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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菲茲傑拉德+冬天的夢

在高爾夫球場當球童的,好些可是窮得夠慘的,家裏就是那麽個單間屋子,前院還得養上一條蔫頭搭腦的奶牛。但是德克斯特·格林卻不一樣,他爸爸開設的雜貨店是黑熊鎮上的第二家大雜貨店(最大的一家叫“天心號”,是專傲雪莉島上的有錢人買賣的)。德克斯特當球童,隻是為了掙幾個零錢花罷了。

入了殘秋以後,一到天氣日轉寒峭、連日陰雲不開之時,那就表明明尼蘇達的漫長的冬天降臨了。於是大地就像合上了白色的箱蓋,積雪蓋沒了高爾夫球場的草地,德克斯特的滑雪板也就在那裏如飛而過了。在這種季節裏經過那一帶,他總不免深深地感到悵惘——眼看球場隻好閑擱上整整一個冬天,成了幾隻寒傖的麻雀的天下,他覺得那實在不是滋味。再說,夏天樹上是彩旗招展,一派風光,而如今卻隻剩下些沙箱,寂寞地半埋在結硬的冰雪裏,叫人見了也真不勝淒涼之感。翻過山頂時,風冷得有如刀割;要是有太陽的話,他就眯起眼睛,迎著那刺目的萬點金光,索性慢慢地走上一陣。

四月一到,冬天突然就結束了。雪水一下子都流入了黑熊湖,連一些帶著紅球黑球早早趕在季節前頭的高爾夫迷,都沒有能趕上打個照麵。一點也沒有大事張揚,連像樣的大雨都沒下一場,嚴寒就那樣悄悄地去了。

德克斯特明白,這北方的春天可是有些淒清難受的——不過他也了解,這裏還有個絕妙的秋天。一到秋天,他自會緊握拳頭,精神抖擻,不住地自言自語,隻管叨念幾句傻話,有時冷不防還會勁頭十足地振臂一揮,仿佛眼前自有無數觀眾,自有千軍萬馬。十月裏他隻覺得充滿了希望,到十一月他已經得意得如癡如醉了,於是迷迷糊糊的,夏天在雪莉島留下的一鱗半爪鮮明的印象就都在腦海裏化開了。他頓時變成了高爾夫球冠軍,在一場驚人精彩的比賽中擊敗了海德裏克先生。他在幻想的球場上把這場球打了總有一百來遍,每一次每一個細節都各不相同——有時他勝得不費吹灰之力,有時他連打幾個出色的好球才後來居上。他還像莫鐵默·瓊士先生那樣,跳下了“皮爾斯埃羅”汽車,便神態凜然邁著方步踱進雪莉島高爾夫球俱樂部的休息室——要不然就在一大群圍觀者的嘖嘖稱羨下,在俱樂部浮碼頭的跳板上做了一次花式跳水表演……而旁邊看得張口結舌的觀眾裏,就有莫鐵默·瓊士先生。

後來有一天卻發生了這樣一件事:瓊士先生——是那個地地道道的瓊士先生,不是幻想中的瓊士先生——竟然眼淚汪汪地來找德克斯特,他恭維德克斯特是……是俱樂部裏最了不起的一個球童,說是瓊士先生決不會虧待他,請他千萬不要把活兒辭掉,因為俱樂部裏別的……別的球童全都不行……侍候他打一場高爾夫球就要丟掉他一二十隻球……哪次不是這樣……

“不成,先生,”德克斯特回絕得挺幹脆,“我不想再當球童了。”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我年紀太大啦。”

“看你也不過十三四歲嘛。再說你怎麽早不辭,晚不辭,偏偏今兒早上就想把活兒辭啦?你不是答應過我,下個星期還要陪我去參加州裏的比賽嗎?”

“我想我年紀實在太大了。”

德克斯特把他的“甲等”球童牌還給了大班,算清了工錢,就回到黑熊鎮上去了。

那天下午莫鐵默·瓊士先生一邊喝酒,一邊嚷嚷:“這麽好的球童我還沒見過第二個!從來不丟一個球!又勤快!又伶俐!也不多嘴!老老實實!懂得好歹!”

說起事情的根源,卻全在於一個才十一歲的小姑娘。那看似個難看的姑娘,其實卻是個美人坯子——一些長大後美麗得難描難摹、惹得許多男人苦惱無窮的姑娘,往往在前三兩年都是這樣貌不驚人的。不過那美人坯子的影子卻早就依稀可辨。那微笑時嘴角往下一牽的神氣,那——乖乖!——那簡直是含情脈脈的眼波,總有一種有欠端莊的味道。這種女人總是很早就萌發出青春的活力。那在她的身上也已經完全看得出來,單薄的身子似乎遍身煥發出一派光豔。

她九點鍾就急不可耐地來到了球場上,還有個穿白亞麻布衣服的保姆伴隨在側,白帆布袋裏插了五根全新的小高爾夫棒,也由保姆背著。德克斯特第一眼看到她時,見她正站在球童室旁邊,顯得很有點局促不安,為了掩飾這不安的神情,她就訕訕地特意找話跟保姆說,還莫名其妙地做了幾個怪裏怪氣的鬼臉子。

“哎,今天的天氣倒是不壞呀,希爾達。”德克斯特聽見她說。隻見她嘴角往下一牽,微微一笑,偷偷往四下裏溜了一眼,眼光經過德克斯特時,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隨即她又對保姆說:

“哎,我看今兒早上大概打球的人不多吧?”

又是一笑——盈盈的一笑,做作的痕跡明顯極了——然而卻是那樣迷人。

“我真不知道咱們該怎麽辦。”保姆嘴裏這麽說,眼睛卻哪兒也沒瞧著。

“不要緊,我有辦法。”

德克斯特站在那裏一動也沒動,連嘴都沒有閉攏。他知道他要是跨前一步,兩道目光就要跟她的視線相遇,可要是朝後一退,又看不清楚她的臉。他並沒有一下子就看出這還是個很小的小姑娘。過了一陣,才記起原來這個小姑娘他去年曾經見過幾次——那時還穿著小燈籠褲呢。

突然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笑得很唐突,很冒昧,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於是就一轉身想趕快走開。

“小夥子!”

德克斯特站住了。

“小夥子——”

這分明叫的是他。豈止叫他,還賞了他一個笑臉呢——正就是那種異樣的笑臉,那種稀奇的笑臉。好些男人見過她這種笑臉以後,直到中年還難以忘懷。

“小夥子,你可知道教師在哪兒?”

“給人上課去了。”

“那你知道球童大班在哪兒?”

“今天還沒有來。”

“哦。”她一聽,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隻好站在那裏,兩腳一前一後,換個不停。

“我們想要雇一個球童。”保姆說,“莫鐵默·瓊士太太讓我們出來打高爾夫球。沒有球童,我們不知道怎麽打法。”

瓊士小姐一個白眼,把她的話兒截住了。白眼之後,立刻又換上了那副笑臉。

“現在這兒就我一個球童,”德克斯特對保姆說,“我得在這兒看著,等大班來。”

“哦。”

主仆倆於是就退到了一邊,跟德克斯特離得遠遠的,兩個人在那兒談著談著,忽然爭得不可開交。後來隻見瓊士小姐抽出一根高爾夫棒,在地上使勁亂敲。她覺得這還不夠勁兒,又舉起球棒打算朝保姆胸前狠命打去,保姆連忙一把抓住,把球棒奪了下來。

“你這個不得好死的討厭的老東西!”瓊士小姐一嚷就像發了瘋似的。

接下來兩個人又爭了一通。德克斯特看見這場吵架很有些喜劇的色彩,幾次忍俊不禁,不過他總是極力克製,盡量不笑出聲來。他心裏總覺得小姑娘打保姆打得有理,說什麽也趕不掉這種古怪的想法。

幸而就在這時大班來了,於是一場風波頓時風平浪息。保姆馬上就找上了大班。

“瓊士小姐要雇一名球童,這一位說他走不開。”

德克斯特趕忙說:“麥肯納先生叫我守在這兒,一定要等你來。”

“好啦,他現在不就來啦。”瓊士小姐說著,滿麵春風地對大班笑了笑,隨即就放下高爾夫袋,踏著矜持的細步,向第一個發球處走去。

“你怎麽啦?”大班轉過身來對德克斯特說,“你怎麽還像個木頭人似的,愣在那兒不動呀?還不去把小姐的球棒撿起來!”

“我今天不打算上工了。”德克斯特說。

“你不打算上工——?”

“我想把這裏的活兒辭了。”

他居然作出了這樣重大的決定,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是個挺紅的球童,在這兒幹一夏天,可以掙到三十塊錢一個月,你走遍沿湖一帶,上哪兒也找不到這樣的好差使。可是現在他內心受到了劇烈的震動,煩亂的心緒非得馬上找個地方痛痛快快發泄一下不可。

其實,事情還不是這樣簡單。德克斯特以後也經常要碰到這樣的情況——原來,他是不知不覺的,在冬天的夢指揮下行事的。

他那些冬天的夢有時候固然也不一定那麽印象鮮明,不一定那麽合乎時宜,可是那大致的輪廓總是長留在心頭。過了幾年以後,也正是由於這些夢幻的影響,德克斯特就沒有到本州的州立大學去讀商科(當時他父親已經幹得相當發達,願意擔負他這筆費用),他寧可冒著得不償失的風險,上了東部一座久著聲譽的古老學府,以致常常弄得手頭十分拮據。但是,你不要看他那些冬天的夢一開頭就很向往富人,就據此認為小夥子無非是有些勢利眼而已。實際上他的目標還不在接近富麗堂皇的世界,結交富麗堂皇的人們——他幹脆就要追求這種種富麗堂皇的享用。他什麽東西都要最好的,卻往往自己也不知道要這些幹啥;不過有時他又莫名其妙地拚命克製、強自壓抑——生活中卻也盡多這樣的謎。這裏所要說的就是他這樣一次自我克製的經曆,至於他一生發跡的過程,就不打算細說了。

他發了財。發財的速度相當驚人。大學畢業以後他來到了黑熊湖那幫闊遊客居住的城裏。在那裏住不到兩年,論年紀也才二十三歲,可就已經有人常常在那裏誇他了:“這小子有出息……”他周圍的富家子,有的擔著風險在兜賣公債,有的拿出家產去冒險投資,有的在埋頭啃那二十四大卷的《喬治·華盛頓商業學教程》,可是德克斯特卻憑著他的學位,以及他那張信心十足的嘴,借到了一千塊錢作為資本,在一家洗衣店裏搭夥當了老板。

他剛入夥的時候那家洗衣店規模還小,但是德克斯特悉心研究了英國人洗高級羊毛高爾夫球襪的技術,學到了下水不縮的訣竅,不到一年工夫,那班穿燈籠褲的仁兄就已經都成了他的主顧了。那班仁兄要洗“設得蘭”毛襪毛衣,就非送到他的洗衣店不可,正像要雇球童就得雇一個會撿球的一樣。過不多久,連他們太太的高級內衣也都一並往他的店裏送了——而這時他的洗衣店也已經在城裏又增設了五家分店。還沒到二十七歲,他就成了這附近一帶最大的一個洗衣店網的老板。那時他就賣掉了股子,搬到紐約去了。不過我們這裏所要說的,還是他剛發跡時的一段事跡。

在他二十三歲那年,有一位哈特先生——就是愛誇“這小子有出息”的那幾位老先生之一——給了他一張請帖,請他到雪莉島高爾夫球俱樂部去度周末。於是有一天,他終於在俱樂部的登記簿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當天下午,他就同哈特先生、桑伍先生、海德裏克先生湊成兩對,打了一局雙打。他當年就在這個球場上背過哈特先生的高爾夫袋,球場上的一窪一溝他閉著眼睛都指得出來——這些他覺得就沒有必要提了,不過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對跟在身後的四個球童瞅了幾眼,巴不得能從他們身上找到一些他當年的神態眼色,好縮小眼前的他和當年的他之間的鴻溝。

那天也怪,眼前者是會驀地閃出熟悉的往事的影子,像飛一般的掠過。他本來還頗以外客自居,可是一轉眼就忍不住覺得自己真要比海德裏克先生高明何止百倍千倍。海德裏克先生不但為人討厭,連打高爾夫球的功夫也一樣差勁。

哈特先生打到第十五洞區附近,把球打丟了,這一下,卻引出了一件怪事。當時他們在障礙地帶的雜草叢中到處找球,不防從後麵土墩背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喊聲:“球來閃開!”他們都直起身來慌忙扭頭看去,隻見從土墩頂上陡地飛出一隻嶄新的球來,一個向右的曲線球,正好打在海德裏克先生的小肚子上。

“他媽的活見鬼!”海德裏克先生嚷了起來,“這班蠢娘們,根本就不能讓她們打高爾夫球,都快無法無天了!”

土墩頂上探出一個頭來,同時傳來了一個聲音:

“從這裏過一下,行嗎?”

“你的球打在我肚子上啦!”海德裏克先生氣呼呼地說。

“是嗎?”那姑娘說著向他們走了過來,“那真是對不起。我是叫過‘球來閃開’的。”

姑娘的眼光漫不經心地在每個人身上停留了一下,就順著“正規通路”留心找她的球兒去了。

“我別是打進‘障礙地帶’了吧?”

她這自言自語到底是無心之言,還是一句刻薄話,乍一聽是無法斷定的。不過這馬上就清楚了,因為她的搭檔爬過土墩跟上來了,隻聽她對那人快活地喊道:

“找到啦!要不是球正好碰在東西上,我這一棒早打到洞區裏了。”

她拿起短棒,擺好架勢,準備打一個短球,德克斯特就趁此機會把她看了個仔細。她穿一身藍底格子布衣服,領口和肩頭都滾了白邊,越發顯出她的皮膚是曬得黑黝黝的。十一歲時那種矯揉造作的神氣、嬌小的體態,曾使她含情脈脈的眼神、嘴角一牽的笑意,顯得那麽可笑,可是那種神氣和體態今天都已經不見了。如今她出落得那樣美麗動人。兩頰的血色像畫上一樣,都集中在一處——那可不是一抹紅暈,而是一種時起時落、類似興奮的發紅的臉色,說濃卻又不濃,看去倒像隨時都會一下子退得無影無蹤似的。她這種臉色,還有那靈巧多姿的嘴,總是給人以一種變化不定的感覺,生氣勃勃的感覺,熱情奔放的感覺——隻有眼神流露出了榮華生活中的一點哀愁,把這種感覺衝淡了幾分。

她急巴巴心不在焉地把短球一揮,球飛過了洞區,落在一個沙坑裏。她趕緊假意一笑,有口無心地說了聲“謝謝”,就追了上去。

為了等她打這個球,他們耽擱了好一陣子。海德裏克先生在近旁的一個發球處說;“這個裘迪·瓊士!對付她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把她屁股朝天,狠狠地接,揍滿了半年,把她嫁個老八板兒的騎兵連連長。”

“天哪,好俊俏的姑娘!”桑伍先生大為讚歎。這位先生不過三十才出頭。

“還俊俏咧!”海德裏克先生不屑似的嚷著說,“你看她那模樣兒,老是像等著人來跟她親個嘴似的!瞪出了那一對母牛似的大眼睛,對城裏每一條牛犢子都要瞧一眼!”

看來海德裏克先生這話的意思,恐怕未必是指母性的本能說的。

“她打高爾夫條件不錯,好好地打誰能打好。”桑伍先生說道。

“她體型不行。”海德裏克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她的身段可捉優美。”桑伍先生說。

“謝天謝地,她這球幸虧不是個急球。”哈特先生說著,對德克斯特丟了個眼色。

天色晚了,太陽下山了,撤下一片繽紛的彩霞,藍一抹紅一抹的,深淺不一,夾著金光。於是那清風如語、幹爽宜人的西部的夏夜便來臨了。德克斯特在高爾夫俱樂部的陽台上眺望,看那微風輕拂下的鱗片般的平靜的漣漪——滿月下的湖水看去有如銀白色的糖蜜。這時月光像是下了命令,於是萬籟俱歸沉寂,一泓湖水清澈明淨,月色輕籠,無限幽靜。德克斯特換上了遊泳衣,直遊到最遠的一個浮碼頭上,爬上碼頭,就伸開了手腳,水淋淋地躺在那跳板的濕帆布上。

一條魚躍出了水麵,一顆星星亮得耀眼,四外湖濱的燈光閃爍不定。遠處一個黑沉沉的半島上有人在彈鋼琴,彈的還是去年夏天、以至前幾年夏天流行的曲子——《請!請!》、《盧森堡伯爵》、《少爺兵》這一類輕歌劇裏的選曲。一水空闊,琴聲悠揚,這在德克斯特一向認為是一種絕美的境界,所以他就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靜靜地聽著。

這時鋼琴又彈出一支樂曲,德克斯特記得那分明是五年前他讀大二的時候時興的曲子,當時曾經風靡一時。有一次學校裏開跳舞會,就演奏了這支曲子,可惜跳舞會這種花錢的玩樂,那時他還享受不起,所以隻好站在體育館外邊隔牆而聽。每次聽到這支樂曲,他總會聽得心醉神迷,因此如今他就在這種心醉神迷的狀態下,思量起自己眼前的境遇來。他內心深深地感到滿意,隻覺得自己此刻在世上真是如魚得水,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輝煌、那麽迷人,這樣的境界,這輩子怕不會再有第二回了。

突然,從島上的暗處閃出來一個矮矮長長的朦朧的影子,聽那響亮的聲音,可知是一條競賽用的汽艇。船尾拖著兩道白色的浪花,才一眨眼工夫,汽艇就已開到了他的身邊,噗嚕嚕的浪花飛濺聲淹沒了叮叮咚咚狂熱的鋼琴聲。德克斯特撐起身來,看到船上有個身影站在那裏掌舵,兩顆烏黑的眼睛正隔水打量著他,可是這時距離已經漸漸拉開,不一會兒汽艇也就過去了。汽艇到了湖中,卻拖著浪花繞起大圈子來,莫名其妙地兜了一圈又一圈。可也同樣奇怪的,兜了幾圈以後,那汽艇卻又忽然破圈而出,重新向浮碼頭駛來。

“那兒是誰呀?”她關上馬達,喊了一聲。這時她離德克斯特已經很近,連她穿的遊泳衣都看得出來了,看樣子那是件淡紅色的背心連褲。

船頭把浮碼頭一撞,浮碼頭猛地往外一側,德克斯特就禁不住朝她這邊滾來。雖然心兒冷熱不同,雙方卻一下子都認了出來。

“你不就是今兒下午我們打高爾夫碰上的那幾位裏的嗎?”她問道。

他說他就是。

“那麽你會不會開汽艇?因為,假如你會開的話,我想請你幫我來開一下,讓我在船後邊滑衝浪板。我名字叫裘迪·瓊斯。”說著對他做了個怪裏怪氣的傻笑——應該說,是打算做個傻笑,因為她雖然也把嘴一扭,可是那笑容卻並不叫人感到滑稽,倒是讓人覺得美極了,“我住在島上那頭的一座屋子裏,可屋裏有個男人在那裏等我。我看見他的車子一到門口,就趕緊開著汽艇出來了,誰叫他硬是要管我叫意中人呢。”

一條魚躍出了水麵,一顆星星亮得耀眼,湖濱的燈光閃爍不定,德克斯特坐在裘迪·瓊斯的旁邊,聽她講解她這艘汽艇是怎麽個開法。講完她就下到水裏,輕巧自如地來一個爬泳的姿勢,向浮在船後的衝浪板遊去,看她遊泳,眼睛一點也不費勁,就像看樹枝擺動,看海鷗飛翔一樣。在有似白金而稍暗的微波蕩漾中,隻見她那曬成了灰胡桃色的手臂在柔軟地劃動,胳膊肘首先露出水麵,接著前臂向後一揮,帶來了一陣水花的濺落聲,然後又一奮臂向下劈去——劈出了一條前進的路來。

他們於是就向湖中而去,德克斯特一回頭,看見衝浪板已經高高地翹起了頭,姑娘正跪在那壓得低低的板尾。

“開快,”她喊著說,“盡量開快。”

他遵命把操縱杆往前一推,船頭頓時高高地躍起一片雪白的浪花。等他再一回頭,姑娘已經站起在衝浪板上,張開了手臂,仰臉望著明月了。

“冷得要命呢,”她嚷著說,“請問你尊姓啊?”

他告訴了她。

“哎,明兒你上我家來吃晚飯怎麽樣?”

像船上的飛輪一樣,他的心在那裏直打轉。那姑娘一時心血**,一句話就使他的生涯改弦易轍,算來這已是第二回了。

第二天傍晚,德克斯特到了她家,等候她下樓。他恍惚覺得這幽雅深靜的暑居和外邊的玻璃頂遊廊裏似乎都擠滿了早就愛著裘迪·瓊斯的男人。這種男人他熟悉——當初他踏進大學,他們也都從貴族化的預科學校升了上來,個個衣著漂亮,年年避暑休養,曬得黑裏透紅。他看出自己有一點要比這班人高明,那就是自己比他們有朝氣,有勁頭。可是他內心也不能不承認,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也都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這也就是說,他承認自己不過是粗漢壯漢一類,總要往上高升,才能成為那一流的人物。

後來他穿錦衣華服的日子終於來了,他也知道了全美國最高貴的服裝店是哪一家,那天晚上他穿的一套衣服就是在全美國最高貴的服裝店做的。他舉止之間也帶上了本大學所特有的那種莊重的風度,顯得與其他大學出身的迥然有異。他明白這種獨特的風度對他極有幫助,所以早就注意培養了。他知道對於衣著儀表,馬虎比講究更需要有點自信。不過,要馬虎他也隻能讓孩子去馬虎了。他母親本姓克林斯列契,是個波希米亞人,屬農民階級,一直到老也隻會說幾句結結巴巴的英語。母親是這樣,做兒子的也就不便做那種出格的事了。

七點稍過,裘迪·瓊斯下樓來了。她穿一身藍緞子便服,德克斯特本來預計她還會穿得考究些,所以乍一見就有些失望。使他愈加失望的是,對方略表歡迎以後,便到配膳室門口,推開了門喊道:“開飯吧。瑪莎。”他本來還以為會有個男管家來請入席,以為飯前還要先喝點開胃酒。但是過一會兒他也就把這些想法都拋在腦後了,因為他們肩並肩在長沙發上坐下,都盯著對方看了起來。

“爸爸媽媽不來了。”她若有所思地說。

德克斯特還記得上次見到她爸爸的情景,幸虧老夫妻倆今兒晚上不在——不然他們也許會猜疑:這小子不知是何許人?他出生在基博爾,那也是明尼蘇達的一個小鎮,從這兒再往北過五十英裏就是。他一向認為自己的家鄉是基博爾,而不是黑熊鎮。這種鄉村小鎮隻要離得遠,不現眼,不在遊人如雲的名湖邊上給人墊腳,做自己的家鄉也並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他們談起他當初上的是哪所大學,姑娘說她這兩年也經常到那所大學去。還談起雪莉島的遊客都是附近哪個城裏來的——德克斯特那幾家日益興隆的洗衣店也就在這城裏,明天他又該回店裏料理店務去了。

吃飯的時候女主人情緒不好,悶悶不樂,德克斯特也因此覺得很不自在。她沙啞著嗓子盡說些不高興的話,句句都使德克斯特聽得不安。她隻要一笑——衝著德克斯特一笑,看著雞肝一笑,以至是毫沒來由地一笑,德克斯特心裏就要感到發慌,因為她的笑裏看不到一絲歡樂,實在也毫無笑意可言。那猩紅色的嘴角往下一牽,與其說是莞爾一笑,還不如說是在招引人來跟她親個嘴。

吃完晚飯以後,她拉著德克斯特來到沒上燈的玻璃頂遊廊上,有意改變一下氣氛。

“我有點傷心,你不見怪吧?”她說。

“對不起,我大概惹你討厭了。”他反應很迅速。

“哪兒的話呢。你是挺好的。可我今兒下午實在傷心極了。有個男人,我本來倒對他很有好感,哪知道突然晴天一聲霹靂,他今兒下午向我吐露了真情,說他實際是個兩手空空的窮光蛋,以前他可從來沒有對我露過一絲口風。這也未免太下流了,你說是不是?”

“他也許是不敢告訴你吧。”

“就算不敢告訴我吧,”她接口說,“那他一開始也不實事求是呀。要知道,我如果早曉得他沒錢……唉,其實我喜歡的窮漢子也多的是,要嫁給他們我都是百分之百的願意。可這一回我思想上一點準備都沒有,受了這個打擊,我這顆心就對他再也熱乎不起來了。這就好比一個姑娘厚著臉皮告訴自己的未婚夫,說自己其實是個寡婦。做未婚夫的對寡婦本來倒不一定有什麽歧視,可……”

她突然打住了,冷不丁掉轉話頭說道:“咱們就實事求是,開門見山吧。請問,你是何等樣人?”

德克斯特遲疑了一下,才一本正經地說:

“我是個平凡的人。我的事業主要還得看將來。”

“你窮不?”

“窮倒是不窮,”他老老實實說,“跟同樣年紀的人比起來,我掙的錢在全西北恐怕還沒人及得上。我知道這話按理很不該說,可你有言在先,要我實事求是,開門見山。”

沉默了一會兒,她笑了,嘴角也掛下來了,身子不著痕跡地微微一歪,她就挨到了德克斯特的跟前,仰起了臉,盯著他的眼睛。德克斯特緊張得喉頭都哽住了,他屏息凝神,等著來做那個實驗——四片嘴唇,兩種元素,經過一番奇妙的反應以後,不知會生出什麽樣的化合物來?不一會兒他就體驗到了——對方以一個接一個的吻,透肌入骨地、毫無保留地,把自己那股興奮的情緒都傳輸給了他。這種吻,不是給予千金一諾,而是為的求得滿足,不是使他懷著熱望,但願此情再續,而是使他醉飽之後,還想求得更大的醉飽……這種吻,就像慈善機關,用有求必應、漫無節製的辦法,來造成需要。

過不了幾個鍾頭,德克斯特的看法就已經非常明確了:自從他少年時代懂了自尊、有了抱負以來,他早就一直想往著裘迪·瓊士了。

事情就這樣開了頭,其後熱乎的程度雖然有起有伏,但是雙方的關係卻始終保持著這樣一種基調,直至收場。這樣一個直言不諱、肆無忌憚的人物,德克斯特還是初次領教,可是他半個人兒已經交給了她,由著她擺布了。裘迪心裏想要什麽,她總是極力利用自己的美貌,必欲得之而後已。她根本不講究什麽方法,不玩弄什麽手段,也不考慮什麽後果——她無論跟誰相好,用腦筋來想一想的事是不大幹的。她就隻知道要男人注意她的姿色體態曼妙卓絕。德克斯特也不想勸她把脾氣改一改,她那些缺點都跟一股火熱的勁兒和在一起,火熱的勁兒蓋過了缺點,缺點好像都無所謂了。

就在那第一個晚上,裘迪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悄聲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昨兒晚上我還覺得我心上有個情人,可今兒晚上我就覺得我愛上了你——”這話當時在德克斯特聽來似乎挺美、挺羅曼蒂克。隻覺得心頭是一股說不出的激動,當下好容易才壓抑住了,藏在心裏。可是過了一個星期,他對她這種作風就不得不改變了看法。一天晚上她開了自己的跑車,同他一塊兒去參加野餐;等到吃完了飯,她卻帶上另外一個男人,也是開了這輛跑車,悄悄走了。德克斯特氣得發昏,隻因當時還有好些人在場,他才勉強照顧到了起碼的禮貌。事後裘迪雖然一再向他保證,說她絕對沒有跟那個男人親嘴,可德克斯特知道那是撒謊——不過想到她至少還特意來對他撤了個謊,心裏又覺得稍稍安慰些。

他在那年夏季結束之前就查明了,圍著裘迪打轉的各色男人連他在內共有一十二人。他們十二個人,個個都曾一度壓倒眾人,有過獨蒙青睞的時候——其中約有半數至今還能不時承她稍示柔情,繼續在那裏做著好夢。一旦有人長時受到冷落,眼看就要落荒而走,她便故意讓他親近那麽一時半刻,甜言蜜語一番,這麽一打氣、一鼓勁,又能叫他跟上一年半載。裘迪對這批一籌莫展的情場敗將這樣恣意作踐,倒並非有什麽惡意,事實上她也根本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坑害人的。

一有新人登場,別人就都拋落了下來——跟他們的約會自然而然就都取消了。

遇到這種情況,別人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因為這一切都出於她本人的主動。這個姑娘可不是情場周旋所能“贏得”的——巧妙的手段迷惑不了她,柔情蜜意打動不了她;假如有人硬是把她逼得緊了,她就索性把他們的關係化為單純的肉體關係;在她那曼妙的肉體的魅惑下,憑你意誌怎麽堅強,腦筋怎麽靈活,也占不了一絲便宜,結果難免墮入她的懷中。她一定要滿足了自己的欲望,**裸地賣弄過了風情,這才歡喜。也許是因為她對戀愛的青年男女看得多了吧,她采取了一種自衛之道,純粹用本身內在的滋養來哺育自己。

德克斯特第一陣的興奮過去之後,接著而來的卻是煩躁和不快。迷上了她,快樂得神魂顛倒,這可是抽鴉片,並不是吃了什麽好東西。幸而這年冬天那種銷魂蕩魄的時刻並不常有,所以對他的工作還影響不大。在他們相識之初,雙方的愛悅本來一度看來像是相互的、深切的、出乎自然的——比如那第一年八月裏,他們一連三天,天天在她家黑沉沉的遊廊上消度黃昏,直至夜深,幽暗的壁凹裏和涼亭的圍欄後都是他們相擁而吻的地方,那種離奇的病態的吻可以從傍晚直吻到天黑,而一到早上她又總是出落得像花一般鮮豔,大天白日見到了他還麵帶幾分嬌羞。那種無限歡悅的心情,簡直跟已經訂了婚一樣,對他來說愈是因為婚約未定,就愈加感到心蕩神馳。就在那三天裏,他第一次向她求了婚。她一會兒說“以後再說吧”,一會兒說“還是吻我吧”,一會兒說“我倒也不是不願意嫁給你”,一會兒說“我是愛你的”一會兒——卻又什麽都不說了。

原來,這時候來了一個紐約人,使三天的歡會就此中止了。九月裏這個紐約人在裘迪家作了整整半個月的客。他們倆的關係立刻傳得沸沸揚揚,害得德克斯特痛苦極了。此人的父親是一家大信托公司的董事長。不過,過了一個月,聽說裘迪就對他感到厭倦了。有一天晚上開跳舞會,裘迪跟當地的一個小白臉在汽艇裏坐了整整一晚上,害得那紐約人像發了瘋似的,也在俱樂部裏找了一晚上。裘迪告訴當地的那個小白臉說,她討厭家裏那位客人,果然,過了兩天那位客人就走了。有人看見她還到車站送行,據說那位客人當時的臉色可是真夠傷心的。

那年的夏季就這樣結束了。轉眼德克斯特就滿二十四歲了,他的處境也愈來愈稱心如意了。他參加了當地的兩家俱樂部,並且就在其中一家俱樂部住下。在俱樂部裏他雖然並沒有加入那單身獨闖現抓舞伴的光棍舞客的行列,可是逢到有什麽舞會,估計裘迪·瓊士可能翩然光臨,他是決不放過的。按說他也盡可以多多參加一些社交活動——現在他是個很能讓人看得中意的青年了,商界上那些做爸爸的對他也都口碑不錯。他對裘迪·瓊士表現的那片癡情,反而使他越發受到尊重。不過盡管如此,他卻並不想在交際場上圖什麽發展,他看到那些朝三暮四用情不專的家夥,不管星期六還是星期幾,凡有舞會無會不到,遇有宴會便硬是要跟已經結婚的年輕人擠在一起,他覺得實在有點看不慣。他心裏早就在盤算要到東部去,要到紐約去。他想要帶裘迪·瓊士一塊兒去。他盡管已經看清這姑娘是在什麽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卻始終看不清她的好壞。

這一點務請記住——因為隻有明白了這一點,才能理解他又怎麽會為了她幹出那樣的事來。

他認識裘迪·瓊士十八個月以後,同另一個姑娘訂了婚。那姑娘名叫艾玲·希樂,她爸爸對德克斯特一向是非常賞識的。姑娘長著一頭淡色頭發,為人溫柔端莊,就是身材嫌胖了點。本來已經有兩個男人在追求她了,德克斯特向她正式表示了求婚的意思,她便大大方方地跟那兩個男人分了手。

夏去秋來,冬盡春回,然後又是夏去秋來——為了裘迪·瓊士那兩片難對付的嘴唇,他犧牲了那麽多大有可為的光陰。她對德克斯特時而興致勃勃,時而極力挑逗,時而惡意作弄,時而又無動於衷,時而還對他滿臉的看不起,找些小事故意慢待,給個白眼,隻要是對男朋友幹得出來的,德克斯特什麽沒有嚐到過——仿佛因為她喜歡過了他,就得這樣報複他一下似的。她高興時就對他招招手,不高興時就對他打嗬欠,再高興時就再對他招手,他呢,就常常含著辛酸,半閉著眼睛去應付。她帶給他銷魂蕩魄的歡樂,也帶給他無法忍受的精神的痛苦。她給他增添了無窮的麻煩,大量的苦惱。淩辱他、欺壓他,她都幹,她還利用對方對自己的熱情,來消磨他工作的熱情——好當作玩兒。除了沒斥責過他以外,她對他簡直就幹盡幹絕了。她總算沒有斥責過他——據他看,那也不過是因為怕斥責了他,就會破壞自己那個麵冷心更冷的形象罷了。

秋天來了又去了,他也想到自己跟裘迪·瓊士肯定已是姻緣無份了。要把這個想法安在心裏是不容易的,不過他終於還是說服了自己。晚上躺在**,他總要翻來覆去思想鬥爭好一會兒。他總要想一想為她受過多少煩惱和痛苦,扳著指頭算一算她作個妻子有哪幾條明顯的缺陷。可是想著想著心頭又會湧起對她的眷戀,過上好一陣子才能合眼。為了免得想念她在電話裏的沙啞的話聲,以及一起吃午飯時她從對麵投來的目光,他就發債工作,要幹到很晚才歇手,夜裏還要上辦事處去,考慮考慮長遠的打算——就這樣接連幹了一個星期。

幹滿了一個星期,他去參加了一次舞會,從別人手裏請她跳了一次舞。跳完舞並沒有請她在旁邊坐一會兒,也沒有恭維她一聲今天真漂亮,這大概可以算是他們相識以來的第一遭吧。她卻並沒有理會這些,這使德克斯特有些不快——但也隻是有些不快而已。他看到裘迪今天晚上又換了個新的男朋友,一點也不覺得忌妒。多少時候磨下來,他早已忌妒不起來了。

他在舞會上待到很晚。他伴艾玲·希樂坐了一個小時,跟她談書、談音樂。他對書和音樂可以說都是門外漢。不過現在他的時間已經可以自己作主支配了,所以頭腦裏就有了一個帶點自負的想法,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就已經在事業上取得驚人成就的德克斯特·格林——對這一類學問也應當有一些研究才好。

那是十月裏的事,當時他已經滿了二十五歲。次年一月,德克斯特和艾玲便訂了婚。他們決定到六月正式宣布,再過三個月,就舉行結婚典禮。

這一年明尼蘇達的冬季長得簡直沒完沒了,等到風裏帶來了暖意,雪水終於瀉入了黑熊湖,那已經快到五月了。德克斯特一年多來第一次享受到一種心靈的寧靜。裘迪·瓊士到佛羅裏達去了,後來又跑到了溫泉城,聽說她不知在哪兒訂了婚,又不知在哪兒解了約。德克斯特剛下決心跟她一刀兩斷的時候,人家還未免把他們聯係在一起,常常向他問起裘迪的近況,這使他感到傷心,可是後來看到他宴會上的座位總排在艾玲·希樂旁邊,人家也就不再向他打聽裘迪的消息了——倒是把裘迪的消息反過來都告訴了他。他已經不再是發布裘迪消息的權威人士了。

五月終於到了。晚上,空氣裏潮濕得可以滴下水來,德克斯特走在黑沉沉的街上,心裏感到惘然:曾幾何時,一事未成,多少歡樂卻已都化作了飛煙。回想去年五月,正是裘迪攪得他無限心傷,想想真不可原諒而又畢竟原諒了她的時候——也正是他難得能夠在心裏抱個幻想的時候,那時他還隻當裘迪終於漸漸愛上了他呢。原來他所憧憬已久的一生的幸福,到頭來竟是這樣。他知道,艾玲不過是張在他背後的一方簾幕,是在發亮的杯碟間張羅的一隻手,是呼兒喚女的一個聲音……火熾的熱情和妖嬈的意態是從此見不到了,從此也無心再領略夜色的奇幻以及四時晨昏無窮變化的美妙了……再也沒有兩片薄薄的嘴唇往下一牽,湊到他的嘴邊,把他抬到九重天上,與兩顆仙眸迎麵相對了……這些印象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他為人剛強,又極機靈,這種印象是不會輕易淡忘的。

五月中,正處於入夏前的短短的過渡階段,有幾天乍暖還寒的天氣。一天晚上,他到艾玲家去,他們訂婚的消息過一個星期就要正式宣布了——其實這個消息誰聽了也不會感到驚奇。今天晚上他們打算到大學俱樂部去,在長沙發上坐上個把鍾頭,看看人家跳舞。和她一塊兒出去,他心裏就覺得踏實些——喜歡她的人實在太多了,她的名聲實在太大了。

他幾步登上那座高級住宅的台階,一腳跨進門去。

“艾玲。”他喊了一聲。

從起坐間裏出來招呼他的卻是艾玲的母親。

“德克斯特,”她母親說,“艾玲頭痛得厲害,上樓去了。她本來是要跟你一塊兒去的,可我讓她去睡了。”

“大概不要緊吧——”

“哎,不要緊的。明兒早上還跟你一塊兒去打高爾夫。你今兒晚上就放她一天假,好嗎,德克斯特?”

她的笑容和藹可親。她和德克斯特倆彼此印象都很不錯。德克斯特在起坐間裏說了一陣閑話以後,就告辭走了。

他住在大學俱樂部,所以又回到了那裏,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人跳舞。他靠在門柱上,見到熟人點點頭——後來禁不住打起嗬欠來了。

“哈羅,親愛的。”

身旁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吃了一驚。原來裘迪·瓊士撇下了一個男人,從舞廳那頭走到他跟前來了——裘迪·瓊士簡直成了個苗條的五色洋娃娃,穿戴得金光閃閃,頭發上紮了一條金帶,衣裙下露出跳舞鞋兩隻金色的鞋尖。對他微微一笑時,淡淡的容光仿佛鮮花乍然開放,屋裏頓時拂過了一股暖意,射過了一道光輝。他插在晚禮服口袋裏的手隻覺得一陣陣抽緊。胸坎裏突然心潮洶湧。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他裝作隨意似的問道。

“過來我告訴你。”

她說完轉身就走,德克斯特跟著去了。一別這許多日子,今天這意想不到的歸來真差點兒使他流下了眼淚。這姑娘簡直就像去過魔街,受過魔法,身上會奏出迷魂曲來。種種神秘的遭逢,種種熱烈興奮的希望,當初都隨著她的離去而離去了,而今也隨著她的歸來而歸來了。

在門道裏她轉過頭來。

“你有車在這兒嗎?你要沒有的話,我有。”

“小轎車有一輛。”

金光閃閃的衣料一陣窸窣作響,她上了小轎車。砰的一聲,德克斯特關上了車門。她坐上過多少汽車啊,有這種型號的,有那種型號的,一上車就往皮靠墊上一靠,胳膊肘擱在車門上,擺出這個姿勢來等著。這姑娘,她即使不是自甘墮落,也肯定會經不起外來的**而墮落,但是,這種作風卻完全是她本性的流露。

德克斯特強自鎮定了一下,這才勉強發動了車子,重又開到街上。心裏想:不要當它一回事,千萬千萬記住!這種事她早先都幹過,自己早已把她撂開了,好比吃進一筆壞賬,早已從賬本上一筆勾銷了。

他慢慢地往市區裏駛去,裝作出神的樣子,在商業區的人影寥落的街上開過,偶爾遇到電影院散場,街上才熱鬧些,賭場門前也有些青年在鬧蕩,不是萎靡得像病病鬼,便是神氣得像拳擊師。從酒吧間裏傳出來杯聲丁當,還有手拍櫃台的聲音,玻璃窗隔絕了這些小天地,但見一抹昏黃的燈光。

她目不轉睛地瞅著德克斯特。沉默實在難堪,可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德克斯特卻偏偏謅不出一句隨機應變的話來打破這肅靜的氣氛。他找了個方便的轉彎處一拐彎,回頭向大學俱樂部駛去。

“你想念我嗎?”她突然問道。

“誰都想念你。”

他心想:不知道她聽說過艾玲·希樂沒有?她回來了才一天——她出外的時候,也差不多正就是他訂婚的時候。

“你真會說話喲!”裘迪苦笑著說——其實卻並沒有一絲愁苦的意味。兩道銳利的目光直盯著他。他卻全神貫注地在那裏開他的車。

“你比先前更漂亮了,”裘迪像是陷入了沉思,“德克斯特,你這雙眼睛真叫人懷念哪。”

德克斯特一聽差點兒笑了出來,不過他沒有笑。這種話隻能說給嫩小子聽去。然而他心裏還是不免覺得一動。

“我對什麽都感到膩味透了,親愛的,”她管誰都叫“親愛的”,而且這一聲親昵的稱呼總帶有一股非君莫屬似 的電影腔,“我希望你能跟我結婚。”

她這話說得如此直率,倒使德克斯特發了愣。按理說,這時他就應當老實說明,自己就要跟另一個姑娘結婚了,可是他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他倒寧願對她賭神發誓,說自己根本就不愛那姑娘。

“我相信我們倆是合得來的,”裘迪還是那個腔調兒,繼續往下說,“除非——說不定你已經忘記了我,愛上別的姑娘了。”

她顯然信心挺足,她甚而還說,她決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就算萬一具有這樣的事,也無非是他年輕不懂事——也許是想出出風頭什麽的。她會原諒他的,因為這種事沒有什麽了不起,丟過一邊也就完了。

“除了我,別家的姑娘甭說你也都看不上,”她又接著說道,“你真好,愛我就是這樣一心一意。哎,德克斯特,去年的事你忘啦!”

“沒忘。”

“我也沒忘!”

她是真的動了感情呢——還是在那裏演戲,愈演愈上勁了呢?

“我想我們要是還能像去年那樣,該有多好啊。”她說。這時德克斯特就隻好逼著自己答道:

“我看這事辦不到了。”

“是啊,恐怕是辦不到了……聽說你對艾玲·希樂追求得可是夠熱烈的。”

她說到這個名字並沒有加重一絲一毫語氣,可是德克斯特聽了還是突然感到一陣羞慚。

“哎呀,你還是送我回家吧,”裘迪忽然嚷了起來,“我不想再去參加那個跳舞會了,真沒意思——都是些娃兒。”

德克斯特於是便一拐彎,改向住宅區駛去,裘迪卻獨自個兒悄悄地哭了。德克斯特以前還沒有看見她哭過。

黑暗的街道驟然一亮,前後左右紛紛聳現出富家的宅第,小轎車開到莫鐵默·瓊士公館的門前停了下來。那是一座占地頗廣的宏偉的白色建築,罩著一片如水的月華,顯得迷離而又壯麗。多麽結實的住宅,他倒不覺吃了一驚。那高厚的圍牆,那堅硬的鋼梁,那種雄渾、磅破、壯觀的氣勢,好像都是特意為了給他身邊這個年輕的佳人做個對比似的。房屋的結實,格外襯出了姑娘的纖弱——仿佛是要告訴人們,蝴蝶鼓一鼓翅膀,頂多也隻能扇起這麽一點小小的風來。

他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心裏緊張得亂騰騰的。生怕一動,她就非落到自己懷裏不可。她濕潤的臉上早已滾下了兩顆淚珠,停在嘴唇邊上,在那裏顫動。

她抽抽搭搭地說:“我長得比別人都美,為什麽我就得不到快樂?”她眼中的淚光動搖了他堅定的決心,兩片嘴唇含著無限的哀怨,慢慢地向兩邊掛了下去:“德克斯特,隻要你看得中我,我是願意嫁給你的。我知道你大概還看不中我,可我一定會做到讓你看著覺得十二萬分滿意,德克斯特。”

千言萬語,有氣憤的,有矜持的,有熱情的,有帶著恨的,有含著愛的,在德克斯特的嘴邊展開了爭鬥。可是一股勢不可擋的感情的巨浪隨後打來,把他身上殘留下的一點理智、規矩、疑慮、自尊心,統統席卷而去。說話的這個姑娘是屬於他的啊,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的意中人,是他最珍愛的寶貝。

“請來坐一會兒好嗎?”德克斯特聽見她呼吸的聲音都急促起來了。

猶豫半晌。

“好吧,”德克斯特的聲音發了抖,“我來。”

說也奇怪,對那天晚上的事德克斯特不但事後並不後悔,此後很長一個時期也始終沒有一點失悔之意。放在十年的長河裏來看,裘迪對他舊情複燃一月而滅,不過是小事一樁。他這次膝蓋一軟,雖然自己陷入了更大的痛苦,艾玲·希樂和她的爹娘(兩位老人家待他那麽好)也為此而傷透了心,可是他覺得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艾玲的難過的模樣也並沒有留下什麽難忘的印象銘刻在他心上。

德克斯特的性格可是夠剛強的。本城的居民對他這個行為抱什麽看法,在他看來根本無所謂,這倒不是因為他打算就要離開本城,而是因為他覺得外人對問題的看法總未免有隔靴搔癢之嫌。什麽群眾的意見,他壓根兒就不睬這一套。他一旦看清其事無望,自己沒有回天之力,拉不住裘迪·瓊士,於是對她也就毫無怨恨之意了。他愛裘迪,隻要他人未老,情未枯,他就會永遠愛下去——可是這姑娘他是得不到的了。這就使他嚐到了隻有剛強的人才能嚐到的那種極大的痛苦——以前他可也嚐到過極大的歡樂,可惜隻有短短的一陣子罷了。

襲迪斬斷這段姻緣,提出的理由是她不願意從艾玲手裏“把他搶走”——也就是這個裘迪,一度對他可是一心一意誌在必得的。這麽一個虛妄已極的借口,德克斯特聽了卻也沒有激起什麽反感。現在任是什麽也激不起他的反感,逗不起他的樂趣了。

二月,他到了東部。他原來打算把洗衣店出盤,從此就定居在紐約——可是三月裏美國參了戰,使他改變了計劃。他立即回到西部,把店務交給合夥人經管,自己就在四月下旬進了第一期軍官訓練營。當時有多少年輕人像他這樣,戰爭一來反倒感到有些欣慰,因為亂成一團糾纏在心頭的千思萬緒,這一下就全解脫了。

前麵說過,這篇小說不打算寫他的一生——不過有時筆下無意,也不免寫進了一些與他少年時代的夢幻無關的事情。這些夢幻的來龍去脈到此已差不多交代完畢,他的故事也就要結束了。未了就剩一件小事還需要敘述一下——算來那又是七年之後的事了。

事情發生在紐約,當時他在紐約已經幹得非常得意,真可謂無往不利,無路不通。他那時已經三十二歲,除了大戰剛結束時匆匆去了一次以外,七年來一直沒有到西部去過。這回正好有個名叫達夫林的人從底特律來,因為要談點買賣,便到他的辦事處來看他,結果當場發生了這樣一件小事,可以說,從此就宣告了他生活中這個特定側麵的結束。

“原來你是中西部的人啊,”那個叫達夫林的人隨隨便便地抓住了一個話頭說,“這倒稀奇——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人大概是在華爾街生養長大的哩。我告訴你——我在底特律有個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妻子跟你正好是同鄉。他們舉行婚禮的時候我還替他們當招待呢。”

德克斯特猜不透他底下還要說些什麽,一時沒有接口。

“他妻子叫裘迪·辛姆士,”達夫林這話的口氣似乎也很平淡,“娘家姓瓊士。”

“啊,我認識她。”德克斯特隱隱感到有些耐不住了。裘迪結婚的消息他自然早已聽說了——大概是有意沒去打聽吧,所以以後的消息他就都不知道了。

“多好的姑娘啊,”達夫林的臉色莫名其妙地沉了下來,“我真有點為她難過呢。”

“怎麽?”德克斯特心裏有根弦一下子警覺了起來,**了起來。

“唉,路德·辛姆士八成兒是神經出了點問題。倒不是虐待妻子,他就是灌飽了酒,在外邊到處逛蕩——”

“妻子倒沒有在外邊到處逛蕩?”

“哪兒呀。守在家裏看孩子。”

“哦。”

“人老珠黃啦。”達夫林說。

“老?”德克斯特嚷了起來,“哎呀,老兄,她今年才二十七哪。”

他滿腦袋就是一個狂熱的念頭,恨不得衝出門去,馬上搭火車趕到底特律。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你大概還有事吧,”達夫林趕快向他道歉,“我實在不知道——”

“沒有,我沒有事,”德克斯特口氣平靜了下來,“什麽事也沒有。真的什麽事也沒有。你說她今年才二十七嗎?不,不,是我說她今年才二十七。”

“對,是你說的。”達夫林覺得有點無趣。

“那你說下去,說下去。”

“說什麽?”

“裘迪·瓊士的事呀。”

達夫林望著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哎呀,還說什麽呢——要說的事我都跟你說啦。她丈夫待她可真夠凶的。不過要說到離婚什麽的,那也不會。有時她丈夫把她欺侮得夠嗆的,她倒反而又原諒了他。依我看哪,其實她倒是愛她丈夫的。她剛來底特律那會兒,可真是個漂亮的姑娘。”

漂亮的姑娘!德克斯特覺得這話簡直荒唐。

“那麽她現在就不漂亮了嗎?”

“喔,還滿不錯。”

“那倒要請教了,”德克斯特說著,突然一屁股坐了下來,“你的話我聽不明白。你說她本來是個‘漂亮的姑娘’,可現在呢,你又說她‘還滿不錯’。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麽意思——裘迪·瓊士怎麽能說是個漂亮的姑娘呢。應該說是個絕色的美人。哎,我認識她,我認識她。應該說是個——”

達夫林一聽樂得直笑。

“我不打算跟你吵架,”他說,“我認為裘迪是個好姑娘,對她我也很有好感。可我真不明白,像路德·辛姆士這麽一個人,怎麽會一見她就風魔呢?當時他硬是風魔了。”然後又補上一句:“以那樣的女人,不可思議!”

德克斯特兩眼緊盯著達夫林,心裏一連串地胡思亂想:他這話一定有個緣故吧。是這人少個靈心慧眼呢,還是私下難道有什麽怨仇?

“可是女人老得才叫快呢,”達夫林說著,啪地一聲打了個“榧子”,“甭說你是個過來人了。我呢,大概已經把她結婚時的那份豐采都給忘了。再說你也知道,她結婚以後我是經常見到她的。她一雙眼睛倒是挺漂亮。”

一種昏昏沉沉的感覺襲上了德克斯特的心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像是喝得大醉。達夫林說了句什麽,他一聽哈哈大笑——這他是清楚的;可那到底是句什麽話,有什麽好笑——他就說不上了。不一會兒,達夫林走了,他就在長沙發上躺下,透過窗子望起紐約天邊的景色來。夕陽漸漸沉到了那一溜高樓的背後,留下一抹粉紅金黃的殘霞,自有一種朦朧的美。

他本來以為自身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事到如今,已經不怕再受到什麽打擊了——但是現在他才明白,他剛才分明又失去了點什麽,那種痛切的感受,決不下於他娶了裘迪·瓊士,眼看著她紅顏老去。

夢幻都無影無蹤了。他心窩裏像是給挖去了一大塊。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亂,趕緊用手掌使勁捂住了兩眼,拚命地回想啊,回想:雪莉島湖上的漣漪,月光下的陽台,高爾夫球場上的格子布球衫,明淨的陽光,她脖子上那金黃色的細軟的汗毛。還有那親吻時的滋潤的嘴唇,那帶著憂傷的哀怨的眼波,那早上麵目一新的清麗的風姿。唉,這些都已一去不複返了!都已成為前塵舊事,今天不可再尋了。

他多少年來第一次流下了眼淚。但是今天流淚,為的是他自己。他顧不上儀容不整,也顧不上手在發抖。他不是沒有想到,可是他已經無心顧及了。因為他的心已經不在了,再也回不來了。門已經關上了,太陽也已經下山了,彩霞早已斂盡,隻留下了那亙古不變的鋼一般灰色的天穹。他即便有過什麽辛酸,也都留在那幻想的世界裏了,留在那青春的世界裏了,留在那生活豐富多彩、引得他大做其冬天之夢的世界裏了。

“從前,”他說,“從前我心裏總有那麽股勁兒,可如今已經沒了。如今已經沒了,已經沒了。我哭不出來,我沒有心思。那股勁兒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