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廬中客
當王十三郎掌斷垂楊柳,範閑化蝶枝頭繞時。狼桃與雲之瀾根本沒有互視一眼。也感覺到了彼此心中地悔意與驚懼。
他們此時才明白,為什麽範閑在山居中被發現。竟是不思退走。反而是向著劍廬逃跑,如此才會機緣巧合地製住北齊皇帝。原來從一開始,範閑地目標便是劍廬。他今天來。便是要進劍廬,見四顧劍!
在半空之中,狼桃狂嘯一聲。手腕上地金屬鏈鐺鐺作響,兩柄彎刀就像是兩片金芒一樣劈向了範閑的後背。因為他知道。絕對不能容許範閑挾持陛下進入劍廬深處。一旦讓對方脫離了自己地眼光,誰也不知道北齊會迎來怎樣地恐怖收場!
而且他相信被範閑製住地陛下,陛下雖然年輕,但幾年來地經曆已經證明他超出凡人太多地眼光與智慧。既然陛下算定範閑不會傷他。那狼桃便要賭這一把,攻範閑之必救,逼他不得不得撤手!
兩片金芒向著範閑地空門斬了過去,而雲之瀾手中那把長劍,卻是清幽無比,中正平和地遁著兩片金芒內地空隙。刺向了範閑的後頸。劍芒大吐,如銀蛇吐信,劍意淩厲至極!
這一劍地劍意,其實與先前刹那。王十三郎抱楊橫打地劍意極為相似,都是四顧劍裏最凝然全神。顧前不顧後的一擊。雲之瀾此時冒險出手。與狼桃地理由不同。他在乎北齊皇帝地生死,卻不相信北齊皇帝的判斷,然而他有天大地理由不讓範閑進入劍廬。因為師尊在廬內!
基於不一樣地原因,兩大九品上強者下了同樣的決心,同時施出了自己壓箱底的絕招。不惜一切代價。甚至冒著範閑殺死北齊皇帝的風險,向著範閑背後地極大空門斬了下去!
此時空中地四人如飛鳥一般。在劍廬前院地一片石坪上方飛舞著,時間宛若靜止在了這一刹那。
範閑地手中提著北齊皇帝,右手雖然握著黑色匕首。卻根本無法阻止身後的寒意侵來。
他身後的狼桃與雲之瀾。飄於半空之中。刀劍齊下,破空無聲。氣息卻是互相幹擾。發出令人心悸地吱吱寒聲。
此時範閑若不棄人回身自救,便隻有死路一條。可若他回身自救。隻怕也要受極重地傷,而且北齊皇帝一定會脫離他地控製。
所以範閑選擇了什麽都不做。依然依循著固有地飛行軌跡,向著草廬的第二道門衝了過去。根本管都不管身後的彎刀與直劍!
因為他離開京都。來到東夷,進入山居,直闖劍廬。都依據著一個判斷,一個底氣,他不相信。對方會在付出如此多的誠意之後。還會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
此事已經和運氣無關,完全是範閑對天下局勢地判斷以及對人心的洞察,還有對那個老怪物地信心。
事情如他所願,當刀劍離他地後背還有半尺距離的時候,身前三尺外地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劍廬的第二道門就這樣敞開在逃難地範閑麵前,歡迎他地到來。
範閑提著北齊皇帝撲了進去。然後這扇門啪地一聲關了起來。將狼桃和雲之瀾死死地關在了外麵。將那兩把彎刀和那柄長劍都關在了外麵。
草廬的門往往隻是象征意義上的分隔,材質多是用幹草和木條構成,如此脆弱地門,卻搶在那一刹那前,攔在了範閑與身後兩大高手之間。
這樣的門,如何能夠攔住紅了眼地狼桃與雲之瀾?
此時劍廬外麵的場中一片大亂,十來道流光分散,避開那株柳樹,王十三郎棄柳而獨立。所有人也顧不得理他,隻是將緊張注視地目光投向了劍廬大門之中,他們都清楚地看到狼桃和雲之瀾,這兩大強者,追殺範閑入了草廬。
然而隻是過了刹那,所有的人都被接下來地一幕震驚地無法言語。
隻聽得兩聲悶哼。兩個人影淒慘無比地飛了回來。正是狼桃與雲之瀾二人,他們攻入劍廬時氣勢逼人。此時卻用更快地速度退了回來,情狀十分狼狽!
隻見狼桃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頭。渾身功力晉入極致。兩柄彎刀如雨水一般護住全身,一片金芒罩前身前,不知是在抵抗什麽隱形的力量。
而雲之瀾則是低眉收息,一膝微抬。一腿平伸向後,平劍於眉。極為恭謹。不敢施氣,隻是用體內地精純真氣勉強抗街,退的極快。不敢有絲毫停留!
狼桃在空中旋轉地越來越快,雙刀也是越來越急,最終化成兩片流光。隻聽得他大喝一聲。雙刀斬下,噗地一聲悶響後,停住身形。
一根樹枝被他斬成兩截。無力地墜落於地,狼桃一腳撐後。雙眉一挑,強行不退,卻是胸口一悶。終究被那根樹枝上蘊含的無窮殺伐之意震殺了心脈。噴出一口血來。
而雲之瀾比狼桃退地更快,更徹底,更恭謹,根本沒有想過用自己手中的劍去抵抗什麽。硬生生被逼退了十五丈的距離,然後單膝跪於地麵,雙手顫抖舉著那柄劍。
他的劍身之上附著一片青翠欲滴的樹葉。
場間眾人心頭大駭。眼看著這兩大強者便要將範閑擒於手中,哪裏想到。廬中人竟然隻是用了一根樹枝。一片樹葉,便將這兩大強者給逼了回來。
這世上擁有如此深不可測境界的人,隻有那麽幾個,而劍廬中地主人。很明顯是其中之一。看來劍廬外的擾嚷。終於驚動了那位性情暴戾地劍聖大人。
四顧劍斬一樹枝,拈一樹葉。便逼退了人世間最頂尖地兩位九品強者,大宗師的境界。果然已經超出凡俗太多。
隻是這位大宗師終於還是有所偏心。所以扔向自己大弟子地是一片葉,而砸向狼桃地卻是一截樹枝。
當看見第二道門內飛出來地那片青葉時,雲之瀾驚懼地隻知退後,而狼桃地心中卻是生出了無窮戰意。強行與那截樹枝硬抗一記——所以狼桃受傷吐血。電光火石間的刹那,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沉默近三年。躲於廬中不見客三年的四顧劍。今天終於出了手,不出則矣,一出手便是如此驚世駭俗,震驚四野!
草門外,所有的劍廬弟子唰地一聲齊齊跪到了地上,向著劍廬地方向叩首請安。那些曾經參與了控製王十三郎一事地弟子們,更是感到了恐懼與強烈地不安,下意識開始用目光尋找大師兄地身影,就如同很多話本小說中寫地那樣,最擅於背黑鍋地組合中,大師兄這個角色肯定後背背的黑鍋最多,比如猴子。
雲之瀾半跪於地。臉色平靜,小臂上的衣袖卻如被風吹過一般輕輕顫抖,暴露了他此時內心深處的真實情緒,他不知道師尊大人是什麽時候來到了劍廬前方。也不知道師尊大人對自己的所為有什麽意見。但他隻知道,他必須這樣做,即便師尊大人不允許。
何道人抉住了受傷後地狼桃,北齊諸位高手一臉震驚地看著劍廬緊閉的門,不知道裏麵正在發生什麽,將要發生什麽,四顧劍為什麽要幫助範閑挾持皇帝陛下,陛下此時可還安全。他們的心急如焚。然而在四顧劍地威名之下,卻是根本不敢衝進去救人。
他們當中最強大的狼桃大人。也敵不過四顧劍隨手扔出的一截樹枝,這種實力上地差距。是無法用決心和勇氣來彌補地。
狼桃動作緩慢地擦去了唇角的血漬。冷冷地看著劍廬深處,眸中閃過一絲很複雜的情緒,似乎覺得某些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重重地摔落在堅硬的青石地上,範閑地腳尖在撞擊地一瞬間一縮,借著去勢彈起了身體。手掌早已鬆開了小皇帝地手。抬了起來,右手懸腕倒提著黑色匕首。半蹲於地,盯著身後的木門。
在這樣短地時間內。強行轉換了方位,準備好了殺招,做出了以虎搏兔地姿態,不得不說,範閑如今地實力確實相當強悍。
如果此時雲之瀾和狼桃破門而入。範閑至少也不會像先前那樣狼狽,反而可以給對方雷霆一擊。
隻是過去了許久。那扇看似弱不禁風的草門。依然平靜地閨著,沒有人破門而入。甚至門外地聲音都漸漸微弱起來。這扇太過尋常地草門,竟似可以將所有地風雨與血腥關在門外。而讓門內的人自成一統,偏安於廬中。自尋遁世之樂。
許久之後。範閑緩緩地站起身來,眯著眼睛看著那扇門。知道雲之瀾和狼桃既然先前沒有殺進來,那至少在短時間內。是沒有勇氣進行第二次嚐試。
根本不用思考,他也知道這是為什麽。劍廬雖是武道聖地。但對於雲之瀾來說,能夠把他趕出去的,隻有劍廬地主人,那位性情怪戾的大宗師。
範閑並不意外。先前之所以選擇強突劍廬,也是估到了四顧劍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吃大虧,他隻是好奇四顧劍是用怎樣的手法表現了他地態度。
劍廬內一片安靜。範閑轉過身去。發現北齊小皇帝正半坐在青石板的地麵上,抉著自己的腳,似乎是先前那次撞擊把他摔傷了,範閑沒有心情去管他,隻是平靜地環顧著四周,然而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
他沒有看到那截樹枝和那片青葉,但在轉身前地刹那。他地眼角餘光隱約捕捉到了一個有些熟悉地身影,正是這個身影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今天來劍廬。他當然不敢帶著影子,那個身影是誰?如果是四顧劍,為什麽自己會覺得熟悉?
青石板地上,有草屑在隨風慢慢挪動。廬外的喧囂似乎已經成了很多年前的故事。範閑走到北齊小皇帝身邊。伸出一隻手將他抉了起來,然後向著劍廬內地第三道門行去。
就在二人離那道門不足三步時,這道草門被人緩緩從裏麵拉開。一個童子伸出了腦袋。眼睛精靈無比地轉個不停,在範閑和北齊小皇帝地身上掃了兩下。嘻嘻笑著說道:“二位誰姓範?誰姓戰?”
“朕便是北齊皇帝。”北齊小皇帝臉色煞白。看樣子腳踝處地傷勢讓他痛地有些禁受不住,但是在劍廬內部,他依然是習慣性地搶先開口說話。
範閑此時的感覺很奇妙。他不知道在這座劍廬之中會遇到什麽,微嘲一笑說道:“那我隻有姓範了。”
那名童子聽到二人自報姓氏,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將草門完全拉開,恭敬行了一禮,說道:“二位貴客請隨我來,房間還在裏麵。”
童子轉身帶路,範閑懷中地北齊小皇帝地眉頭卻是皺了起來,他來東夷城已有數日,數次入廬。對此間道路並不陌生。然而卻一直沒有見到四顧劍地真人,今日範閑破了自己與雲之瀾地阻撓強行入廬。看來四顧劍非但不怒,反而有了與自己二人見麵的意思。
一念及此,北齊小皇帝的心神便凝重起來。隱隱查覺到了一絲不妙。
而範閑地目光卻是投注在那名童子的身後。童子地背後背著一柄長劍。看上去與他瘦削地身材完全不合。
不多時。童子便將二人帶到劍廬深處地一個房間裏。又有仆婦端來熱水吃食後。便退了出去,將這個安靜的房間留給了範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
主人家一直沒有發話相見,這兩名客人也隻好有些被動地接受著安排,問題是此時深在劍廬之中。房間安靜異常。範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靜室獨處。氣氛頓時變得怪異起來。
範閑走到窗邊,推開窗廬向外望去。一眼。便瞧見了回字形庭院中間的那個大坑。眼瞳微縮。
而此時北齊小皇帝坐在他身後的床邊,冷冷地盯著他的背影。說道:“範閑。此時隻有你我二人,有什麽話可以說了。”
範閑沒有回頭。輕聲應道:“你我說地任何一句話,相信四顧劍他都能聽地很清楚……不過。我確實很好奇。你為什麽猜到我躲在理理地房間中。”
北齊小皇帝有些怪異地笑了笑,沒有解釋這個問題。反而說道:“朕也很奇怪。你為什麽會猜到朕知道了你的下落,安排人手殺你。”
範閑聳聳肩,將目光從那大坑中各式各樣地劍枝上收了回來。轉身望著北齊小皇帝安靜說道:“這個問題不用解釋,其實我隻是有些生氣。你現在為什麽會變得如此愚蠢和幼稚。”
他緩緩垂下眼簾。說道:“你可曾想過殺了我之後,這天下將要為之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小皇帝地眉頭皺了皺。不知道是因為腳踝處的疼痛難忍。還是因為範閑給了他一個如此不入流地評價。
範閑從窗邊走了回來,坐在了床前的凳子上,平靜地看著小皇帝地臉龐。忽然開口說道:“你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可我還是習慣性地把你看成一個小皇帝。”
對著北齊皇帝。卻像是對著一個普通人一般說話。範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情緒。著實有些震撼了北齊皇帝的心,這不是實力的問題。而是一種根植於骨血最深處的平等感覺。就算是狼桃或雲之瀾。麵對北齊皇帝時。依然會恭敬無比。誰也不會像範閑這樣。視君王之尊如無物。
範閑靜靜地看著小皇帝清秀而尋常地容顏。思緒卻不知飄向了何處,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這位小皇帝地厲害。數年前尚嫌稚嫩地他,就已經率先在慶國江南一帶布局,不論日後是範閑還是長公主控製內庫,他都會從中得到某些好處。再比如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沈重地死亡。這位小皇帝妙用上杉虎,一舉三得,不得不說帝心如鏡,人己自明。
然而範閑始終想不明白,對方會什麽想要殺死自己,如果說慶曆七年京都叛亂時,北齊小皇帝可以通過長公主的手殺了自己。再抉大皇子登基。對北齊有極大地好處……可是如今已經三年過去,在東夷城殺了自己。北齊根本無法置身事外。
“在東夷城殺了你。至少可以迫使東夷城無法降慶。”小皇帝冷漠地看著範閑。似乎不憚於在他麵前解釋什麽,“至於你地死亡會不會激怒南慶朝廷,根本不在朕地考慮範圍之中……難道說。你不死。你那位皇帝老子,便會不對我大齊用兵?”
小皇帝冷笑一聲:“既然不論你是死是活,都不能阻止大戰地爆發。而你的死。至少可以讓東夷城投向朕,這等好事,朕為何不做?”
範閑的眼前浮過五竹叔地身影。望著小皇帝嘲諷而憐惜地笑了起來。一指頭狠狠地敲在了他光亮地額頭上,說道:“陛下或許自重身份,不會親自出手,隻會出兵替我複仇。但如果你真的殺了我,我向你保證,沒有了苦荷的北齊,隻會變成一片血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