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仇恨就像這毒日一樣,稍不留神就會釀成大禍。
他知道俊強為他而死,他知道俊強吃了他的肉一定會死的,他就讓他吃了。
他割自己的肉讓他吃,也不會放棄慧。他十幾歲上山當土匪,三十多歲被政府鎮壓,他沒有家沒有女人,他為了慧可以舍棄生命誰能理解一個坐了二十多年牢房,沒有愛過女人,又不被女人愛的痛苦?他們從未體驗過,他們把女人從不當女人,從來不知珍惜自己的女人,不知如何去愛她。
他為了每天能見到慧一麵,甘願給俊強當長工,忍受他無休止的辱罵。他想,隻要天天能見到她,他給人做牛做馬都可以。
憨二一鞭一鞭抽著他,他眼睛被血水模糊了,他不恨他,他們打了他,解了恨,又會讓他和慧在一起,就像俊強要吃他的肉一樣,吃了他的肉就不恨他了,心裏就平衡了。
他知道俊強要死,不知他死的這麽快。他想去見慧,不知她這時已哭成了什麽樣,他心裏乞求著憨二:“打吧,趕快打,打完了我就去看慧。”
能行家嘴裏叼著煙袋,在旁邊指點著,“整!往死裏整……你還足個工人階級呢,你奪人妻,殺人夫算是罪大惡極咧,這回不送你回場裏在這就整死你。”
憨二鞭子雨點般的抽打著他,能行家問:“你說你該不該挨打?”
“該!”
“該不該挨整?”
“該!”
他不反抗,他希望憨二的鞭子再狠一點,再猛一點,憨二的鞭子卻越來越沒力氣了。
山裏霧重,有霧就陰,使人覺得悶得慌,有一種壓抑之感。兩個穿製服的人走進村裏,競無人發現,他們碰見一位老者喊:“老鄉!”
老者同首一驚,見是軍人,他不知是哪個道上的軍人,解放前他出山扛糧,當兵的就叫他老鄉,這二十多年來沒人叫了,乍一聽怪怪地。
老者木呆地看著他倆,他問:“老黑在這村裏?”
“咋?”
“我們是老黑單位的,來了解一下情況。”
“他,捆著呢。”他給他們指著看。
村裏人發現了他倆,像發現了兩個稀奇的怪物,跟著他們跑前跑後的看,他們知道是場裏來看老黑的,就有人跑去告訴能行家老書記。能行家看見他倆,甚是驚奇,十幾年前他見過當兵的,威風的很,看人家也是小夥子,長得多體統,再看村裏的小夥,一個個像叫花子抄手彎腰,像得了黃疸病一樣麵色蠟黃。
他叫人悄悄給老黑鬆了綁,他不知來人的底細,怕他們看見不高興,他接待穿製服吃公糧的人覺得很榮耀,他倆被能行家引到大隊部辦公室,能行家用袖頭擦了凳麵,讓他倆坐下。
他們說了來曆,確是為老黑而來,“老黑是我們場的人,我們想了解一些他在村裏的表現。”
能行家說:“還好,還好。”
“我們場長不放心,讓我們來看看,沒啥事我們就走了。”
能行家囁嚅著說:“不瞞你說……老黑不是個東西!現在後院裏押著。”
有人偷聽了他們的說話,又把老黑捆在了樹上,“真的?”他倆喜出望外,激動的朝外看。
能行家有些怕說:“我們不懂法,都是些土辦法,一生氣就不知咋辦呀,你們來就交給你們。”
“出去看看。”他倆大步走出去,拐進院子裏。老黑被捆在一棵槐樹上。
老黑看見他倆,變成了一頭發怒的豹子,“老子沒有殺人!你把老子殺了,老子也不怕!”
有人要給老黑鬆綁,他們說:“甭鬆,讓我們帶回去。”老黑聽見腿就發軟,陣惡喊。
孫場長咧著嘴在辦公室門口笑,他為自己能準確預見老黑的命運而激動。“你們這些貨,我把你們看得透透的。”
老黑黑臉鐵青,他想衝上前一頭撞死孫大山,兩個管教抓著他使他無法脫身,他罵:“孫大山!老子栽到你手裏,任你殺任你剮,誰眨一眼是孫子!”
孫場長說:“甭急!死是很容易的,你要判刑就是二進宮了,我先得把你的案情搞清楚,我得按法律程序辦事。”
他竟料事如神了,前天碰見老黑,見他霜打了的蔫,他想這小子是不是在外邊惹下了啥麻煩,派人一了解,果然有事。
老黑被捆來兩個管教押著,孫場長問:“你說咋辦?今還有啥話要說?”他像抓了個永不服輸的對手,有意的在嘲弄他。“我敢說,我今放了你,你還會來,隻是會比這一次下場更慘。你們這些人腦瓜咋想的,我還不知道,這叫狗改不了吃屎。我為了你,還是把你圈起來好。”
“你放了我。”
“你想我會嗎?”
“你放了我,你敢不敢放我?”
“我放了你,怕你下次真掉了腦袋。”
“你放了我……”他仿佛在乞求。
孫場長想,他在村裏到底怎麽樣?還不清楚。有人說那死者是喝藥而死,老黑沒在現場,有人說是他殺了他,不管怎麽樣,人總是死了,山裏人不會放過他的,把他原送回去,讓山裏人去整治,不打死他也會讓他脫一層皮,借機會再了解一下情況,如果事實準確,整死他隻是個時間問題。
孫場長說:“我放了你。”
老黑轉身走了,管教追上去,嗬喊聲向山上飄去。
望著遠去的老黑,孫場長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土匪,幹了土匪所幹的事,就這樣為賭一口氣把他放了?麵對他的卻不是韓閻王,而是土匪老黑,他覺得很掃興。二十多年來,他依然羨慕搶殺仇人韓閻王的那幫土匪,那土匪頭子一定像梁山上的英雄,他殺了韓閻王又卷包了他的全部家產,可惜他沒有追上,目睹一下那英雄的尊容。
老黑這小子一看就是個土匪脾性,和自己一樣的倔,若是當土匪,兩人在一塊,必是一對好搭檔。這次放了他,他心裏怯怯的,有一種放虎歸山,放狼回窩的懼怕。
大霧像一個紗帳,把整個山區籠罩。小村偎縮在山穀裏喘不過氣來。人們疲倦的活著,忘記了歲月,不知了時晨。隻有綁在村隊部槐樹上的老黑,時時把人們驚醒。
老黑被憨二又綁在了槐樹上,兩天兩夜沒人給他送水、送飯,鞭子就放在一塊石頭上,誰來都可以抽他,他從來不抬頭看他們。有一個小孩抓起鞭子也來抽他,他感到非常可笑,你懂什麽?你懂得愛嗎?你知道我這樣為什麽?你知道愛的力量嗎?我可以為愛而斷臂、掉頭、去犧牲一切,你小小的年紀懂個屁!
憨二他們打他,他覺得是一種自豪,是一種驕傲,他是為了慧才甘願受這麽大的罪。你們中間有誰肯為自己所愛的人付出這樣的代價?當這小孩抓起鞭子的時候,他心裏害怕了,那每一鞭抽的他皮開肉綻,似刀在刮他的肉,他竟疼的忍無可忍。他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被他朽辱的那個財主家姑娘胸前的十字架,那個受罪受難的耶穌。耶穌為神而死,他為慧而受罪,想起慧,他就覺得身上不很疼了。
村裏響起了嗩呐聲,他知道那是埋葬俊強送終的吹手。他聽到這送葬的嗩呐聲感到異常的興奮,俊強走了,慧和自己在一塊再不會擔心被他看見,再不用害怕他。他怨俊強,你既然愛她,就不要打她、整她,你之所以要死,你所以成了癱子,都是你心胸太狹窄,對人對己疑心太重,在慧身上遭的孽太深。你打她,罵她,把她不當人看,這才是你的罪過,今天必然是你的結果。
“呸!”憨二和能行家來了,身後跟著一幫村民,能行家說:“老黑!俊強今就要入土了,你願意給他披麻帶孝不?”
“願意。”
憨二給他身上吐一口惡痰。
能行家說:“憨二鬆綁,你穿上這一身孝服跟我走。”
這一身破爛的孝服,前胸後背已破了幾個洞,下擺似線線擰成的門簾絮子,兩根糊了麻紙的孝棍彎彎扭扭,他被打扮成一個重服孝子,跟著能行家向慧家走去。能行家說:“你不要在俊強跟前搗蛋,惹下麻煩你自己負責。”
老黑說:“我知道”。老黑經這麽一整,換個人似的聽話殷勤。
嗩呐聲很悠長,聽起來很淒涼,老黑低頭,兩手持孝棍站在能行家和憨二的中間,棺罩已備好,放在街道上,人頭湧動,穿孝衣的還不少,他不知俊強竟有這麽多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