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老黑出奇的沒叫沒喊,沒求饒。
審了半夜,沒問出個名堂,隻是老黑臉上身上留下了條條血痕。天亮時,能行家給憨二說:“你跑一趟勞改場,就說老黑在咱村勾引良家婦女,被大隊革委會抓咧,叫他們領人來,看他們咋的處置?”
幾個漢子覺得這個辦法好,勞改場是專門管教人的,有辦法治老黑。
這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貨,他不是那種軟包,打上三兩下能嚇唬住的人,被打成這樣竟也沒吭一聲,像掉到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
下半晌回來了說:“場裏讓咱先處理,拿出個意見來。”
能行家罵了:“他媽的!他們的人我們咋處理?咋拿意見?我說把他殺了成嗎?”
憨二低聲告訴能行家:“老黑不是犯人,是場裏的職工,犯人是跑不出來的。”
能行家悠忽看老黑一眼,“看不出,這小子還是個工人階級。”
“不能便宜了這小子,是犯人也好,是職工也好,不能跑到咱村來勾引女人。”
“再捆一晚上讓滾,看他們場裏咋處理?”
能行家為難了,這小於好歹是個工人,現在不是提倡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嗎。真要鬧出個問題,也不好收場。這麽放了他,實在不解氣,俊強在家裏自殘自己,他一定覺察到了什麽,或者看到了什麽,隻要他站出來做證,不管他是工人還是犯人,整死他不是件大事。
一個小孩從門縫裏遞進來一張紙條,“給!給!紙條。”
憨二要接,小孩不給,“給老書記的!”
能行家接過一看罵了:“這小子有病呢!”憨二看後變了臉色,摔紙條走了,“準以後再管他家的閑事就是孫子!”
幾個打手見憨二走了,能行家也軟成了麵條,解開了老黑身上的繩子說:“你小子往後做事長點眼!”
能行家走了,剩下的幾個打手沒趣地溜了。
“我咋辦?”老黑覺得問的多餘,問得可笑,他拾起地上的紙條向門外大步走去。
太陽懶洋洋地偷視著人間的怪事、趣事,老黑的大腳在村道上踩起的塵土,在他的身後又悄然落下。
老黑悔恨那天不該罵癱子,慧把他推出門是對的。他不知癱子為什麽要救自己,是他的主意?還是慧的主意?
他大步流星的向慧家走去,街上再沒人圍觀他,他不知昨天圍觀的那些人跑到哪裏去了?
他走進窯裏,慧在灶夥燒鍋,癱子靠在炕牆上養神兒。他欲坐,癱子咳嗽一聲,說:“你站著說話!你有啥臉在我麵前坐?你知道我為啥救你?”
老黑呆若木雞的站著。
“我不想看你在那兒丟人賣害!我不想讓他們知道你和慧的事。”
他說著竟翻了臉兒,吼道:“出去!出去!你給我出去!”
老黑退出站在窯門外。他沒有覺得這是對自己的汙辱,他隻希望癱子能原諒自己。他真後悔,自己當時怎麽會對慧動手動腳,輕狂的背她。
“你進來。”癱子的聲音低沉。
他走進去慧走了。癱子說:“我有話對你說。我癱了,不中用了,慧一個人跟我受苦受累,我知道你和慧的事,我隻是不想收拾你。我想了一整夜,還是原諒了你,我想讓你留下來,你隻是個長工,管你吃,管你住的一個長工,你可以堂堂正正地進出我的家門,老老實實的給我幹活,也就蓋了村裏的風言風語。”
“俊強賢弟,我……”
“你咋!你不願意。這是我可憐你,可憐我的慧,我不想讓她早出晚歸的死幹活。也是為了讓你們的醜事有個了結。”
老黑眼睛潮濕。他什麽都可以做,什麽罪什麽苦都可以受,他就是想留在這裏。他留在這裏,不再有什麽奢想,隻想每天能見到她,每天能見到她一麵,他就是在這裏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
他非常感激癱子能原諒自己,給自己一個受苦受罪的機會,沒有這個機會,他會瘋,他不顧一切的還會來這裏看她。他們不讓他進村,他會天天躲在村口等著她,任何懲罰他都不在乎,他隻想天天能見到她一麵。是癱子給他創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機會,他感動的要給癱子下跪。
“出去!出去!我不想見到你。”老黑退了出去。
“你白天在地裏給我下苦受罪,西窯是你的窩。”
沒了聲音,老黑進了西窯,慧給他鋪炕,他欲問她,這是咋著的,發生了啥事?慧下炕卻走了。
一會兒工夫,慧端一碗菜疙瘩進來放在了炕沿。他問:“這幾天出了啥事?”慧不和他說話低頭出了窯。
晚上,東西兩窯的人一夜未眠。
早上,慧的頭發很亂,對衿的扣子沒緊齊端尿盆碎步走進茅子,老黑看見,心裏一陣無名狀的難受。
茅子在院子西南角,慧進去,很長時間沒出來,他站在西窯裏看著。她從茅子出來,頭發平展了很多,衣服也扯平了,他聽見慧的腳步聲走進東窯,他去了茅子,撒了一泡飽尿,提褲子走到院中,癱子在罵:“爺都快出來咧,還不幹活去!我養一頭豬也知道動彈了。”
他裝做沒聽見,回到了西窯又躺下了,長工也是人,不能動不動就罵,他想到舊社會的財主,真他媽的殺對了。聽說解放後,政府又殺了很多,真該殺,不殺那些財主,哪有長工的出頭之日。雖然自己當長工是自願的,但你不能張口就罵,他心裏不舒服,能給你好好幹活嗎?
慧沒進窯站在門口說:“北溝坡上有兩畝自留地該收拾咧。”
他躺在炕上沒有動。
慧又說:“你如果覺得劃不來,委屈你咧,你可以走。”她的話很軟,卻很噎人,使他心裏很憋氣。
他快快地說:“我知道你家的地在北溝啥地方?”
慧走了。一會兒折過來說:“我帶你去”老黑扛著鋤頭出了門,慧推著架子車去裝糞。慧給他帶路,不空跑要給地裏捎一車糞。
裝滿車他要拉,慧沒擋退到車後,老黑在前麵拉,慧把鋤頭頂在車扇上推,倆人一前一後向地裏走去。
他們的這一行動引起了豁家村人的極大關注。幾個癱子炕沿描繪著老黑和慧出村拉糞的那情景。“你瘋咧!咋能把老黑留下呢,你這是引狼入室,以後有人讓你丟的。”
癱子說:“人家是工人階級,不足那種下流坯子,我家缺勞力西窯又閑著,留下他能幹活又能和我聊天。”
“你沒看他倆出村那樣,多親熱像一家人似的。”
“你這叫以漢養漢……”
“滾出去!滾出去!我家的事用得著你們這些爛嘴婆子來嚼。”幾個婦人拔腿跑了。
憨二知道了,能行家也知道了,全村的人大都知道癱子留下了老黑。能行家罵癱子瘋了,讓一個不知底細的人留在家裏遲早會引來災禍的,憨二罵癱子丟盡了先人的臉,讓他癱是天意,活該是癱子。村裏的一些人物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多餘的事。老人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管的不好,蹲尻子傷臉”癱子趕走了長嘴婆,他覺得自己活得很窩囊,不像個人樣,這樣讓人瞧不起。他之所以這樣做,他是無奈,他知道,他不留下老黑,老黑還是要來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不是那種輕易能趕走的男人,自己癱著又能怎樣管住她。他看得出,慧並不討厭他,讓他們偷偷摸摸的亂來,還不如光明正大的把他請進來,把他當長工使,在他的眼皮下也好防著他。
幾個婦人的話,實實在在刺痛他的心,難道他請來的真是一個長工嗎?他心裏很難受,恨隻恨自己是一個不爭氣的男人,下肢癱了下肢廢了,如果他真的看到慧和老黑的那一天,他會接受不了,他會死的。
他驟然打自己,煽自己的耳光,罵自己,抓杯子向地上扔去,杯子沉沉的落在地上開了花。他哭了,嚎啕大聲,他罵自己窩囊是個廢人。
他突然意識到這樣放任的嚎哭,必然招來更大的不安,讓村裏人更起疑心,他收住了聲音悲痛的抽泣。
慧回來,見地上摔了杯子,蹲下去拾,“又咋了嗎?”
他沒好氣地說:“你,你給他引個路就這麽長時間?你們在地裏幹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