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居斯塔夫·福樓拜+一顆簡單的心
一
提起歐班太太的女仆全福,主教橋的太太們眼紅了半個世紀。
她為了一年一百法郎的工資,下廚房,收拾房間,又縫,又洗,又燙,又會套馬,又會喂家禽,又會煉牛油,對主婦忠心到底——而她卻不是一個小勝隨和的人。
她嫁了一個沒有家業的美少年,他在1809年初去世,給她留下兩個很小的孩子和一屁股債。她隻好賣掉她的不動產;除掉杜克的田莊和皆佛司的田在沒有賣,這兩所田莊的進項每年頂多也就是五千法郎。她離開她在聖·麥南的房子,住到一所開銷比較小的房子。房子是她的祖上的,在菜場後頭。
這所房子,上麵鋪著青石瓦,一邊是一條夾道,一邊是一條通到河邊的小巷。房子裏頭地麵高低不平,走路一不當心,就會摔跤。一間狹窄的過堂隔開廚房和廳房。歐班太太整天待在這裏,靠近窗戶,坐在一張草編的大靠背椅子上。八張桃花心木椅子,一平排,貼著漆成白顏色的板壁。晴雨表底下,有一架舊鋼琴,上麵放著匣子、硬紙盒子,堆得像金字塔似的。壁爐是黃顏色的大理石,路易十五時代的式樣,一邊一張靠墊的小軟椅,上麵蒙著錦繡。當中是一隻擺鍾,模樣活像一座維絲塔廟。因為地板比花園低,整個房間有一點黴濕味道。
一上二樓,就是“太太”的臥室,非常高大,裱糊了一種淺淡顏色花朵的牆紙,掛著麝香公子裝束的“老爺”的畫像。這間臥室連著一個較小的臥室,裏頭有兩張不鋪墊子的小人床。再過去就是客廳,一直關著,裏麵擱滿了家具,家具全蒙著布。再靠後,有一個過道,通到一間書房;一張大烏木書桌,三麵是書櫥,書櫥的架子上放著一些書和廢紙。幸福年月和不存在了的奢華的遺物,什麽鋼筆啦。水彩風景畫啦、歐莊的版畫啦,把兩塊垂直的雕版全給遮住了。三樓有一扇天窗,正對牧場,陽光進來,照亮全福的臥室。
全福怕錯過彌撒,天一亮就起床,手腳不停,一直幹到天黑。隨後晚飯用過,碗碟擱好,大門關上,把劈柴埋在灰燼底下,手裏拿著她的念珠,就在灶前睡著了。買東西講價錢,誰也比不上她,咬定牙根,就是不添錢。說到幹淨,亮光光的鍋,把別人家的女仆活活氣死。她要省儉,吃飯慢悠悠的,拿指頭沾起桌子上的麵包屑,一塊十二磅重的麵包,專為她烤的,夠二十天吃。
她一年到頭披一條印花市帕子,拿別針在背後別住,戴一項遮沒頭發的帽子,穿一雙灰襪子,係一條紅裙子,扶外麵加一條打格子的長圍裙,如同醫院的女護土一樣。
她的臉是瘦的,她的聲音是尖的。她在二十五歲上,人家看成四十歲。她一上五十,就看不出年紀有多大了。她永遠不出聲,身子挺直,四肢的姿勢有板有眼,好像一個木頭人,以一種機械的方式動作。
二
她像別人一樣,有過她的戀愛故事。
她父親是一個泥水匠,從腳手架上跌下來摔死了。母親過後也死了,姐妹們各走各的,一個佃農把她收留下來,小小年紀,就叫她在田野裏放牛。她穿著破布爛條直打哆噴,貼住地麵喝池塘裏的死水,平白無故就挨打,臨了讓攆走,冤枉她偷了三十蘇。她換了一家田莊,管理家禽,東家喜歡她,她的同伴卻又妒忌她。
八月有一天晚上(她那時候十八歲),他們帶她去參加考勒鎮的晚會。提琴手刺耳的響聲、樹上的燈火、五顏六色的服裝。花邊、金十字架,還有一道蹦跳的那群人,馬上就鬧了她一個暈頭轉向,不知所以。她怯生生地閃在一旁,見一個有錢模樣的年輕人,兩個胳膊肘搭在一輛小車的轅木上吸著煙鬥,走過來邀她跳舞。他請她喝蘋果酒,喝咖啡,吃點心,送她一條綢帕子,自以為她猜出他的心思了,獻殷勤送她回去。他在蕎麥地頭,愣頭愣腦,把她翻倒了。她一害怕,叫喚起來。他隻得走開。
又一天黃昏,一輛裝幹草的大車,在去寶孟的大路上,慢悠悠地走著,她想趕到前頭去,在從車輪旁邊蹭過的時候,認出了吆車的就是代奧道爾。
他一副安適的模樣,走到她跟前,說一定要寬恕他才好,因為“毛病出在酒喝多了”。
她不曉得怎樣回答,直想逃開。
他掉轉話頭,談起收成和鄉裏的名流,因為他父親已經離開考勒鎮,住到艾考田莊,所以他們如今成了鄰居。她說了一句:“啊!”他接下去就講,家裏盼他成家,其實他並不急,等到有了對胃口的女人再說。她低下了頭。他於是問她,想不想嫁人。她帶笑回答:不好尋人開心的。——“沒有的話,我對你賭咒!”他拿左胳膊圍住她的腰;她就這樣由地摟著走路;他們放慢步子。風柔柔的,星星照耀著,老大一車幹草在他們前麵搖來搖去;四匹馬悠著步子,揚起塵土,走著走著,不用吆喝,就朝右轉。他又吻了她一回。她在夜色中跑開了。
下一個星期,代奧道爾約她幽會約到了。
他們在院子緊裏,一堵牆後,孤零零一棵樹底下相會。她不像小姐們那樣不懂事——牲口早就教會了她;可是理智和從一而終的天性沒有讓她失身。她一抵抗,越發煽起了代奧道爾的愛火。他為了得到滿足(或者也許不存壞心思)起見,提議娶她。他立下天大的誓,她就不相信他的話。
沒有多久,他想起一件不如意的事來:他父母去年給他買過一個替身,可是說不定哪一天,就許要他入伍;他想起當兵就害怕。對於全福,這種膽怯成了一種鍾情的證據;她加倍愛他。她夜晚偷偷出來,溜到幽會地點,代奧道爾說起話來,不是發愁,就是央求,直磨難她。
最後他講,他要親自去州長衙門打聽一下消息,下一個星期天,十一點到半夜之間,他帶消息來。
到了時候,她跑去會她的情人。
她見到的是他的一位朋友。
他告訴她:她不會再看見他了。代奧道爾為了逃避征役,已經娶了杜克一個很有錢的老寡婦勒胡塞太太。
她聽了這話,萬分難過,撲在地上,放聲大哭,喊叫上帝,一個人在田野裏硬噎到大天明。接著她就回到田莊,說她不打算做下去了。到月底,她支了工錢,拿一條帕子包起她的全部小行李,來到主教橋。
她在客店前麵,問一個戴寡婦帽子的太太,湊巧她就在找一個燒飯的。年輕女孩子沒有什麽本事,可是看樣子肯學,又樣樣遷就,歐班太太臨了道:
“好吧,我就用你!”
一刻鍾後,全福住到她家來了。
這家人家,處處講究“家風”,對“老爺”的悼念,又是時刻不忘,她起初戰戰兢兢,直怕做錯事。保爾和維爾吉妮,一個七歲大,一個不到四歲,在她看來,像是貴重的東西做的,她像馬一樣背他們,隻是歐班太太不許她隨時親他們,掃她的興。不過她覺得自己很快活。環境安適,她不再憂愁了。
每逢星期四,總有親友來玩包司東。全福事先把牌和腳爐準備好。他們準八點鍾到,敲十一點以前告退。
每星期一早晨,住在林蔭道樹底下的雜貨商,就地攤開他的破銅爛鐵。接著鎮上就人聲喧鬧,中間還夾雜著馬嘶、羊咩、豬哼和車在街上吱吱嘎嘎走的響聲。將近正午,趕集到了最熱鬧的時候,就見門檻上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的老農夫,鴨舌帽歪在後頭,鉤鼻子,原來是皆佛司的佃戶羅伯蘭。不多光景,杜克的佃戶李耶巴爾也來了,人又矮、又紅、又胖,穿一件灰上身,皮裹腿帶刺馬距。
兩個人全給女地主送來一些母雞或者幹酪。任憑他們花言巧語詭計多端,全福回回戳穿,不上他們的手,所以走的時候,他們對她敬服得不得了。
歐班太太接待格洛芒維耳候爵,沒有準定的日子。他是她的一位長輩,吃喝嫖賭敗了家,住在法萊司他最後留下的一小塊土地上。他總在用午飯的時候來,帶了一條可怕的鬈毛狗,狗爪子弄髒了樣樣家具。他竭力擺出貴人的架式,甚至於每一次說起“先父”來,還舉舉帽子。可是習慣成自然,他照樣一杯一杯給自己倒酒喝,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全福客客氣氣地把他推到外頭:“夠數兒啦,格洛芒維耳老爺!下一回來吧!”她關上了大門。
她興衝衝地給前公家律師布賴先生開門。一看見他的白領巾、他的禿頭、他襯衫前麵的皺紋、他寬大的棕色大衣、他彎胳膊捏鼻煙的姿勢、他的全部形態,她就心慌意亂,像我們乍見到大人物一樣。
他經管“太太”的產業,所以有好幾小時和她待在“老爺”的書房。他總怕受牽連,萬分尊敬官府,自命懂拉丁文。
為了用一種有趣的方式教導孩子,他送了他們一套地理知識圖片,上麵印著世界各種景象:幾個頭上插羽毛的吃人的野人、一隻搶去一位小姐的猴子、幾個沙漠地的拜都安人、一條中了鏢槍的鯨魚等等。
保爾解釋這些圖片給全福聽。這就是她的全部文學教育。
孩子們的教育由居尤擔任,一個在鎮公所辦事的可憐蟲,出名寫一手好字,在他的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天氣晴和的日子,全家一早就去皆佛司田莊。
院子在斜坡上,房子在正當中;往遠裏望,海像一個灰點子。
全福從籃子裏取出一片一片冷肉,一家人就在靠近牛奶房的一間屋子用午飯。這是如今不在了的一所別墅的唯一殘餘的屋子。破爛的牆紙隨風擺動。歐班太太回想當年,觸目傷情,不由就低下了頭;孩子們不敢再言語了。她說:“你們玩去吧!”他們就溜掉了。
保爾爬上倉房,捉小鳥,在池邊打水漂,或者拿手杖敲大桶,像鼓一樣響。
維爾吉妮喂兔子,跑過去采矢車菊,兩條腿飛快,小繡花褲子露在外頭。
秋季有一天黃昏,他們穿過草原回家。
上弦月照亮一部分天空,霧像紗一樣,浮在杜克河彎彎曲曲的水麵。牛躺在草地當中,安安靜靜;看這四個人走過。來到第三個牧場,有些牛站起來,後來就在他們前麵,聚成一個圈子。全福說:“別害怕!”她哼著一種悼歌似的調子,輕輕摩挲著頂近的一條牛的脊梁,它轉過身子,別的牛也學它轉過身子。可是穿過下一個草原,平空起了一聲驚人的牛叫。原來是一條公牛,給霧擋住了。它朝兩個女人走過來。歐班太太拔腳就跑。“不!不!別那麽快!”不過她們還是放快步子,因為背後的粗鼻息越來越近。牛蹄子如同鐵錘一樣敲打牧場的青草,它奔騰起來了!全福扭回身,抓起兩把土,朝它的眼睛丟過去。它低下頭,搖擺犄角,狂蹦亂跳,怪聲吼叫。歐班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跑到草原盡頭,又急又怕,尋思怎樣越過高堰於。全福總在公牛前麵朝後退,不住手地拿泥丟它的眼睛,同時喊著:“快呀!快呀!”
歐班太太推著維爾吉妮,緊跟著又推保爾,滑到溝底下,幾次試著爬到壩上又跌了下去,後來總算鼓起勇氣爬上去了。
公牛把全福逼到柵欄跟前,口沫濺著她的臉,再有一秒鍾,就會頂穿她的肚子。她不遲不早,恰好從兩根樁子當中鑽出去;龐大的畜生,大吃一驚,站住了。
這事多年以來,成了主教橋的一種談話資料。全福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好驕傲的,她連幹下了什麽英勇的事,也沒有想到過。
維爾吉妮完全占住了她的心。因為自從這場驚恐以後,她就得了腦神經病,浦帕爾醫生建議她到土鎮洗海水浴。
那時候,到土鎮洗海水浴的並不多。歐班太太四處打聽,請教布賴,籌劃一切,就像要出一趟遠門一樣。
行李放在李耶巴爾的大車上,先一天走。第二天,他牽來兩匹馬,一匹有女鞍子,裝著絨靠背;第二匹跨背上,放一件鬥篷,卷成座椅式樣。歐班太太騎在他後頭。全福照管維爾吉妮,保爾跨上勒沙坡杜瓦先生的驢;驢是在小心照料的條件下借到的,
路壞極了,八公裏路要走兩小時。馬陷在爛泥裏頭,一直陷到骸骨,拔出來要猛搖幾下屁股,要不就是絆在車轍上,有時候又非跳不可。李耶巴爾的母馬,走到一些地方,忽然停住不走。他耐著性子等它走;他說起沿路的地主,故事之外,還添上幾句道德的感想。所以他們來到杜克鄉鎮中心,從圍滿旱金蓮的窗戶底下走過,他就聳肩膀道:“這兒有一位勒胡塞太太,不挑年輕人嫁,反而……”全福沒有聽見下文;馬走快了,驢奔著;大家走進一條小路,柵欄門開開,出來兩個小孩子,他們就在門口糞池前麵下了牲口。
李耶巴爾的媽媽看見女東家,做出種種歡喜的表示。她開出來的午飯有牛裏肌、大腸、灌腸、炒子雞。起沫的蘋果酒、蜜餞糕、酒醉李子,還一邊說著禮貌話,太太身子像是更好了、小姐變得越發“俏”啦、保爾少爺格外“壯”啦,還提起他們過世的祖父母,因為李耶巴爾一家人在他們家做過好幾代,所以全都認識。田在像他們一樣,顯出古老的意味。蟲蛀了房椽,煙熏黑了牆,玻璃窗蒙了一層塵土,灰灰的。一張櫟木杚架,放著形形色色的器皿:罐子、碟子、錫盤子、捕狼的機器、剪羊毛的大剪子;一個老大的灌腸器把孩子們逗笑了。三所院子沒有一棵樹不靠根長著蘑菇或者權枒中間長著一簇槲寄生的。風刮下好些槲寄生,又從半腰長起;累累的果實把枝子全壓彎了。草鋪的房頂,看上去像棕色的絨,厚薄不等,不怕最強烈的暴風。不過車房坍掉了。歐班太太說她會擱在心上的,接著就吩咐套牲口。
他們又走了半小時才到土鎮。過文考爾的時候,一小隊人馬下來;艾考爾是船的上空的一個懸崖。他們又走了三分鍾,走到碼頭緊底,就進了大衛媽媽開的金羔客店的院子。
換空氣和洗海水浴有效驗,維爾吉妮從頭幾天起,就覺得自己不那麽虛弱了。她沒有遊泳衣,穿著襯衫下水;女仆在一間供洗澡人用的海關小屋給她穿衣裳。
下午,他們騎驢,翻過黑石崖,到海格鎮那邊遊玩。小路開頭越上越高,兩旁的地一個淺壑又一個淺壑,如同公園的草坪一樣,接著就是一片高原,有牧場,有耕田,前後錯落開了。路邊的水莓叢裏,冬青直挺挺立著;一棵高大的鬆樹,或遠或近,枝子橫在藍空裏,枒杈一片。
他們幾乎總在一塊小草地上休息,左邊是豆鎮,右邊是勒阿弗爾,前麵是大海。陽光照耀,海像鏡子一樣光滑,而且那樣平靜,簡直聽不見潺潺的水聲;幾隻麻雀躲在一旁啾唧;晴空萬裏,又把這一切罩在底下。歐班太太坐著做針線活;維爾吉妮在旁邊編燈心草;全福采著香草的花朵;保爾嫌氣悶,直要走開。
有時候,他們乘船,渡過杜克河,找尋貝殼。潮退的時候,留下一些海膽、石決明、水母;孩子們跑來跑去,要捉風帶來的泡沫。波浪像在睡覺一樣,沿著海灘,靜靜地落在沙上。海灘擴展開了,一望無際,隻在陸地方麵,沙丘為界,把它和跑馬場似的馬賴大草原分開。他們從這裏回去,就見土鎮緊靠坡下,一步一步漸漸大了起來;參差不齊的房屋,像笑盈盈的花,七歪八倒開滿一片。
天氣太熱,他們待在屋裏不出去。耀眼的太陽,從簾子的隙縫,射進一道一道亮光。村子裏沒有任何聲響。外邊人行道上沒有一個人。四下裏一片沉靜,越發顯得安寧。遠處有船工的鐵錘敲打船底,熱風帶來柏油氣味。
主要的娛樂是看漁船回來。它們一過浮標,開始紆徐前進;帆降到桅杆的三分之二高;它們破浪前進,前帆膨脹脹的,好像一個氣球,一直滑到港口中心,鋪突然拋了下去。接著船就靠碼頭停住。水手隔著搪板,往外扔活魚;一排大車等著裝魚;有些戴布帽子的女人,衝到前頭拿筐子,摟抱她們的丈夫。
有一天,這中間有一個女人,走到全福跟前。沒多久,全福歡天喜地走進院子:她找到了一位姐姐。接著就見勒魯的老婆納絲塔席·巴乃特出現了,胸前吊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右手挽著一個,左邊還有一個小水手,拳頭頂住屁股,圓帽子扣住耳朵。
一刻鍾過後,歐班太太就把她打發走了。
他們總在廚房附近或者散步期間遇見這一家人。丈夫並不露麵。
全福對他們有了感情。她給他們買了一床被、幾件襯衫、一隻爐子;他們明明在揩她的油。歐班太太討厭這種軟心腸,而且也不喜歡那位外甥放肆——因為他你呀你呀地喊她的兒子;維爾吉妮又直咳嗽,季候不相宜了,她回到主教橋。
布賴先生指點她挑選中學校。康城的中學校據說最好。保爾到那邊去了;他鼓起勇氣告別,住到一個可有學伴的地方,他是滿意的。
歐班太太容忍兒子遠離,因為這是免不了的。維爾吉妮一天比一天不想念他。全福懷念他的吵鬧,可是有一件事占住她的心:從聖誕節起,她天天帶著小姑娘去學教理問答。
三
她先在門口跪一下,這才走進教堂,在兩排椅子當中,打開歐班太太的凳子,坐下來,眼睛朝四周望。
男孩子在右,女孩子在左,坐滿了唱經堂的椅子;教士站在經架一旁。後殿有一塊花玻璃窗,畫著聖靈和聖母,聖靈在聖母上麵;另一塊花玻璃窗,畫的是聖嬰耶穌,聖母跪在前麵。聖體龕子背後,有聖·米速勒降龍的木雕。
教士先講一遍聖史的梗概。她恍惚看見樂園、洪水、巴別塔、燒毀的城市、滅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她聽到後來,眼花耳熱,充滿對天父的尊敬和對他的震怒的畏懼。過後她聽見耶穌殉難,哭起來了。他疼小孩子,給眾人吃,治好瞎子,而且心勝謙和,願意降生在窮人中間一個牲口棚的糞堆上,他們為什麽還要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啊?《福音》書上說起的那些家常事:播種、收獲、壓榨器,全在她的生活裏頭,通過上帝,神聖化了。她因為愛聖羔,也就越發愛羔羊,由於聖靈的緣故,也就越發愛鴿子。
她不大想像得出聖靈的形體;因為它不僅是鳥,而且還是火,有時候又是氣息。晚上在沼澤周圍飛翔的或許就是它的亮光,雲飄來飄去或許就是由於它的哈氣,鍾抑揚動聽或許就是由於它的聲音。她坐在那裏,萬分虔誠,享受著四壁的清涼和教堂的安靜。
至於教義,她絲毫不懂,就連嚐試了解的心思也沒有。堂長在講,孩子們在背,她最後睡著了,直到大家要走,木頭鞋打著石板地響,這才忽然驚醒過來。
她就這樣靠著聽,學會了教理內容,因為她小時候沒有受過家教教育;從那時起,維爾吉妮做什麽,她學什麽,學她吃齋,和她一起懺悔。聖體瞻仰節那一天,她們合獻了一張聖壇。
第一次聖體還沒有領,她先忙壞了。她為了鞋、書、念珠、手套發急。她幫太太給維爾吉妮穿衣服,自己直打哆嗦!
彌撒進行的期間,她一直焦灼不安。布賴先生擋住她,唱經堂的一側她看不見;不過正在對麵,有一群小姑娘,麵網拉得低低的,上頭壓著白花冠,看上去好像一片大雪;她老遠就從更細的頸項和文靜的姿態認出了心愛的女孩子。鍾響了。頭全低下來;一片肅靜。風琴一響,唱經班就和群眾唱起“上帝的羔羊”;接著男孩子就排隊走動;女孩子跟著也站了進來。她們兩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燈火輝煌的聖壇,跪在第一級,一個挨一個,領受祭餅,然後按照原來的行列,回到她們的跪幾跟前。輪到維爾吉妮的時候,全福伸出身子看她,由於真心疼愛導致想像的緣故,覺得自己變成這孩子,長著她的小臉,穿著她的袍子,胸脯裏麵是她的。心在跳。臨到張嘴閉眼的時候,她險些暈了過去。
第二天一清早,她來到教堂更衣室,求堂長先生給她聖體。她虔誠地領受,但是感覺不出同樣歡愉的味道。
歐班太太希望女兒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居尤既然不能教她英文、音樂,她決定送她到翁福勒的虞徐林修道院作寄宿生。
女孩子並不反對。全福直歎氣,覺得太太心狠。過後她想,也許她的主婦對。這些事不是她能理解的。
終於有一天,門前停了一輛有頂篷的舊車;車上下來一位修女,她是接小姐來的。全福把行李放在頂篷上,叮嚀車夫幾句,給車座裏頭擱了六罐蜜餞,一打上下的梨和一把紫羅蘭。
臨到分手,維爾吉妮抱住母親,大哭起來,母親吻著她的額頭,說了好幾遍:“好啦!勇敢些!勇敢些!”腳凳朝上一翻,馬車出發了。
歐班太太這時候支持不住,暈過去了;她的朋友:勞爾冒夫婦、勒沙坡杜瓦太太、“那些”洛赦弗葉小姐們、胡波維爾先生和布賴,夜晚全過來安慰她。
女兒不在,她起初很痛苦。不過她一星期收到女兒三封信,別的日子給她寫回信,在花園散散步,看看書,時間也就這樣消磨掉了。
全福早晨照例走過維爾吉妮的臥室,望望四牆,不再給她梳頭,不再給她的小靴子係鞋帶,不再幫她塞緊被窩,不再成天看她可愛的臉蛋兒,不再攙著她一塊兒走出去;她覺得憋悶。她沒有事幹,試著織花邊。手指又太笨,一來弄斷了線;她什麽也不在心,睡又睡不著,照她說的,“毀啦。”
為了“解悶”起見,她求太太許她接見她的外甥維克道爾。
他星期天做完彌撒來,臉龐紅紅的,光著胸膛,有一股從鄉下帶來的田野氣味。她立刻給他擺好刀叉。他們麵對麵用午飯;她節省開支,自己盡量少吃,拚命塞飽他的肚子,吃到末了,他睡著了。晚課鍾聲一響,她叫醒他,刷淨他的褲子,幫他打好領帶,然後扶住他的胳膊,走向教堂,像母親一樣得意。
他的父母總吩咐他帶點兒東西回去,一包土糖呐,肥皂呐,酒精呐,有時候連錢也要。他拿他的破爛衣褲給她縫補;她接受這種工作,高興有一個機會叫他再來。
臨到八月,他父親帶他跑碼頭去了。
這時候正放暑假。孩子們回來了,她有了安慰。可是保爾變任性了,維爾吉妮到了不能用“你”呼喚的年齡,這造成她們中間的拘束、障礙。
維克道爾前後去過莫爾列、敦刻爾克、布賴頓;他每次出門回來,都送她一件禮物。頭一次是一個貝殼盒子;第二次是一隻咖啡杯子;第三次是一個大點心人兒。他好看了,長短相宜,留了點兒髭,有一對爽朗的眼睛,後腦勺戴一頂小皮帽,像一個領港的。他娛樂她,為她講一些夾雜著水手語言的故事。
有一天,星期一,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她忘不了這一天),維克道爾說,他受雇跑外洋,後天夜晚,搭翁福勒的郵船,去趕他的快帆船;三兩天內,就要從勒阿弗爾啟施。他這一去,也許要去兩年。
要好久不見麵,全福難過了;於星星期三黃昏,太太用過晚飯,她換上水底鞋,一口氣走完主教橋到翁福勒的四公裏地,和他再話別一回。
她走到各各他前麵,不朝左轉,反而朝右走,在造船廠迷了路,隻得倒回來,她問路的人勸她快走。她兜著裝滿船隻的水塢走,碰來碰去是纜索,再走下去,地麵低了,有幾道光交在一起。她望見天空有幾匹馬,心想自己瘋了。
碼頭邊還有馬在嘶叫。它們是看見了海害怕。一架起重機把它們吊上來,墜到船裏頭。船上的乘客,在蘋果酒桶、酪餅筐和穀子口袋中間擠來擠去;母雞在啼,船長在罵人;一個小水手,胳膊肘靠著船頭的錨樁,什麽也不在心上。全福沒有認出他來,直喊:“維克道爾!”他仰起了頭,她朝前衝,梯子忽然抽掉。
幾個女人邊唱邊拉船。郵船出了港口。龍骨發出響聲,沉重的波浪打著船頭。帆掉轉方向,什麽人也望不見了;——月亮照耀,一個黑點子在銀光閃閃的海上越來越淡,沉下去,不見了。
全福從各各他的近旁走過,想把她頂心疼的人交托上帝;她站著禱告了老半天,眼睛望著雲彩,滿臉的眼淚。城市睡眠了,海關上有幾個人員走來走去;水從閘孔不住地往外流,聲音像瀑布一樣響。正敲兩點鍾。
天亮以前,會客室不會開的。回去遲了,太太一定會不開心的;她雖然直想摟摟另一個孩子,還是不去了。她走到主教橋,客店的女仆們正好醒來。
那麽,可憐的孩子要在海上顛簸好些月!他先前出門,她不害怕。去英吉利,去布列塔尼,人回得來的;可是亞美利加洲、殖民地、群島,全在偏僻地方、世界的另一頭啊。
全福從這時候起,一心掛念她的外甥。有太陽的日子,她愁他渴;起了暴風雨,她怕雷劈了他。她聽見風在煙囪吼,刮下瓦來,就看見這同一的狂風也在吹他,他站在一棵斷桅的尖尖頭,整個身子往後一倒,淹在一片泡沫底下;或者——想起地理知識圖片——野蠻人吃掉他,猴子在樹林捉住他,死在一個荒涼的海灘。可是她從不講起她的掛慮。
歐班太太直在牽掛她的女兒。
善良的修女們覺得她感情重,過幹脆弱。一點點刺激也受不了。必須停止鋼琴不學。
她母親要求修道院按時來信。有一天早晨,郵差沒有來,她急了,在客廳來回走動,從她的大靠背椅踱到窗口。簡直出人意外!四天了,沒有消息!
全福希望她拿自己做榜樣,把心放寬了,對她說:
“我,太太,半年沒有得到消息!……”
“誰的消息?……”
女仆和顏悅色地回道:
“嗬……我外甥的消息!”
“啊!你外甥!”歐班太太聳聳肩膀,又走動起來,意思好像是說:“我不想他!……再說,管我什麽事!一個小水手,一個叫化子,可漂亮呐!……不過我女兒……想想看!……”
全福受慣了氣,惱起太太來了,過後也就忘記了。
為了女兒失掉理性,她覺得是常情。
兩個孩子同等重要;她的心把他們聯在一起,他們的命運應當一樣才是。
藥劑師告訴她:維克道爾的船到了哈瓦那。他在報上看到了這段新聞。
哈瓦那出雪茄,她想像人在這地方,除去抽煙,不幹別的事,維克道爾裹在煙霧裏麵,在黑人當中走來走去。“萬一有急事的話”,人能走陸地回來嗎?那兒離主教橋有多遠?她想曉得,就請教布賴先生去了。
他找出地圖,開始解釋緯度;他看見全福發呆,顯出洋洋得意的學究的微笑。他最後在一個橢圓斑點的裂口,拿他的鉛筆套,指著一個看不清的黑點子說:“這兒就是。”她把身子彎在地圖上,看著這些著色的線網,眼睛看花了,什麽道理也沒有看出來;她有什麽難處,布賴叫她說出來,她求他指出維克道爾住的房子。布賴舉起胳膊,打噴嚏,哈哈大笑起來;他好笑她這樣老實。全福不明白他為什麽笑——她的理解力是那樣有限,也許希望看到他外甥的畫像哩!
半個月以後,李耶巴爾照常在趕集的時候走進廚房,遞給她一封她姐夫寫來的信。兩個人誰也不識字,她央求她的主婦念給她聽。
歐班太太正在計算一件編織東西的針數,拿活放在一旁,邊拆信,邊哆嗦,聲音放低,眼色嚴重:
“是壞消息……他們告訴你,你外甥……”
他死了。信上沒有說起別的話。
全福倒在一張椅子上,頭靠板壁,眼皮閉住,馬上眼皮變成紅的。接著她就低下額頭,搭下兩隻手,瞪著眼睛,停一時重複一回道: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李耶巴爾望著她直歎氣。歐班太太微微打顫。
她建議她到土鎮看她姐姐去。
全福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她沒有去的必要。
都不作聲。李耶巴爾老頭一想,還是走的好。
她這時候才說:
“他們才不拿這擱在心上,他們!”
她又垂下了頭;她不時機械地拿起女紅桌子上的長針。
有些女人走過門口,抬著一塊板子,上麵放著濕淋淋的衣服。
她從玻璃窗望見她們,想起要洗的衣服;衣服昨天泡下去的,今天該洗出來了;她走出房子。
她的搓板和水桶放在杜克河邊。她把一堆襯衫扔在岸上,挽起袖子,拿起棒槌,打下去的有力的響聲,附近花園也聽見了。草原空落落的,風吹皺了河水;水底長著一些草,高高的,垂在水麵,如同死人的頭發在水裏漂浮。她捺下痛苦,直到天黑,還很勇敢;但是走進她的屋子,她支不住了,撲到褥子上,臉埋在枕頭裏,兩個拳頭頂住太陽穴。
過了好久,她從維克道爾的船長本人那邊,打聽到他死的情形。他害黃熱病;醫院放血放得太多了。四個醫生同時治他。他馬上就死了,為首的說:
“好!又死了一個!”
他父母一向苛待他。她也不高興再見到他們。他們沒有再來攀她,不是忘記,就是窮苦人的心硬吧。
維爾吉妮病下來了。
氣悶、咳嗽、不斷發燒、顴骨上有青紋,全都表示病症嚴重。浦帕爾先生建議住到普洛旺斯。歐班太太決定照做,不是主教橋氣候不好,立刻就把女兒接回家了。
她同一個出賃車輛的人講定,每星期二送她到修道院去一趟。花園裏麵有一座高台子,人在這裏望得見塞納河。維爾吉妮扶著她的胳膊,踩著落下來的葡萄葉子,在這裏散步。她眺望遠處的帆和從唐卡爾鎮的莊園到勒阿弗爾的燈塔的天邊,有時候太陽穿過雲彩,照得她直眨眼睛。她們隨後坐在花棚底下體息,母親弄來一小壇瑪拉嘎好酒,她想起會醉就笑了,喝兩指高,不喝了。
她的元氣恢複了。秋天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全福請歐班太太放心。但是有一天黃昏,她到鄰近有事回來,看見門前停著浦帕爾先生的馬車,他本人站在過堂。歐班太太在係帽帶。
“拿我的腳爐、我的錢包、我的手套給我;快一點!”
維爾吉妮害肺炎;可能沒有救。
醫生說:“還有希望!”於是兩個人冒著飄旋的雪花,上了馬車。天決黑了,天氣很冷。
全福奔進教堂,點起一支蠟燭。接著她就追馬車,一小時以後趕上了,從後頭輕輕跳上去,抓住兩邊的穗子,忽然又想起:“院門沒有關,萬一賊進來呢?”就跳下車來。
第二天,蒙蒙亮,她去探望醫生。他回來又下了鄉。她隨後待在客店,以為會有生人捎信來的。最後,一清早,她上了黎孝來的郵車。
修道院在一條陡斜的小巷的緊底。上到半腰,她聽見奇怪的響聲、一種報喪的鍾聲。全福心想:“這是為別人敲的。”她拚命拍門環。
幾分鍾後,拖鞋提踏提踏地響了,門打開一半,出現了一位修女。
善良的修女顯出沉痛的神情,說起“她方才過世”。就在同時,聖·萊奧納教堂的鍾聲又響了。
全福上了三樓。
她從門口起,就望見維爾吉妮仰天躺著,手合在一起,口張開,頭在一個朝著她的黑十字架下麵向後仰著,兩旁幔子一動不動,還不如她的臉白。歐班太太在床前,抱住床腿,抽抽噎噎,透不過氣。院長站在右邊。五鬥櫥上放著三隻蠟燭台,滴下來一些紅點子;霧漂白了窗戶。幾位修女攙走歐班太太。
一連兩夜,全福沒有離開死人。她重複著同一的禱告,拿聖水灑在單子上,回到原處坐下,細端詳她。守到第一夜臨了,她看出死人臉色變黃,嘴唇變藍,鼻子抽縮,眼睛下陷。她吻死人眼睛吻了好幾回;萬一維爾吉妮睜開眼睛的話,她也決不會大吃一驚;對她這種人,怪異的事也很平常。她給她梳洗好,換上壽衣,放進棺材,戴上一頂花冠,把她的頭發散開了。頭發是金黃色,在她這種年齡,要算很長了。全福剪下一大綹來,一半放在自己的胸脯前頭,立定主意,永不相離。
依照歐班太太的意思,屍首運回主教橋,她乘了一輛關嚴的馬車,跟在柩車後麵。
做完彌撒,還要走三刻鍾,才到公墓。保爾領頭走,嗚咽著。布賴先生跟在後頭,接著就是重要的居民、披著黑紗的婦女和全福。她想到她的外甥,因為不能舉行這種殯禮,分外悲傷,如同埋這一個,同時把另一個也埋了一樣。
歐班太太悲痛到了極點。
開頭她埋怨上帝,覺得他不公道,不該奪去了她的女兒——她從來沒有做過壞事,一直良心安寧!不對!她早該帶她去南方才是。旁的醫生會救活她的!她怪自己不好,願意跟她走,夢中一來就哭醒。有一個夢,她特別人迷。她丈夫出遠門回來,水**扮,哭著對她講:他奉命要帶維爾吉妮走。他們於是商量妥當,尋找一個躲藏的地方。
有一回,她丟魂失魄,從花園回來。方才(她指出地點)在她麵前,父女肩靠肩出現,什麽也不做,隻是望她。
好幾個月,她待在房間發榜。全福和顏悅色地開導她,她應當看在兒子份上,保重身體,而且要想到另一位,思念“她”。
“她?”歐班太太回答著,好像才醒過來一樣,“啊!是的!……是的!……你沒有忘記!”她指公墓說,因為她是絕對不許去公墓的。
全福天天去。
一到四點正,她繞過幾家人家,走到坡上,推開柵欄門,來到維爾吉妮的墳前。墳是一根玫瑰色的大理石小柱,底下一塊青石板,四周是鏈子圈起來的一個小花園。一片花卉,畦界都分不出來了。她給葉子澆水,換上新沙,跪在地上翻土。歐班太太到了能來的時候,感到一陣鬆快,像是得到了安慰。
隨後許多年過去,一模一樣,沒有再出事,除非是節日去了又來:耶穌複活瞻禮、聖母升天瞻禮、諸聖瞻禮。家裏有些事,過後想起,也成了重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兩個鑲玻璃的工人粉刷過堂;一八二七年,屋頂有一部分掉在院裏,險些砸死人。一八二八年夏天,輪到太太獻彌撒用的麵包;布賴臨近這時期,不知道搗什麽鬼,人不見了;舊日親友:居尤、李耶巴爾、勒沙坡杜瓦太太、羅柏蘭、早已癱了的長輩格洛芒維耳,都日漸疏遠了。
有一天夜晚,郵車的車夫在主教橋講起七月革命。不幾天,派來了一位新縣長:前任亞美利加洲的領事拉爾掃尼耶男爵。他家裏除去太太,還有他的大姨和三位已經相當大了的小姐。大家望見她們穿著寬適的長背心,在她們的草地散步;她們有一個黑奴和一隻鸚鵡。她們拜望歐班太太,全福遠遠望見,就跑去通知歐班太太。歐班太太緊跟著回拜她們。不過隻有一件事能感動她,就是她兒子來信。
他沉湎在咖啡館,一事無成。她替他還完舊債,他又有了新債。歐班太太在窗戶旁邊編織東西,歎氣的聲音,全福在廚房也聽見了。
她的小東西統統放在有兩張床的臥室的壁櫥裏。歐班太太平時盡可能減少查看的次數。夏季有一天,她決定去看一趟;櫥裏飛出好些蛾子。
她的袍子一平排掛在一塊木板底下,木板上放著三個囡囡,幾個圈圈、一副小家具、她用的洗臉盆。她們也把裙子、襪子、帕子取出來,在兩張**攤開了,晾晾再疊起來。太陽照著這些可憐的東西,顯出上麵的油漬和身體動來動去動出來的褶子。藍藍的天,空氣暖暖和和,一隻喜鵲在叫喚,似乎一切悠然自得,異常恬適。她們找到一項栗子顏色的長毛小絨帽,不過整個讓蟲蛀掉了。全福求主婦賞給她。她們含著一包眼淚,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主婦張開胳膊,女仆撲過去,摟得緊緊的,在一個不分上下的吻裏,滿足她們的痛苦。
有生以來,她們這還是第一次吻抱,因為歐班太太不是一種喜怒見於外的性格。全福感激她,就像得到恩賞一樣,從此以後,她疼她,具有牲畜的忠誠和宗教的尊敬。
她越發心善了。
她聽見街上過兵的銅鼓聲,來到門前,捧著一壇蘋果酒,清兵士喝。她照料霍亂病人。她保護波蘭人;甚至於有一個波蘭人講,願意娶她。不過兩個人吵了嘴;因為有一天早晨,她做完禮拜回來,發現地溜進廚房,端起一盤拌好的萊,安安靜靜地吃著。
波蘭人以後,就是考耳米赦老爹,一個據說在一七九三年幹過惡事的老頭子。他住在河邊一個破豬圈裏。孩子們從牆縫張望他,朝他扔石子,掉在他的破**;他躺在上麵,害重感冒,老在咳嗽,身子不停地**,頭發很長,眼皮發炎,胳膊上長著一個比他的頭還大的瘤子。她給他找了些市,試著打掃幹淨他的贓窩,還打算把他安插在烤麵包的地方,隻要他不給太太添麻煩。癌腫破了以後,她天天幫他包紮,有時候帶餅給他吃,把他放在太陽地的草堆上;可憐的老頭子,流著誕水,哆哆嗦嗦,發出微弱的聲音謝她,直怕丟掉她,看見她走,就伸長了手。他死了;她為他的靈魂安息,做了一回彌撒。
她當天交了一個大好運:吃午飯的時候,拉爾掃尼耶太太的黑奴來了,拿著裝在籠子裏的鸚鵡,還有木架、鏈子和鎖,男爵夫人有一個紙條給歐班太太,說她丈夫升了省長,黃昏動身,請她收下這隻鳥兒,作為一個紀念和表示敬意的憑證。
全福許久以來,就在盤算它了,因為它是從亞美利加洲來的,這地名讓她想起維克道爾,所以她常常在黑奴跟前問起它。有一次她甚至於說,“太太得到它,會開心的!”
黑奴又把這話說給他的主婦聽,反正她不能帶走,倒不如順水人情把它丟了。
四
它叫琭琭。身子是綠顏色,翅膀的尖尖是玫瑰紅,藍額頭,金脖子。
不過它有一種討厭的怪癖:咬它的木架、拔它的羽毛、拋它的糞、潑它的杯子裏的水;歐班太太嫌煩,把它永遠給了全福。
她用心教它;不久它就重複著:“乖孩子!先生,您好!瑪麗,我向你致敬!”它掛在大門一旁,有些人奇怪叫它雅考不見答應,因為鸚鵡全叫雅考。大家把它說成一隻火雞、一根木頭:一刀子一刀子刺全福的心!碌碌也出奇的固執,有人看它,就不言語了。
可是它喜歡人多;因為一到星期天,“那些”洛赦佛葉小姐,胡波維耳先生和帶來的新客人、藥劑師翁弗洛瓦、法來先生和馬修隊長,正鬥牌的時候,它就拿翅膀打玻璃窗,亂飛亂跳,鬧得誰也聽不見誰講話。
不用說,它覺得布賴的臉很可笑。它一看見他,就笑開了,拚命大笑。笑聲一直傳到門外院子,回聲重複笑聲,把鄰居引到窗口,也笑起來了。布賴先生不要鸚鵡看見自己,拿帽子遮住側臉,貼牆溜到河邊,再從花園內進來;他投向鳥兒的視線缺乏好感。
琭琭擅自把頭探到肉鋪夥計的籃子裏頭,他彈了它一下;從這時候起,它總試著隔開他的襯衫啄他。法布嚇唬它,要扭斷它的脖子,其實他並不殘忍,別看他胳膊上畫著花紋,長著一臉絡腮胡須。正相反,他倒喜歡鸚鵡,甚至於興致勃勃,願意教它說髒話。全福怕他胡鬧,把它擱到廚房。鏈子去掉,它兜著房子飛。
下樓的時候,它用上嘴勾子頂住梯級,舉起右爪,再舉左爪;她直怕這種運動把它弄暈了。果不其然,它病了。它不能說話,也不能吃東西。原來是它的舌頭底下起了一層厚苔,母雞有時候就得這種病。她拿指甲剝掉這層薄膜,治好了它。有一天,保爾少爺不小心,把雪茄煙噴進它的鼻孔;又有一次,勞爾冒太太拿傘尖兒逗它,它一口就把鐵箍噙下來;最後,它不見了。
先是她要它吸吸新鮮空氣,放在草地上,走開了一會兒;她回來一看,鸚鵡不見了!起初她在灌木叢、河邊、房頂上找,主婦對她喊:“留神呀,你瘋啦!”她也不聽她勸。接著她就查訪主教橋所有的花園;她攔住行人問:“你有沒有,什麽時候,湊巧看見我的鸚鵡?”有些人不認識鸚鵡,她就對他們形容一番。忽然她相信,在山坡底下磨坊後頭,瞥見一個東西飛。可是上到山頂,什麽也沒有!有一個商販告訴她,他方才在聖·墨南遇到它,在西蒙媽媽的鋪子。她跑過去。她想說的話,人家聽不懂。她最後回來了,累得要命,鞋磨穿了,心裏什麽希望也沒有了;她坐在凳子當中,靠近太太,述說她的全部經過,就見一隻不怎麽重的東西,輕輕落在她的肩上,原來是琭琭!它幹什麽去了?或許在鄰近散步來著!
她沒有能一下子複原,或者不如說,永遠沒有複原。
她由於招涼,喉嚨發炎;沒有多久,耳朵有了毛病。再過三年,她聾了;她說話的聲音很高,甚至於在教堂也這樣高。她的罪過散到教區每一個角落;對她雖然沒有什麽不體麵,對別人也沒有什麽不方便,堂長先生以為聽她懺悔,還是改到更衣室,比較相宜。
想像的聲音把她折磨壞了。主婦常對她說:“我的上帝!看你多蠢!”她答道:“是啊,太太。”一邊在周圍尋找東西。
她的觀念世界本來就小,現在越發縮小了。鍾的鏗鏘、牛的哞鳴,都不存在了。生物全像鬼一樣,靜悄悄地行動。如今隻有一個響聲聽得見,就是鸚鵡的聲音。
它像是幫她解悶吧,學機器轉烤肉鐵扡子的滴答聲、魚販尖銳的叫聲、住在對麵的木匠的拉鋸聲;它聽見門鈴響,就學歐班太太喊:“全福!大門!大門!”
他們有話談,它拚命賣弄它那爛熟的三句話,而她,回答一些無頭無尾的字句,可是有真感情。在她索居獨處的生涯裏,它差不多成了一個兒子、一個情人。它爬她的手指,咬她的嘴唇,抓她的肩巾;她一額頭朝前,像奶媽那樣搖頭,帽子的大耳朵和鳥翅膀就一道顫動起來。
雲一聚,雷一響,它就叫喚,也許是記起家鄉森林的暴雨了吧。看見水流,它就歡狂了,瘋了一樣飛上天花板,把東西全撞翻,從窗戶飛到花園裏頭去淋雨;不過它很快就回來了,歇在灶堂上,一跳一蹦,抖幹羽毛,一會兒露出尾巴,一會兒露出嘴。
一八三七年可怕的冬季,她看天空,把它放在壁爐前麵,有一天早晨,她發現它死了,在籠子當中,頭朝下,爪子在鐵絲的空檔。想必是充血死的吧?她相信它中了芹菜毒;雖然缺乏證據,她疑心是法布幹的。
她哭的好不傷心,主婦對她道:“好啦,做成標本不就得了!”
她請教藥劑師,他一向待鸚鵡好。
他寫信到勒阿弗爾。有一個叫佛拉麗的,承受這種活兒。不過公共汽車往往遺失包裹,她決定親自把它送到翁福勒。
沿路接連不斷是沒有葉子的蘋果樹。溝裏結著冰。狗在田莊邊沿吠著;她拿手縮在小鬥篷底下,踏著她的小黑木頭鞋,挎著她的籃子,在石路當中快步走著。
她穿過森林,走過高櫟樹,來到聖·嘎母。
她後麵起了一陣塵土,就見一輛郵車颶風也似地從坡上馳了下來。車夫看見這女人不讓路,站直了,身子露在車篷外,車僮也在喊叫,同時他管製不住的四匹馬快跑著。頭兩匹從她旁邊蹭過去;他搖起韁繩,死命把馬揪到大路一旁的便道;可是他氣極了,舉起胳膊,掄起他的大鞭子,從她的肚子一直抽到她的後頸,她仰天倒下了。
她醒過來,頭一個動作是打開她的籃子。總算好,琭琭沒有受傷。她覺得右臉燒痛,兩隻手一摸,手變成紅的。血直流。
她坐在一堆石子上,拿帕子包住臉,然後取出盤子裏預先擱好的幹麵包,咬一口,看著鳥兒,也就忘記她受傷了。
她走到艾克莫鎮的坡頭,望見翁福勒的燈火,像一群星星在夜裏閃爍;再往遠去,海就隱隱約約展開了。於是她不由一陣傷心,收住了腳;兒時貧苦、初戀落空、外甥離開、維爾吉妮死去,好像一片潮水,同時卷來,湧到咽喉,噎住了她。
她隨後希望和船長說話;她叮嚀他小心,不過沒有說明托他帶去的是什麽東西。
佛拉麗許久沒有寄出鸚鵡。他總答應下星期寄出;過了半年,他通知寄出一隻箱子,再也沒有下文了。琭琭簡直就像永遠不會回來了。她想:“他們許是把它偷去了!”
它終於來了,——神氣得很:紅木座子嵌著一個樹枝子,直挺挺立在上頭,一個爪子在半空,側著頭,咬一顆核桃,做標本的愛裝演,還給核桃鍍了金。
她把它藏在她的屋裏。
這地方她很少放人進來過,裏麵塞滿宗教物品和古怪東西,像一座小禮拜堂,也像一家百貨公司。
一個大櫥立在門旁,妨礙開門。延伸到花園上空的窗戶的對麵,有一個朝院子開的小圓窗。帆布床旁邊是一張桌子,上麵放著一個水罐、兩把蓖梳、一個缺口碟子、碟子裏頭放著一小塊藍胰子。沿牆擺著一些念珠、徽章、幾尊聖母像、一個椰子做的聖水杯;五鬥櫥上,像聖壇一樣蓋著單子,上麵放著維克道爾送她的貝殼盒子;此外還有一把噴壺、一個皮球、幾本練習簿、地理知識圖片、一雙小女靴子;掛鏡子的釘子上,掛著帽帶子。那頂小絨帽!全福必恭必敬到了這種地步,連“老爺”一件禮服,她也保存著,歐班太太不要的老古董,她全收到自己的屋子裏,這就是為什麽五鬥櫥靠邊放著紙花,天窗緊裏掛著達爾杜瓦伯爵的畫像。
琭琭用一塊小木板架住,放在屋裏凸出的壁爐上。她每天早晨醒來,靠黎明的亮光望見它,她於是想起過去的年月、無足輕重的動作,一直想到它們的細微末節,不但不痛苦,反而充滿平靜。
她不和任何人往來,日子過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個夢遊人。聖體瞻禮節遊行,她興奮起來,到四鄰婦女家求了一些蠟燭和草墊,裝扮搭在街心的聖壇。
她在教堂總望著聖靈,注意到它和鸚鵡有些地方相似。有一張厄比納爾的聖像,畫著救主領洗,上麵的聖靈她覺得特別像它。排紅翅膀和綠玉似的身子,活脫脫就是琭琭的寫照。
她買過來,掛在原來掛達爾杜瓦伯爵的地方——她正好一眼把它們看到。它們在她思想裏麵連結起來,由於和聖靈這種聯係,鸚鵡神聖化了,同時在她看來,也就變得更生動、更容易理解了。無父顯示自己,不會挑一個鴿子的,因為這類飛禽沒有聲音,倒是挑琭琭的一個祖先可靠。所以全福望著聖像禱告,可是身子不時斜過一點來對著鸚鵡。
教堂組織聖母的傳女隊,她直想加入。歐班太太勸住了她。
來了一件大事:保爾結婚。
他起先給公證人當書記,後來經商,在關卡服務,在稅局做事,甚至於活動水利和森林的差事,忽然臨到三十六歲,不知道天上刮來一陣什麽風,他發現他的出路了:登記處!他在這裏顯出很大的才幹,有一位檢查官居然把女兒許給他,答應栽培他。
保爾變嚴肅了,帶她來見母親。
她指摘主教橋的風俗習慣,擺少奶奶架子,作踐全福。她走的時候,歐班太太覺得輕鬆。
接著下星期,傳來布賴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一家客店的消息。自殺的謠言證實了;人對他的正直起了疑心。歐班太太複查她的賬簿,很快就看出他連串的弊端:挪用利息、私賣木材、濫用收據等等。而且他有一個私生子,“和道需賴一個女人有來往。”
她很為這些事難過。一八五三年三月,她覺得胸口疼,舌頭像是有煙罩著,放血也減輕不了氣悶;第九天黃昏,她咽了氣,正好七十二歲。
人以為她沒有年老,由於頭發還是棕色的緣故;頭發從鬢角下來,兜著她蒼白的細麻子臉。很少朋友惋惜她,她拘禮的作風近乎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慢。
全福不像普通仆人哭主人那樣哭她。“太太”會死在她前頭,她怎麽也想不通,覺得這違反事物的程序,不能接受,簡直荒唐。
十天以後(從貝藏鬆趕來需要的時間),繼承的人們突然來了。少奶奶翻抽屜,姚家具,賣掉多餘的家具,隨後他們又回登記處去了。
“太太”的沙發椅、她的獨腿圓桌、她的腳爐、八張椅子,全運走了!板壁上的畫幅也摘掉了,留下一些黃顏色的方空檔。他們帶走兩張小床和床墊,壁櫥裏頭維爾吉妮的東西統統不見了!全福走上樓,滿臉的憂鬱。
第二天,門上多了一張招貼;藥劑師衝她的耳朵嚷嚷:出賣房子。
她站不住腳,一屁股坐了下來。
她項難過的是放棄她的屋子——對可憐的琭琭是那樣方便,她哀求聖靈,焦灼的視線圈著它,而且養成崇拜偶像的習慣,跪到鸚鵡前麵禱告。太陽有時候從天窗下來,照到它的玻璃眼睛,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她入神了。
她一年有三百八十法郎收入,是主婦留給她的。花園供她青菜。至於衣服,足夠穿戴到她末一天,而且節省燈火,天一黑,她就睡了。
她不出門,免得看見舊貨鋪子那邊,擺著幾件舊家具。自從她摔暈過去以來,她就拖著一條腿走路;她的氣力衰了;開雜貨鋪開窮了的西蒙媽媽,天天早晨來幫她研柴打水。
她的眼睛不中用了。百葉窗不再打開。許多年過去了。房子租不出去,也賣不掉。
全福怕人家攆她,決不要求修理。屋頂的板條爛了;一整冬天,她的長枕頭都是濕的。複活節後,她吐血。
西蒙媽媽於是請了一位醫生。全福想知道她害什麽病。不過耳朵太聾,她聽不見,隻抓住兩個字:“肺炎”。她曉得這個,和顏悅色地答道:“啊!跟太太一樣。”她覺得和太太一樣是很自然的。
搭聖壇的日子近了。
第一座總在山坡底下,第二座在郵局前麵,第三座在街中心。關於末一座的地點,大家起了爭端;最後,教區婦女選定歐班太太房前的院子。
氣悶和體溫增加了。全福沒有為聖壇做一點點事,覺得難過。起碼她能放點兒東西上去也好!她於是想到鸚鵡。鄰居婦女反對,說這不相宜。可是堂長答應了;她非常快活,請他收下她唯一的財寶琭琭,萬一她死了的話。
從星期二到星期六,聖體瞻仰節的前一天,她咳嗽的回數越發多了。臨到黃昏,臉繃緊,嘴唇粘在牙**,她作嘔了;第二天,一清早,她覺得險惡,托人請來一位教士。
抹聖油的時候,三個善良的婦女圍著她。她隨後說,她需要和法布談談。
他穿著星期天的好衣服來了,在這陰慘慘的空氣中間,很不舒服。
她用力伸出胳膊,說:“原諒我吧,我先前直以為是你把它害死的!”
什麽意思,說這種廢話?疑心他殺過人,像他這樣一個男人!他動氣了,要吵鬧。
“她頭腦木清楚,你看得出來。”
全福不時在同影子說話。善良的婦女走了。西蒙媽媽吃著午飯。
停了一會兒工夫,她拿起琭琭,送到全福麵前。
“好啦!和它告別吧!”
雖然不是屍首,也蟲蛀了;一個翅膀斷掉,麻絮從肚裏散了出來。不過她如今眼睛瞎了,看不見。她吻它的額頭,臉貼著它貼了許久。西蒙媽媽要把它放到聖壇上,就又拿開了。
五
草原送來夏天的氣味;蒼蠅嗡嗡在飛;太陽照亮河水,曬暖房頂的青石瓦。西蒙媽媽回到屋裏,不久也就睡著了。
鍾聲吵醒了她;人們做完晚課朝外走。全福的昏迷好些了。她想到遊行,好像她跟在後頭一樣,看見了遊行。
全體學童、唱經班和消防隊,走在人行道上,同時領頭在街前行的,有握著斧鉞的教堂守衛、捧著一個大十字架的教堂執事、管理男孩子們的教師、不放心小姑娘們的修女;三個最可愛的小女孩子,天仙一般,頭發鬈著,往空裏散玫瑰花瓣;助祭教主張開胳膊,為音樂打拍子;兩個管香爐的,走一步,向聖體一回身,同時堂長先生,披著華麗的祭被,在四個財務員的一頂鮮紅絨蓋底下,捧著聖體。在白布蓋著的房牆之間有一大群人,熙熙攘攘,跟在後頭;他們來到山坡底下。
全福的太陽穴直冒冷汗。西蒙媽媽拿一塊布給她揩汗,自言自語,說她一定也會有這一天的。
群眾的呢喃變大了,有一時很響,隨後又遠了。
一陣槍聲震動窗戶玻璃。原來是車僮在向聖龕致敬。全福轉動瞳孔,拚命提高聲音說:“它好嗎?”她在擔心鸚鵡。
她開始咽氣。氣越喘越急,兩脅一上一下地掀動。嘴角起泡沫,渾身打顫。
沒有多久,就聽見銅喇叭嗚嘟嘟的響聲、兒童噴亮的聲音,男子低沉的聲音。有時候一切寂靜,腳踩著花,聲音發悶,好像一群牛羊在草地上走。
教堂人員在院子裏出現了。西蒙媽媽爬上一張椅子,湊近小圓窗,望出去就是聖壇。
祭桌掛著綠花環,周圍鑲著一道英吉利針織的邊飾,當中一個小架子,托著一些先聖的遺物,桌角有兩棵橘子樹,四周全是銀蠟燭台、磁花瓶;花瓶插著葵花、百合、牡丹、毛地黃、小簇八仙花。這堆絢麗的色彩,從高處第一級朝下,斜著鋪向伸到石路的毯子上。有幾樣罕見的東西引人注意:一個戴著一項紫羅蘭花冠的鍍銀糖罐,在青苔上閃爍的阿朗鬆的玉耳墜子,露出風景的兩扇張開的中國屏風。琭琭藏在玫瑰花底下,隻有它的藍額頭露出來,仿佛一枚青玉片子。
財務員、唱經班、兒童,全在院子三麵排好。教士慢條斯理地走上台階,把他的光芒四射的大金太陽放在花邊上。人全跪下。一片沉靜。香爐隨著鏈子的擺動,搖過來搖過去。
一道青煙上來,進了全福的屋子。她伸出鼻孔吸著,有一種神秘的快感;她隨後閉住眼皮,微笑著。她的心一回跳得比一回慢,每回都更模糊了,更柔和了,好像一道泉水幹涸,一片回聲散開。她呼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恍惚在天空分開的地方,看見一隻巨大的鸚鵡,在她的頭上飛翔。
居斯塔夫·福樓拜(1821—1880)19世紀法國獨樹一幟的作家,其父是魯昂市立醫院院長。青年時曾在巴黎學法律,後一直在魯昂從事文學創作。代表作是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1856),與巴爾紮克善於創造精力旺盛的個人野心家和富於**的各類人物、斯丹達爾傾心描繪意誌力堅定頑強的形象不同的是,福樓拜筆下的女主人公是個被社會毀滅了的弱者。福樓拜的政治、社會和宗教思想同正統觀念相抵觸,而在藝術上認為美學就是真實,這使得他對現存社會的醜惡現象做出了精確的暴露。當然,他精美的文字中絕不缺乏想像,他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福樓拜是語言巨匠,他的文字被看作是法語的典範。《一顆簡單的心》(1877)從平凡瑣細之中挖掘人物的勞動者品質,作者認為是平庸的環境造就了主人公平凡而簡單的頭腦和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