧覺非在薊都時,澹台經緯常常來雲府,一是有學業上的疑問要請教太傅舅舅,二是找寧覺非聊天。兩人很熟悉,澹台經緯一直叫他“寧叔叔”,從不以太子身份為尊,雲深也叫寧覺非不用拘泥於形式,叫他“小緯”即可,寧覺非雖從不肯如此放肆,對這孩子卻一直頗有好感。

澹台經緯雖然年少,卻已露出崢嶸之姿。他的文才與謀略傳自雲深,武功則由澹台牧親自教導,氣質融合了雲氏的靈秀與澹台一族的豪邁,平時的一言一行都顯現出大家風範,令北薊的臣民盡皆拜服。

他是澹台牧最心愛的兒子,更是未來的一國之君,怎麽會冒險來到這裏?

寧覺非疑惑地看著他。那個本來極堅強的孩子卻紅了眼圈,輕聲說:“寧叔叔,我是來請你回去的。”

寧覺非皺緊了眉,想問他“這是誰的意思”,可又想到他才是九歲,根本就是個孩子,不能在言語上傷害他。

澹台經緯卻似明白他心中所想,立刻道:“不是我父皇叫我來的,是我自己想來。我瞞著父皇,纏著小皇叔帶我一起過來。我伴做隨從小廝,連荊將軍一開始都不知道,直到出了劍門關,他才知曉此事,當時還發了好大脾氣,要把我送回去,是我堅持不肯離開,一定要找著你,小皇叔也幫著我說話,他才作罷。”

他站得筆直,仰頭看著寧覺非,目光堅定,神情倔強。他的小臉上滿是風塵之色,頭發也有些蓬亂,看得出來,這一路上頗多顛簸,而他沒有休息一下就跑了過來,恐怕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

寧覺非歎了口氣,將他抱起來放到椅子上,溫柔地說:“太子殿下,你先坐著,我給你倒點茶。”

澹台經緯看著他去拿茶壺和茶杯,略微激動地道:“寧叔叔,你不辭而別,引得天下臣民議論紛紛,各種惡毒的流言滿天飛,說你功高蓋世,卻不能見容於朝廷,說小皇叔與荊將軍過去看你,其實是變著法地幫父皇把你逼走,說你離開是怕父皇鳥盡弓藏,遲早那些投降的原南楚大臣都沒好下場,弄得人心惶惶。你走後,舅舅一直吐血不止,好不容易將養好了一些,他便執意要來找你。父皇沒有攔他,讓他離開了。現在,千鈞重擔都落在父皇一人身上,既要安定人心,又要籌劃遷都大典,還要處理繁重的政務,原南楚的大臣和我們北薊的老臣常常吵架,父皇還要調停,希望他們能以天下蒼生為念,和睦相處。父皇實在太累,半月前突然病倒。禦醫要他臥床歇息,他卻堅持不肯,怕生內亂,每日裏強撐著上朝理政,病情自是越來越重。寧叔叔,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離開?舅舅對你情根深種,自是隨你而去,可朝廷怎麽辦?百姓怎麽辦?我怎麽辦?寧叔叔,你和舅舅都回去吧,好不好?你若不喜歡臨淄,我們可以另外再建都城。我聽父皇說,他已經在考慮另行選扯,建造新都,隻是至少需時十年。寧叔叔,父皇已經遣人在臨淄城外踏勘地勢風水,準備為你興建元帥府。除了上朝外,你完全可以不進臨淄城。你看這樣可以嗎?”他一邊懇求著,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寧覺非。

將手裏的茶放到孩子麵前,寧覺非坐到他旁邊,溫和地說:“這裏的茶是天天換的,我試過了,沒毒,你先喝點。我去吩咐他們弄些吃食來。你得吃東西,不然身子會吃不消的。”

“寧叔叔,我不餓。”澹台經緯急了。“我一想到父皇現在不知病得怎麽樣了,就心急如焚,什麽也吃不下。”

寧覺非溫柔地輕撫了一下他的肩,將他散落下來的一綹柔軟的烏發順回去,這才微笑著說:“無論怎麽急,都必須吃飯,否則怎麽能有精神做事呢?太子殿下,我就在你麵前,你已經找到我了,就不用擔心了,好嗎?”

澹台經緯眼睛一亮,雀躍地道:“寧叔叔,你答應我了,是不是?你會跟我回去的,是不是?舅舅也會跟你一起回去的,是不是?”

寧覺非略微思索了一下,輕聲說:“這件事,我得跟你舅舅商量一下才能定。”

澹台經緯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但隻是一瞬間,他便抖擻精神,睜著微褐的大眼睛看著麵前的人,鎮定地點了點頭:“好,我等你們的決定。寧叔叔,我餓了。”

“我也餓了,一起吃吧。”寧覺非讚賞地對他一笑,便起身打開房門。

那日鬆正坐在樹上,警惕地看著四周。其其格則守在院門口,神情也很嚴肅。兩人都忠實地按照寧覺非的吩咐行事。

寧覺非滿意地笑道:“其其格,你去通知廚房,給我們弄點吃的來。那日鬆,你吃飯沒有?”

其其格躬身答應“是”,便轉身離開。那日鬆神情開朗,活潑地說:“我和姐姐都吃過了,吃得很飽。”

“好。”寧覺非點了一下頭,便回到屋裏,重新坐到那孩子麵前,關切地問。“陛下患的是什麽病?”

澹台經緯的眼圈紅了,聲音也有點哽咽:“父皇一直高熱不退,咳得很厲害,身體也越來越虛弱,禦醫們用盡了法子,都不見好轉。禦醫院的醫正說,父皇太累了,又不大適應南方的氣候,所以才會病倒,他建議父皇臥床休息,最好能回北方休養一段時間,可這種時候,你和舅舅都不在,他怎麽能離開呢?隻能這麽硬撐著,病勢便纏綿不去。寧叔叔,我太小了,想幫父皇,卻做不了那些大人才能做的事,隻能出來找你和舅舅回去,希望能為父皇分擔一點肩上的重任。寧叔叔,你究竟為什麽要離開?是誰得罪了你嗎?還是有人做錯了什麽?你說出來,父皇一定可以幫你的。如果父皇、舅舅和你在一起的話,我不信這天下有什麽事能難得倒你們。”說到最後,他的語氣漸漸變得激昂,充滿鬥誌。

寧覺非忍不住喜愛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果然不愧是雲深教出來的,擇善而固執,認準了一件事便鍥而不舍,讓人難以招架,隻是他比雲深還多了一點皇族的霸道,卻因為年少而顯得可愛。寧覺非溫和地說:“你別急,你舅舅受了傷,就算要回去,也得過些日子。他現在身子虛弱,我怕他受不了路上的顛簸。”

澹台經緯一聽有門,立刻趁熱打鐵,開心地道:“那你是答應回去了?是嗎?是嗎?”

寧覺非看著他充滿喜悅的臉,終於慨然點頭:“是。”

澹台經緯高興地跳起來,一把抱住他,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寧叔叔。”

寧覺非抱著懷裏的少年,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仿佛這孩子就是雲深的兒子,又或是與自己血脈相連。寧覺非相信他不會騙自己,那種純淨的眼神,發自內心的歡喜,奸詐之徒是絕不會擁有的。

寧覺非擁著他,看著其其格帶了幾個丹府的下人進來,將食盒裏的飯、菜、點心、煲湯、水果一一放到桌上,便對懷裏的人說:“來,先吃飯。”

澹台經緯這下才覺得餓了,連忙坐下,端起碗來狼吞虎咽。寧覺非一直陪著他,卻隻是聊些家常閑話。

吃完飯,寧覺非便帶他去看雲深,事先反複關照,絕不可暴露身份,尤其不能叫雲深“舅舅”。澹台經緯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很懂事地點了點頭。

雲深已經醒了,卻微微皺眉,一直不肯吃東西。看到寧覺非身邊的少年,他倏地睜大了眼睛,沒有血色的嘴唇動了動,終於強忍著沒有吭聲。

寧覺非微笑著說:“小緯是豹王殿下的隨從,豹王殿下得知你受了傷,便派他來服侍你。”

“哦。”雲深淡淡地道。“是覺得有些眼熟,以前在豹王府上似乎見過你。”

澹台經緯便乖巧地跪下,恭謹地說:“見過雲大人。”

雲深是他親舅舅,也是他母親這邊惟一的親人,自是當得起他這一跪。他臉上沒有表情,溫和地道:“勿須多禮,起來吧。”

“謝雲大人。”澹台經緯站起身來,從床邊的幾上拿起一碗燕窩羹,便要喂給他吃。

寧覺非坐到床邊,微笑著勸道:“就算不對你的胃口,也得努力吃下去,身子要緊。”

“嗯。”雲深勉勉強強地應了一聲,終於張開了唇。

澹台經緯以前生病時,隻要雲深在薊都,都會進宮去照顧他。此刻,他學著雲深以往的樣子,細心地把羹湯喂進他的口中,竟是讓人看不出破綻。

寧覺非又過去看了看淡悠然,見他也醒了,便坐到床邊,陪他說了會兒話。

淡悠然的態度比過去幾日好多了,沒有那麽冷淡,雖然也不大有笑容,但明顯給人溫和親近的感覺。

寧覺非恪守著在前世就熟知的禮節,不去打聽任何涉及個人隱私的事,隻泛泛地和他聊著這裏的天氣、風俗、特產。淡悠然所知甚多,娓娓說出,讓寧覺非耳目一新,大感興趣。說到後來,淡悠然蒼白的臉上微微浮起笑意,眉梢眼角流露出動人的愉悅之情。

雲深把燕窩羹吃完,輕聲叫道:“覺非。”

寧覺非答應一聲,對淡悠然柔聲說:“你先歇著。”便走了回去。

雲深的聲音底氣不足,聽得出有些虛弱,但依然很清晰,透著不容改變的堅定:“覺非,我要淨身,淡老板應該也一樣。天這麽熱,兩天沒淨身了,實在受不了。我與淡老板共處一室,終究不方便。這裏就讓他住著,你帶我回咱們那院子。反正兩邊相隔不遠,大夫要替我們診治,也很方便。”

寧覺非略微沉吟,便道:“好。”

雲深隻是肩上中箭,其他都沒什麽,內腑雖然被震傷,將養了兩日,也好了許多,這時竟掙紮著起身,自己下了床。

寧覺非吃了一驚,連忙扶住他,隨即將他慢慢抱起來,帶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將他放到**。

雲深一躺下來便道:“你去照顧一下淡老板,讓人把枕頭巾被都換上新的,便把他挪到**去歇息,別讓人家以為咱們過河拆橋,把他扔在那兒不聞不問。”

“我明白,你放心。”寧覺非聽他處處想著別人,正合自己的心意,不由得十分高興。他溫柔地輕輕撫了撫雲深的臉,拉開薄被替他蓋上,便走了出去。

澹台經緯警惕地站在門口看了看,見四下無人,這才撲到床邊,輕輕叫了聲“舅舅”,便淚如雨下。

雲深慈愛地看著他,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低低地道:“小緯,別哭……”

初秋的風中,少年壓抑不住的哭泣聲隱隱傳了出來,走在花間小徑的寧覺非忍不住停下腳步,側耳細聽。

良久,他無聲地長長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