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一百一十二章 翹一指

“既然知道是流言,那有什麽好慌的!”明老太君憤怒地尖叫著,老婦人的聲音因為某種奇妙的屈辱感而尖銳了起來,就像是刀尖在瓷片上麵劃過一般可怕。

坐在她身邊的姨奶奶被嚇的渾身一激零,趕緊老老實實地坐回了椅上,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明家老太君善妒心狠,所以當年的明老爺子攏共也隻娶了三房小妾,如今那一代的人物就隻剩下了兩位婦人。好在明家男丁興旺,如今正在江南居喝酒的夏棲飛不算,有子息的兩房也一共有六個男子,明青達長房長子,是如今的明家之主,而老三老四,都是這位姨奶奶生的,見自己的親生母親被老太君這般吼著,這兩位心裏自然不會怎麽舒服,但老太君積威日久,誰也不敢分辯什麽。

明青達身為長子,當此局麵自然要出麵溫言開解兩句,不料明老太君竟是連明家這個名義上的主人也不怎麽理會,寒著一張老臉,說道:“都給我記住了!明家那個老七,十幾年就已經死了,至於如今蘇州城裏的什麽夏當家的……想用十幾年前的傳聞來鬧事,我明家可容不得他。”

明青達被駁了麵子,臉上卻依然掛著微笑,溫和說道:“母親,這麽荒唐的傳言,自然是沒有人信的。隻是……萬一朝廷就是要信怎麽辦?”

這句話說地很直接,夏棲飛是範閑的卒子,如果範閑所代表的朝廷勢力,就是想借這個機會,兵不血刃地將明家龐大的家產與實力收編,這種局麵是最危險的。

老太君眨了眨有些渾濁的雙眼,厭惡說道:“那個姓範的官員說是就是?難不成這朝廷就不講理了?”

明青達心想。朝廷什麽時候講過理?隻不過以前朝廷是站在自己家一邊,所以滿天下道理和拳頭最硬地,都是自己明家,如果朝廷內部有了分歧,這自家的拳頭已經忍痛自斬,這道理,隻怕更是說不清楚。

他苦笑說道:“請母親大人示下。”

夏棲飛來勢凶猛,看今天招標的模樣,帶的銀錢十分雄厚,而且又有欽差大人支持。這明家究竟怎麽應對,總需要明老太君擬個章程。

明老太君其實內心深處並不見得如表麵這般理直氣壯與霸道,她沒有正麵回答明青達的問話,隻是盯著滿院子的明家子弟,寒聲說道:“如今時局和往年不一樣了,前些日子我讓蘭石去各房見過你們這些當叔叔的,讓你們老實一些……今天老身再重複一遍,這個時候,你們莫要給明家帶來什麽麻煩,遛鳥就在家裏遛。把那些隻會摔角的魯漢子都趕出園子去!”

“還有這件事情,不準任何人傳!如果讓我聽到誰還在背後嚼舌根子,當心我將你們的口條抽出來!”

明老太君一番話說的又急又怒,竟是咳嗽了起來。身後地大丫環趕緊給她輕輕捶著後背,身旁的長孫明蘭石趕緊恭恭敬敬地遞了一碗茶過去。

庭中的明家子弟們齊齊俯身,不敢稍違老太君之命。

明青達看了母親一眼,欲言又止。

明老太君在心裏冷笑一聲,自己這個兒子做起事來就是缺乏決斷之力,這壞人,總是要自己來做,她淺淺飲了一口茶。漠然開口說道:“明天是開標第二天,你們也知道,欽差大人是衝著咱們家來的,後麵的八標分兩批捆綁,看模樣價錢會比往年高出太多。隻有一夜的時間,再去現找錢莊出票。隻怕已經是來不及了,這時候你們哥幾個回去,把自己房裏的私房錢攏攏,呆會兒交到帳房那裏。”

這句話一出,庭間那些明家的爺們兒頓時傻了眼,不讓自己遛鳥摔角,那隻是暫時的無聊,誰也能忍下去,可是……怎麽還要自己拿那些少的可憐地私房銀子來往公裏填?每年內庫開標,家裏都會備足銀兩,如果那八標價錢高的離譜,不搶就是了,怎麽用得著這般拚命?朝廷可不會設個上限,誰會知道要填多少銀子進去?

這些爺們是含著金匙出生,卻又沒有繼承權,隻知道享受人生的人物,哪裏知道內庫招標對於明家的真正意義,這背後隱含著朝廷內地勢力爭鬥,聽著老太君這話,便下意識裏不想應下。

明家六爺年紀輕些,平日裏喜歡摔角,膽氣也壯些,鼓起勇氣說道:“母親啊,咱們這兄弟幾個,向來又不能參予到族裏的生意,都是按月例過日子,各自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就算存了些私房錢……可那點兒可憐的銀子往裏麵填,隻怕……也沒什麽用處,還不如……”

話還沒有說完,一隻茶杯已經在他的麵前摔的粉碎,發出清脆的一聲!

明六爺唬了一跳,身子一抖,看著上方老太君的神色,竟是嚇得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老太君幽幽寒寒看著他,說道:“可憐的銀子?你當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們從公中撈了多少好處?你們地那些妻舅如今個個都是蘇州城裏有名的富豪……以前我當看不見,因為你們畢竟也都是明家的血肉,依祖例又不允許你們接手族裏生意,瞧你們可憐,撈些銀子就撈些銀子……可是,現在是什麽樣的狀況?都給我跪著聽話!”

此言一出,包括明青達在內的所有人,都跪在了兩把太師椅地麵前。

老太君的聲音像毒蛇地信子一樣令人不寒而凜:“大樹垮了,你們這些猴兒難道有好?我就明說了,明天地標如果標不下來。我們明家就算能再撐幾年,但終究也隻有敗成散灰,這個時候,不能允許我們退,我們隻能進……在這個關節,你們莫想還要藏著掖著!”

姨奶奶心疼地看著庭間的兒子,偏身勸慰道:“姐姐莫要生氣。他們知道怎麽做的。”

庭間的明家爺們兒嚇的不輕,搗頭如蒜,連連認錯。

“知錯就好。”明老太君緩緩靠回椅背上,眼簾似閉微閉,說道:“呆會兒你

們就回去,不論你們用什麽方法,在明天天亮之前,把銀子交到帳房裏,每房二十萬兩,老六十五萬兩。”

這話一出。老二老四老五都沒有什麽意見,雖然依然心疼的不得了,但老三不幹了,直著脖子說道:“母親,憑什麽老六隻交十五萬兩?”

老太君瞪了他一眼,說道:“老六年紀最小,這兩年和守備大人來往,喜歡摔角,花的銀子多些,你個做哥哥地。和他計較什麽?”

老三鼻子裏噴著粗氣,不服說道:“難道我平日裏就沒有花銀子?”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老太君心疼自己親生的幼子,但這話誰說都可以。就不能讓老三說,因為老三是姨***親生兒子。姨奶奶一看情況不好,連連給老三使眼色,但老三最近的銀子確實不趁手,硬是不肯低頭。

老太君勃然大怒罵道:“你就知道在青樓裏花銀子,還把那些婊子買回家裏來,這銀子花的還有道理了?”

從夏棲飛母子二人的淒慘遭遇中,就可以看出這位老太君對於男子的某種癬好。有種很執著的厭惡感。

“那大哥呢?”

“我是長房。”明青達跪在地上,微笑看著自己的兄弟幾人,說道:“自然要多盡一分心力,我認五十萬兩。”

聽到大哥都這般說了,兄弟們也不好再說什麽。明園家族聚會馬上就散了,兄弟幾人趕緊出園去籌措銀子。雖然說他們確實藏了不少私房,可是要在一夜之間將這些數目籌集到,這個難度確實有些大。

明家老三一麵跟著兄弟們往外麵走,一麵哭著窮,指望著哥幾個能幫幫手,但這時候大家都自顧不暇,而且當著明老太君的嚴令,誰也不敢打馬虎眼,哪裏還顧得上他!

……

……

“時間太緊了。”

姨奶奶這時候也回了自己地院子,老太君的院子裏,就隻乘下長房一支,明青達微微皺眉說道:“欽差大人這一手來的突然,竟是沒有給我們太多的反應時間。”

明老太君看了兒子一眼,歎了口氣說道:“今天在內庫大宅裏,你的反應不錯,至少多爭取了一夜的時間。”

明青達苦笑搖頭道:“一夜太短,而且看今天夏……棲飛的出手,隻怕還留有不少餘力,明日一戰,隻怕凶險極大,就算兄弟們能將銀子湊足了,也不過是多個一百多萬兩,說不定還是不夠。”

明蘭石在一旁聽的瞠目結舌,自疑說道:“父親,往年八標連中,四成定銀也就是五百萬兩的份額,今年我們本來就多準備了兩成,這再加上叔父們籌的一百萬兩,難道還不夠?”

明青達苦笑說道:“最大地問題在於,欽差大人明知道我們是一定要拿下這八標,所以夏棲飛喊價可以胡亂的喊,而且出產銷都是他們內部的事情,他們是可以虧本做的。”

明蘭石歎了一口氣,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去問為什麽明家一定要爭下這幾標,且不論所謂勢地問題,單說東夷城那方麵,也必定要求自己把八標拿下,不然東夷城一年為了內庫出產所付出的代價,隻怕要遠遠超過好幾個一百萬兩。

“太平錢莊那邊有消息沒有?”沉默了一會兒的明老太君,忽然開口說道。

明青達平靜應道:“他們也沒有料到是這個情況,準備有些不足。夏棲飛的銀子全部是從太平錢莊調出來,如今他們隻能給我們開期票,卻已經開不出現票。而明天我們必須要現票……您也知道,他們也有忌憚。先前他們掌櫃的已經來回過話了,頂多還能再給我抽出三十萬兩來。”

明老太君明白這是為什麽,錢莊的銀票契書開出來,總是需要兌現地,夏棲飛已經開出了極大數額的銀票,相對應地。再敢開的就很少了,因為錢莊要保證有現銀可以支付,這事關錢莊最要命的信譽問題。

當然,以東夷城與明家的關係,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緊張的局麵下,太平錢莊完全可以虛開銀票,隻是冒地風險太大,而且這種手法太粗劣,一旦將範閑得罪狠了,內庫轉運司完全可以用開標之後的夏家銀票與明家交上來地銀票。玩一招最無恥的擠兌。

這麽多銀子……太平錢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短時間裏調到蘇州。

如果一來,太平錢莊就算是毀了。

雖然太平錢莊與各國的經濟關聯都極為緊密,一般而言,沒有哪國的朝廷內宮會做這麽狠的事情,但是此次主持內庫開標的是範閑,是那個最摸不清脈絡,而且行事最為限狠霸道的範閑,太平錢莊是打死都不敢冒這種險的。

庭院中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地安靜,明家三代人物這時候心裏都開始有些緊張。難道明天……真的要眼睜睜看著那位明老七,將明家的生意搶走?失去了內庫的行銷權,明家就隻不過是個擁有最多土地的土財主而言,隨時都有可能被人宰掉。

這個可怕的事實。讓明老太君的眉頭皺的愈發地深了,她忽然想到一個名字,冷冷說道:“最近這些天,那個招商錢莊,還有沒有人來?”

明蘭石搖了搖頭:“他們知道我們是太平錢莊的大戶,試探了幾次,大約知道拉不動我們,就知難而退了。”

明老太君下意識裏點了點頭。說道:“看來……並不像我想像的那般。”

因為太平錢莊帳房一直掌管在明老太君手中地緣故,明青達一直是極力主張與招商錢莊發生關係的人,聽著母親的話語有些鬆動,心頭一喜,麵上卻安靜說道:“應該值得信任。如果真有什麽問題,應該不是這種行事手法。”

明老太君皺著眉頭。似乎是在思考一個很困難的問題,許久之後,才說道:“派人去招商錢莊,不,不要派人,蘭石你親自去,看看他們今天夜裏能調多少現票出來。”

“是,母親。”明青達微微一

笑,又猶疑問道:“夏棲飛那邊要怎麽應對?”

明老太君地臉寒了下來,說道:“那個人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咱們明家都不認識,既然如此,要什麽應對?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了,不要被欽差大人代題發揮……如今欽差大人就希望咱們明家反應激烈,咱們就應該愈發的平靜。”

明青達長揖及地,讚歎道:“母親英明。”

明青達要去處理明天開標的事務,要去帳房盯著幾位兄弟,明蘭石要進城尋那個一直神神秘秘、傳說也有東夷背景的招商錢莊,所以並沒有在庭院中多加停留,行禮之後便退了出去。

明老太君看著自己的兒子孫子走出了小院,雙眼驟然間從先前的嚴厲變成了此時的疲憊,她有些無力地翹起尾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

貼身大丫環湊到了老婦人地唇邊。

老婦人閉著雙眼,尾指一直翹著,許久沒有放下去,也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權衡某件重要的事情。

小七?

此時老婦人緊閉著的眼簾中,似乎浮現出一幅黑暗的畫麵,畫麵中一個滿臉狐媚的女子正在一個熟悉男子地身下輾轉承歡,正在自己的麵前自矜而驕傲地笑著,畫麵一轉,那女子生了個孩子,她抱著那個年幼的嬰兒在明園裏四處招搖著,笑聲就像銀鈴一樣……飄啊飄的,一直飄到了天上。

老婦人霍然睜開了雙眼,眼中全是一片冰冷之意,她的尾指激動地擅動了起來,微微一屈。

在這一瞬間,她想起了很多當年的事情,比如那些重杖落在那女子身上時。血花飛綻的美麗景,那女子被自己生沉到了井底,那天地雪花也是飄啊飄的,一直飄到了天上,那個女子的屍首隻怕早已成了枯骨——老鼠在上麵鑽著,隻會發出難聽的聲音,而永遠不可能發出銀玲般的笑聲了吧?

那個老不死死了後。這家裏就是自己說了算,那女人死了,那女人生的孩子卻不好殺,畢竟名義上是明家的血肉,好在青達心狠,天天用鞭子打著,終於打地那個小孩兒受不了這種屈辱與痛楚,在一個清晨跑出了明園。

或許那個孩子永遠不知道,當時自己就在門後冷漠看著他。

或許那個孩子永遠不知道,自己早已經準備了殺手。在明園外麵等待著送他下枯井,與他的母親團聚。

可是……那個孩子怎麽沒死?

怎麽沒死!

……

……

明老太君冷漠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怒火,一直翹著、微屈著的手指終於溫柔地放在了椅背上,同一時間,微幹的雙唇微啟,對附在唇邊的大丫環輕聲說道:“請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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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老太君終於下定決心的時候,她的兒子與孫子正並排走著。

明蘭石滿臉佩服地望著父親,說道:“您是說,奶奶一定會對那個混帳東西下手?”

“什麽混帳東西?”明青達滿臉和靄的笑容,“那是你七叔。雖然現在是咱們的敵人,但總是你地親七叔。”

明蘭石自嘲一笑,忽然皺眉問道:“殺了七叔,固然可以將這件事情完全了結……可是。欽差大人那邊會怎麽反應?君山會就算再有實力,可是總不能造反。”

“你奶奶老了。”明青達歎息道:“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她用的手法就是錯誤的。”

明蘭石搖了搖頭。

明青達忽然笑著說道:“不過她的錯誤,並不代表明家的錯誤……如果這次你七叔不再那般好命,也不見得全部是壞事,你不要過於擔心,我有分寸。”

這位明家表麵上的主人在心裏冷笑著,就讓那個自己永遠無法控製的君山會與監察院去對衝吧。老謀深算如他。自然有辦法收拾這個殘局,隻是不知道會用什麽樣的手法。

“六叔這次又討了個好。”明蘭石忽然嘲笑說道。

明青達愛憐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開解道:“老人家,總是最喜歡最小的兒子……當然,必須是她親生地。”

……

……

當明家亂成一鍋粥。同時這鍋溫粥裏還有許多老鼠在虎視眈眈,彼此存在踩死對方的念頭時。明家最小的那個兒子明青城,如今的江南水寨統領夏棲飛,暗中地監察院四處駐江南巡查司監司,正站在蘇州城內江南居最高的那層樓上。

他站在樓邊,輕撫木欄,若有所思地望著城外某處,那裏曾經是他的家,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回去過的家——明園。

江南商人們的聚會已經結束了,雖然大家沒有定下什麽具體的章程,但看著嶺南熊家與泉州孫家貪婪的眼神,夏棲飛就知道,提司大人的計策已然奏效,明天明家不止要麵對自己地進攻,也要麵對那些類似於熊孫兩家聯合起來的攻勢,商人總是要吃肉的,餓的太慌了,管你是誰家的肉?

夏棲飛雙眼微眯,明園離地太遠,站在高高的江南居樓頂,也沒有辦法看清楚其間地燈火。

今天,是他僥幸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後,活的最放肆盡性的一天,他終於當著所有人的麵,驕傲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明青城。

與此相較,拿銀子砸人的快感,脫離了江湖人的身份,站到了慶國的台麵上來,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麽。

隻要能說出自己的真名字,就等於扇了明家那個惡毒的老婦人一個耳光,這種報複的快感遮掩了一切,讓夏棲飛無比感激範閑,就連範閑今夜派了七名劍手來,他也沒有一絲不愉快的感覺。

他陶醉於,傷心於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之中,以至於這位江湖上的梟雄,也沒有注意到,對麵的街上,出現了幾個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