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拉繆+心亂
趕著一群小牛上山的是一大幫人,但是下午,陪著他們的人就下山了,隻剩下約瑟夫和巴蒂斯特兩個人。他們要在一起待三個月。
在養牛的木屋中,總有七八個人,因為需要人照料它們,還要做奶酪,以及其他跟著來的千百件事情;但小牛不產奶,需要的照料少得多,隻需每天晚上把它們趕回欄,早上把它們放出去,因此兩個人就足夠了。
人家雇他們是因為他們年輕,他們的工錢不那麽多,這活兒也不需要有很多的經驗,因此,無論是約瑟夫,還是巴蒂斯特,都還不到二十五歲。他們住在很高的山上,養小牛的木屋是最高的,常常可笑地架在山脊上,甚至緊貼著峭壁,那兒草地貧瘠,而且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就這樣,太陽照著,相當熱,已是6月底了,隻是在最高的山峰的側麵,還有一塊塊的積雪。那一群人順著小路下山了,消失了。約瑟夫著手修理牛欄的門,巴蒂斯特則為兩張床鋪上新鮮的草(他們帶來了兩捆新鮮的草)。床鋪好了,門修好了,天也晚了,於是他們把牛歸攏起來,趕回牛欄。
他們開始吃飯。他們存了些麵包和奶酪,還有點兒幹肉和做湯用的粗麵粉,另外還有一頭奶牛可以提供牛奶——生活是綽綽有餘的。
他們在一張大桌子旁坐下,桌子是鬆木的,加工粗糙,到處是突起的節子,不知用肥皂和刷子刷了多少遍。兩個人麵對麵地坐下,開始吃飯。他們還沒有說一句話。
晚上,他們一直沒有說話。太陽紅紅的,落在山後;忽然,一陣清涼的風吹過,他們下邊的山穀迅速黑下來,他們還是不說話;最後,巴蒂斯特起身走了,不一會兒,約瑟夫也起身走了。
他們睡在屋頂下的一個小房間裏,小房間通過一個簷口與大房間相連,有兩方木板釘在牆上,那就是他們的床。人們看到,幾個小時前,巴蒂斯特已經鋪上了新鮮的草;除了草之外,還有兩床用棕色羊毛做的大被子和一種權當枕頭的東西。他們麵對著麵,他們的床都靠著牆;房間是長的,一頭開著窗戶。牆是幹燥的石頭,沒有吊頂,隻有屋頂,看得見梁,上麵鋪著大片的石板。在巴蒂斯特的床旁邊有一麵小鏡子吊在釘子上;約瑟夫的**掛著一幅畫,畫的是被天使簇擁著的、穿著藍裙子的聖母。
約瑟夫走進房間,巴蒂斯特已經睡下了。房間裏沒有一盞燈,也沒有提燈,但是有月光從窗戶射進來。在枕頭窩裏,巴蒂斯特的棕色的頭清清楚楚,他的背朝外。他躺下的時間不長,他沒有全脫下衣裳,約瑟夫和他一樣。在山上一切從簡,不過夜裏常常是很冷的,風從屋頂的縫隙裏隨便刮進來。像巴蒂斯特一樣,約瑟夫很快就鑽進被窩,直挺挺地躺在籟籟作響的草上,但不像他那麽快就入睡。實際上,巴蒂斯特打呼嚕已經有一陣兒了,約瑟夫還在翻騰,歎著氣,翻過來,掉過去,腦袋也換著地方,其實動也沒有用,隻是動一動他覺得舒服。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總是睡不著。突然,他胳膊一撐坐起來,兩隻手抱著頭,看著前方。他這是在看什麽?看巴蒂斯特。月亮向著地平線落下,越來越平地射出蒼白而寧靜的光;由於床很低,它隻是一條窄窄的陰影;東西的所有細節都分外清晰,**也是一樣。巴蒂斯特睡著了,翻了一個身;他現在麵朝外了,稍許卷曲的頭發半遮著他的額頭,約瑟夫自語道:“他並不漂亮啊!”他看著他,覺得他的鼻子有些大,鼻頭朝上,嘴唇很厚,下巴有力,但過於方了;他看著他,他發現他突出的眼球上眼皮又薄又光滑;有兩顆牙甚至齜出了嘴角,因為在這個位置上,嘴角微微地翹起;他在生氣的同時,又感到驚奇,“她居然……她居然……”他想,“他畢竟比我還醜,大家都這麽說,再說,這很容易看出來……所有的姑娘都笑他。為什麽惟有她?”他又想:“正是她不該這樣啊。”
他坐在**,自語道:“得講點地道理才好。”
他一直看著巴蒂斯特,他隻是努力地要自己平靜下來。他就是這樣從混亂到條理做了很大的努力,然後把他的想法一個個地排列起來,直到現在,他的想法攪做一團,得做一番推理了。“誰在那兒?巴蒂斯特在那兒……那麽我為什麽如此痛苦?”他的胸口已經發緊了,因為答案有了,答案可能剛剛冒頭:“我傷心,是因為他奪走了我所愛的人。”
秘密就這樣泄露了,幾乎是高聲說出來的,他似乎知道了尚不為人知的真相,不管怎麽說,這真相畢竟折磨了他兩個禮拜。但是看清楚事情總要花時間,這就叫做看透。他對自己說:“大家在一起,他什麽都知道,我也什麽都知道;他裝著沒事一樣,我也是,隻是彼此不說話,互相躲避——但是現在是夜裏,他睡著了,我可以看著他。”
現在,這張臉在他麵前,種種事情開始一齊湧上他的心頭;另一張臉出現了,那是一張溫柔細膩的臉,另一對眼睛,另一個鼻子,另一雙嘴唇;他看見了水塘周圍的草地,她俯身靠著他。“一直這樣下去吧!”她說。他們還太年輕,要結婚還得等兩年,所以她很憂鬱。但是,很快,她的真正的性格又表現出來了,她抬起頭。“沒關係,”她說,“總能互相擁抱吧。”他們到灌木叢後麵互相親吻。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什麽也看不見了。然後,他們周圍的斜坡,左邊的村莊,榿木和柳樹後麵的水塘,整個的世界漸漸地出現了;他們看見水在閃光,看見水中的天,看見天上的雲像船一樣遊動;他們肩並著肩坐在草地上,手拉著手,不說話。他太幸福了,不能想別的事情,他覺得這種幸福不可能有結束的一天。就這樣,寒來暑往,夏天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人家要他趕著小牛上山,他自言自語道:“夏天過得真快。”他慶幸自己是被迫離開她的。他找過西多妮通知她這個消息,他在她家裏、廣場上和其他地方都沒有找到她,整個禮拜天他都沒有找到她。終於,傍晚了,他不知道該想些什麽,但是,兩三天以後,他看見她進了商店;他在商店的門前等著她。她拿著一大包鹽,緊緊地壓在左胸前。“您要怎麽樣?”她說。而他,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了,他不明白,他不願意明白,他想:“會解釋清楚的。”他跟著她,她甚至連頭也不回。“西多妮,西多妮,你怎麽了?”她根本不回答。她高揚著頭,驕傲地走著,這是她平常的姿態,因為她是一個要人家尊敬的姑娘,反正她是驕傲的。他又叫了一兩聲,她一直不回答。她走得更快了。“西多妮!”沒有回音,她回家了,家裏有她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坐在桌子旁喝咖啡。於是,他跑了。他跑得很遠,跑到樹林裏,坐在一棵鬆樹下;一隻鬆鼠順著樹幹爬,不理會他,可能根本就沒看見他,他是那樣的一動也不動。他心亂如麻,開始他理不清,後來,他自語道:“她是愛上另一個人了。”他終於發現他沒有弄錯。
不過,事情總算是過去了!還有一件事,就是這另一個人就在他麵前的**,兩張床之間什麽也沒有,周圍是一片沉寂,這一片狹窄的空間需要超過。一陣小風吹起來,石板上滾動著細碎的石子;約瑟夫還支著兩肘,另一個人還在睡。這下,他們要在一起待一個夏天,三個月,他們待在一起而不說一句話。早晨,他們要打開院門,順著斜坡起牲口,把它們帶到草還沒有被吃光的地方,然後他們就下來。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在木屋中做家務;然後就沒事了,他們得相互躲避,盡量少碰麵;但是,他們吃飯的時候總要碰麵。“他總是什麽也不對我說,”他想,“因為他不願意了解我,我也不願意了解他……他感到我生氣他也生氣,他蔑視我。可是我……”他不敢想得更遠了,再說,這一切都沒有什麽。可是她,她又出現了,她的嘴唇是紅的,她莞爾一笑。對準?……約瑟夫望著另一張床,同時,他的整個身體前傾,微微偏向一側,抬起了頭,下巴向前;怎麽?應該做什麽?“難道我能夠忘記嗎?……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上帝啊!上帝啊!他激動得床都喀喀作響,突然,他朝後一仰,因為巴蒂斯特也動了動;約瑟夫隻是在陰影中半睜著眼,看到他也睜開了眼,左看看,右看看,仿佛不安的樣子;然後在**坐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大概是放心了;終於他又躺下了,好像又睡著了……然而,還是不要太性急了。約瑟夫又等了一會兒。現在,巴蒂斯特重新打起鼾來。對於約瑟夫來說,則又是剛才那一套;他不是不能想著睡覺嗎?他壓下了一聲歎息,但是抱怨還是來了,盡管他不願意想,但是他想得並不少:“啊!他們多幸福啊,他們確信一顆心和一種友誼,兩雙忠誠的眼睛保護著他們!”“他偷走了我的一切,這個巴蒂斯特!”他一直想下去。他攥緊了拳頭。“如果他消失掉?”好啊,如果他消失掉,可能是一件好事,可能是一件好事……和姑娘們會發生什麽事,誰知道?沒有什麽不可能的,當她說:“約瑟夫不錯,我很孤獨,我厭煩。”他大怒,因為他想:“都是他,他一個人破壞了一切,他從我的手中把她搶走了。”他突然感到很有力。有一種很簡單的辦法,既然他睡著了……那多好啊!他隻需去找一根繩子,血也不會流。巴蒂斯特睡著了,這很容易;不等他醒,一切就結束了。他隻需抱住他,把他拉向自己,彎下身來;他抓住他的手,他感到他的體溫;身體還是軟的,他可能很沉,但沒有關係,人願意的時候就會有力氣,他會穿過空曠的牧場,直走到峭壁旁,把他推下去。他會下到村子裏,說:“巴蒂斯特去找花,跌下去了。”人們不會過於驚訝,人們會想:“這是為了他的情人,人在這時候會昏了頭的。”那她呢?他不想知道。他沒有事先就聽見那一聲呼喊嗎,但是他不想;現在,她隻是抱著頭,輕輕地晃著,唉聲歎氣仿佛唱著一支小曲,而他在她身旁,他知道他要做什麽,因為無論如何在這顆心裏將有一片空白;他隻需說:“讓我來開始吧。”便會大功告成。
他行動了,誰也聽不見一點兒聲音;他稍稍向後,用雙手在身體的兩側支著,然後他抬起一隻腳,慢慢地伸直了腰,伸出了被窩。月光下,可以看見他的一隻腳,白白的。他在地板上放下腳,然後伸出了另一隻。的確,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現在,他坐在了床沿上;他隻需站起來,但是,他沒有站起來,他又看了看那張床,又不動了。他好一會兒一動不動,然後,突然間他收回了腳,直挺挺地躺下,裹上了被子。
再也沒有什麽了。隻是他的肩膀有一種隱約的**,一個肩向上,一個肩向下,而現在,不是有一種奇怪的細微響動,仿佛水在溝裏流動嗎?
然而,人們還是可以聽見點兒什麽,就是小牛的鈴聲不時地在院子裏輕輕地響起,那是一頭牲口醒了,伸懶腰,伸長了脖子;或者困於跳蚤的叮咬,在欄門上蹭。
夜籠罩了一切,天空散布著一串串珍珠項鏈;在他們下麵是黑洞洞的山穀,所有的東西都靜止不動;還有,就是巴蒂斯特在打呼嚕。
後來,那邊,山的後麵出現了一小塊灰色;兩個人起床了,他們勞動了一整天。另一天來了,接著又是一天,他們繼續工作,但是他們不說話,由於我們看到的一切他們甚至互相都不看一眼。
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他們還是沒說一句話。禮拜天了,那一天天氣非常好。禮拜天不像平常那麽緊張,大家起得不那麽早。約瑟夫醒的時候,看見巴蒂斯特的床空了,感到很驚奇。巴蒂斯特不但起床了,還吃過飯了,約瑟夫到廚房的時候發現了,他們熱湯的一個鐵盆半空著,還冒著熱氣。
於是,緊接著驚奇,約瑟夫感到了不安。他心不在焉地把勺子伸進了湯盆,他又心不在焉地把勺子送進嘴裏,一邊偷偷地看著他,他想:“他不會在外麵待很長時間的。”
果然,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巴蒂斯特走近,他那沉重的鞋拖拍在權當鋪路石的平平的大石塊上,他在門口停住。
巴蒂斯特出現了,約瑟夫裝做沒看見。
巴蒂斯特走向房間,沒有看他,他也是;走到門口時,他似乎想要進去;突然,他轉了個身。
“聽著,我得下山。”
他說得生硬、冷淡,仿佛說話很費勁兒似的;基本的詞說出來後,他就立刻停住,讓人明白他沒有其他的解釋好作。然後,他等著回答;沒有任何回答。
約瑟夫繼續喝他的湯,從嘴到場盆,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動作機械而有規律;人們甚至木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巴蒂斯特又等了一會兒,然後,用同一種語氣說:
“你明白,如果我對你說這些,是想讓你明白是怎麽回事,你得做應該做的事,別指望我會在半夜之前回來……”
總之,的確是他要求幫忙,因為約瑟夫要做雙份的工作,這是他沒有想到的;既沒有說“請你”,也沒有說“如果合適的話”,還不如說他下了個命令。約瑟夫會怎麽想呢?他好像沒有想什麽。他回答道:“我明白,你隻管去你的。”他已經又開始吃了,巴蒂斯特現在已經進屋了。
陽光明亮,約瑟夫把牲口趕出欄之後又回來了;那個人一直待在房間裏。
通過權當做門的簷口,約瑟夫朝裏邊望了一眼;他看見巴蒂斯特從床底拉出一隻藏著的提箱,打開;他正在鋪開禮拜天穿的衣服,一件上衣,一個背心和一條褲子,他細心地將衣服攤在**;然後,他拿出一把剃刀和一塊肥皂。
他在一個當做臉盆用的舊沙拉盆裏倒上水,然後走近窗戶——那兒掛著一麵小鏡子,他開始刮臉。
約瑟夫真想喊出來,他是那樣的痛苦,但是驕傲製止了他。
他在廚房裏走來走去,裝出把一切都整理好的樣子,好像對旁邊屋子裏發生的事情並不在意,但是他的思想紛紛站立,用爪子從內裏抓燒著他,仿佛它們想出來。“天氣這麽好,”他想,“他是要和她會麵了,她肯定是在等著他,他們有約會。”這時,他看不清楚了。在鏡子前,巴蒂斯特在塗滿肥皂的腮上拉動著刀片。
最後,約瑟夫堅持不住了,他得逃出去。就在木屋的後麵,有一個陡坡,往上通向一塊絕壁;草地上散布著幾塊滾落下來的大石頭,草地有幾處已經變短、變黃,已經被啃過了;在鬆軟的土上,到處是牛蹄子踩出的一條條的羊腸小路。那裏,或集中,或分散,三三兩兩的牛正在吃草,這裏那裏,毛色不同,黑點、白點或紅點慢慢地前後移動。一陣陣鈴聲傳來,但是很微弱,迅速地被風吹散,四下裏傳開;他上去了,這個約瑟夫飽受折磨。
他胡亂地走著,隻是為了動一動,他走了很久,直到木屋變成地上的一個灰色的屋頂,因為人們是從上麵往下看;他躺在草裏,他的頭向前伸著。
突然,他抬起頭,因為有人走出了木屋;那隻是模模糊糊的一個小點,但是約瑟夫有一雙好眼睛。他看得很清楚,巴蒂斯特一身黑,戴著一頂黑帽子,襯衣上還有一個領子。他走得很快,幾乎是跑;轉眼間,他就到了小路的拐角處,在那兒消失了。
他想:“天氣從來沒有這樣好,他穿上了嶄新的衣服,所有新的東西他都帶上了,他事先知道……而我(他看了看自己,一條舊褲子,還是破的,腳上是一種布滿灰塵的、不成樣子的東西,那是他幹活時的鞋,還有他的勝襯衣的袖子)……我是窮人,簡直就是被遺棄的!”
這些詞碰撞著他的腦門,他又低下了頭,慢慢地搖著腦袋,眼睛元目的地望著陡坡,這時他合起了雙手,把雙肘放在了膝蓋上。
他待在那裏,不需要怎麽抬眼,就能望見山穀的空蕩蕩的巨大豁口,相反,不看見它是不大可能的。約瑟夫本能地回避,因為那裏有明媚的陽光,那裏是村莊,那裏有失去的幸福。這就是為什麽,現在他閉上了眼睛;他繼續晃著頭,哄騙著他的思想,仿佛一個想睡覺的孩子。
然而,他做不到,他站起身來,他迫切地需要動一動,他握住鞭子把兒,把它舉了起來。他喊著,在牲口後麵奔跑;它們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對著他,然後晃動著鈴鐺撒腿就跑,顯然它們並不理解他。而他則繼續喊叫,抽著鞭子;或者一個人大笑,仿佛喝醉了一樣,或者一屁股坐下,不再動了,然後又跑。在他周圍,是撒滿陽光的群山,是空氣中彌漫著的禮拜天的氣氛,也就是說,是歡樂的日子,因為在下麵響起了鍾聲,而鍾聲在說:“和平,幸福,信任。”下麵是鍾聲,這裏是陽光……
“在我身上,又怎麽樣呢?”他問自己。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這一天也快過去了。他沒有回去吃飯,他也不想吃飯。他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已經很長時間。“在那裏他們幹什麽?”那裏是鍾聲,那裏是真正的禮拜天,所有的路上都是姑娘,圍著五顏六色的頭巾,她們喊著,從一條路到另一條路。“上帝啊,他們在幹什麽?那邊,這個時候?晚禱應該結束了,三點的鍾聲應該響起來了,他們自由了,他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們要到水塘邊上嗎?……當然,因為他們都藏起來了……可以藏在一棵柳樹後邊呀。”他自語道:“他們在一棵柳樹後邊,或者到上邊的樹林裏去,反正這個時候他和她在一起,他說,她答,她的頭微微向前,小小的下巴圓圓的,從下邊狡黠地望著他,像從前對我一樣……上帝啊,上帝!”
幾點了,不大清楚,在人生的某些時刻,是沒有鍾點的。他望了望太陽,太陽已開始下山了。突然,一陣巨大的喜悅襲上心頭,他想:“巴蒂斯特快回來了。”
他算著,他對自己說:“他可能已經上路了,因為上山要整整三個鍾頭,他想天黑就回來。”並不是一切都已失去,至少現在他們不能在一起了。
就這樣,他突然沒有道理地感到勇氣十足,不過,事情的發展往往是這樣。這時,他發現他還沒有做他應該做的事情,他跑去給牛擠奶,然後,夜深了,他把牛群趕進欄裏。
他大聲吆喝,鞭子抽得嘎嘎響,他趕著牛群,不過這一次他是在坡下;牲口一頭一頭地從開著的門中走過,當它們都進去的時候,他關上了門。可憐的屋頂又舊又破,上麵平鋪著木板,下麵是分岔的木樁,大部分早就沒了:雨打,霜凍,風吹,年深日久,剩下的顯出一種幹燥的、灰突突的樣子,很可笑。裏麵住著牲口,夜裏一個挨著一個,肚子圓圓的,背上麵有一根長長的、突起的脊梁。牲口在原地踏了一會兒腳,接著,一頭牲口往前一動,歪著身子躺下了,一頭跟著它,又是一頭……漸漸地,鈴鐺的聲音消失了,隻是偶爾會有一兩聲猶豫不決的輕微的鈴聲,周圍是一片深沉的寂靜。
他站在那兒,穿著他的舊襯衣、舊褲子和大而硬的鞋子。他朝四周看了兩三回,這時,懸岩在黑暗中閃著奇怪的蒼白的發光,仿佛它們從裏邊被照亮了,他看到這的確是夜裏了,他想著那個人已經回來,可是突然他發出一聲大喊:“他沒有回來!”
他顫抖了,仰起了頭,半張著嘴,仿佛一個人被扼緊了喉嚨。他向前伸著頭,抬起了手,又放下了;他搖著頭,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歎氣,走了一兩步,重又站住;然後他對自己說:“我去艾塞爾特怎麽樣?我會在路上看見……”
那是在牧場盡頭的一個向前突出的山嘴,下麵是一堵峭壁,小路彎彎曲曲地環繞著它。在那兒,整個一條路幾乎盡收眼底。於是,他朝那兒跑去,他不能不這樣做。
他有一隻表,他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九點,巴蒂斯特還沒有回來。在他的腦海裏,畫麵又從四下裏湧現,先是衝撞,然後交織成一片,先是亂成一團,然後又一個套著一個,一個補充一個,而他則無意識地用右手薅起幾把草:“既然他待了那麽久,既然他待了那麽久……”可是她應該回去吃晚飯,她的父母不讓她晚飯後出門,這麽說,她已經得到允許,事情應該完全弄好了……他感到嘴發幹,同時,他感到太陽穴下有一把小錘子……現在,他那麽清楚地看見了她。他們麵對著麵,幾乎挨著,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陪你走一段路。”他們開始並肩爬山,他接著她,手平放在她的腰上,那腰還在動;她呢,她歪著頭,好像在尋找肩窩;他們就這樣走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後來他們堅持不住了,他們走到一個地方,路是凹的,於是……但是約瑟夫此時隻看見一縷紅色的火光。一陣抖動直穿他的全身,從頭頂直到腳跟。過了一段時間,他才看見蔚藍的、柔軟的天空,他才看見更加陰暗的大窟窿,一片片陰影仿佛垂下的簾子——他才看見路,他才看見橋下洶湧的溪水,也許現在巴蒂斯特就要出現了……不,巴蒂斯特還沒有回來,他對自己說。
他掏出表來,已經過了十點鍾。他又久久地不動了,他又掏出表來,十點半了。路上沒有人。他一直在想,畫麵一直出現,他越想畫麵越多,很快,他覺得腦袋要炸了。不過,他一直待在那兒,因為他對自己說:“隻要我看見他,我就輕鬆了。”很快他就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地方,仿佛要用眼睛把巴蒂斯特拉出來,遠遠地讓他過來,就像磁石吸鐵一樣。
不過,這沒有用。那個時刻終於來了,他無論如何也待不住了。他站起來,弓著腰,趔趔趄趄地走著,好像喝多了,仿佛有一個重物拖著他向前,以至於每走一步都像往前跌倒一樣。
他還能回去,但是他甚至沒有力氣脫下外衣,一頭就躺在了**。
“我應該平靜下來,我應該睡覺,結束了,我感到結束了,隻好接受……”他不再抵抗了,他隻是非常傷心。“這不是他的錯,我會對他說的,我會對他說我不怨他,他會理解我的,他將成為我的朋友。”約瑟夫沒有哭,但是人們感到他的眼淚就要流下來。隻需一句好話,眼淚就會流下來,而這對他有好處。“啊!是的,我會對他說的,我會對他說應該說的話。”人的變化多麽快啊!他變得很溫柔,他需要巨大的柔情和憐憫。一點點善意就可以使他放棄一切,一句話就行,猶如一個小孩跌倒了,他的母親扶起他,抱著他,對他說:“我朝這個包吹一吹,它就不疼了。”
他等著,感覺好多了,他不再煩躁了。時間過去了,直到外麵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很快,約瑟夫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拉上了被子。
正是巴蒂斯特,他進來了。他的黑氈帽戴得很靠後,他的臉色有點發熱,因為他走得很快。他朝約瑟夫看了一眼,以為約瑟夫睡著了。
他把帽子掛在釘子上,脫下外衣,彎下腰,從床下拖出提箱。他沒有一點兒小;心的意思,甚至也不怕驚醒了約瑟夫——他在夯實的土地上拖著他的粗笨的鞋,弄得山響,他甚至還咳嗽;但是約瑟夫動也不動。巴蒂斯特繼續脫衣服,把衣服疊好塞進箱子之後,他又把箱子推回床下。
“巴蒂斯特!”
聽到這突然的一叫,他渾身一抖,頭也不山得歪向聲音來的方向。他看見約瑟夫坐在**,看著他。
巴蒂斯特聳了聳肩。
“巴蒂斯特,”約瑟夫說(他好像沒有意識到他的動作),“巴蒂斯特,還是融洽一點好,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你看,巴蒂斯特,我考慮過了,大家在一起要三個月呢,如果一直像現在這樣生活,大家會堅持不住的……所以我想跟你說一說……真的,我沒有怨恨了,我對你發誓,我不再嫉妒了,你想怎樣我就讓你怎樣,我不再想她了,我向你保證。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怨我,大家做朋友吧,怎麽樣,巴蒂斯特?”
人們看到,那個人不相信,他好像不大放心,這段長長的演說是否藏著一些陰謀?他不再往前走,越發緊張,他退了一步,擰起了眉毛,兩眼之間現出一道皺紋。
但是,約瑟夫還在繼續,好像什麽也沒意識到;他剛一停下,馬上就又開始了。
“我太痛苦了,”他說,“當你上路的時候,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哪兒了嗎?你以為我沒有立刻就想到她在等你嗎?一整天了,我一直在想著你,真的,這使我苦惱,這使我精疲力竭,這毀了我,不該繼續下去了……你隻要告訴我,你是不是見到她了……”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隻是想知道,我會不再那麽痛苦。”
然而這一次,巴蒂斯特完全生氣了,因為他大概沒有明白。他大聲地喊道:
“這與你有關嗎?”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使我多麽痛苦,你告訴我,我就會平靜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住嘴!”
“不,”約瑟夫溫和地說,“請你告訴我說,你看到她了嗎?”
“我當然看到她了。”
“啊!”約瑟夫說,“我早想到了。”
他這樣說著,他的語氣一直很溫和,很平靜,頂多有點兒低沉,在句子結束時突然減弱,因為他喘不過氣來。他又問:
“她對你說話了嗎?”
“她當然對我說話了。”
“她對你說什麽了?”
巴蒂斯特大笑。
約瑟夫肯定是瘋了,於是他不再感到局促不安了,他現在用盡全力笑起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好吧,你裝做一個男子漢!她跟我說什麽?你想讓她跟我說什麽?她跟我說她很愛我。”
他本想說下去,可是他不能,約瑟夫又叫了他一聲。“巴蒂斯特!”他吼道,“巴蒂斯特!”他的聲音變得那麽沙啞,簡直讓人認不出來了。
巴蒂斯特抬起了眼睛。約瑟夫用手支起身子,脖子向前,眼睛像貓一樣閃亮。他第三次喊道:“巴蒂斯特!”然後,他發出奇怪的笑聲,他說:
“你知道,我不讓你這樣說。”
“什麽?”巴蒂斯特說,“你不讓!?你想讓我說而你又禁止我說!你以為我願意說嗎?”
“我嘛,我不願意。”約瑟夫說。
不知道他說得正經還是不正經,人們知道的,是他的聲音顫抖得可怕,連床都震動起來。然後,他改變了口氣,央求道:
“告訴我,你沒有見到她!……”
他就這樣央求他,又說:
“就這一點,你沒有見到她……”(這與他先前的祈求正相反,因此不必對巴蒂斯特的不耐煩表示驚訝,再說,接受這樣的命令不會讓他高興,他轉過身去,背對著約瑟夫。)
他背對著約瑟夫,身子微微向前,拉了拉被子:
“我跟你說我見到她了,現在,別打攪我了。”
他一直背對著約瑟夫,抬起腿想上床。這時,他聽見約瑟夫起來了。事情很突然,他根本沒有時間做出一點反應。他剛剛抬起肩膀,想轉過身來,牆邊的一把鐵鍬已經被抓起來,現在,鐵鍬的刃到了他的頭上,正要砸下來。他抬起胳膊,第一下把他的手劈成兩半,他想喊,第二下已經落下來,第三下,巴蒂斯特就倒了……但是鐵鍬不停地砍,砍了很長時間。
他在小溪旁停下來,正好那兒有一座橋,他曾經在那兒長時間地等著巴蒂斯特,他自語道:“他大概死了,他不再動了。”
他對自己說:“我得洗一洗,我大概渾身沾滿了血。”
他伸出胳膊看著自己的手,的確,他的手都紅了。他在月光下翻來覆去地看他的手,它們的顏色令他吃驚。
在他襯衣的袖子上,一些古怪的暗斑開始出現;他的褲子上,膝蓋弄出的鼓包也留下兩個黑色的圓痕;“這是因為我跪在他的身上,”他想,“這沒關係,我會洗掉的,不然她會害怕的,如果我洗了,她就什麽也看不出來,我會對她說:‘西多妮,我來看看你,然後我就永遠地走了……’”
他快到村子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月亮已經落在山後一會兒了,如果不是裹在雲裏的殘留的月亮還有一些反光的話,天就是完全黑的。這樣,還有一種模糊的亮光,可以一邊等著天亮一邊走路,不能再耽擱了。
他站在一叢灌木後邊,兩隻眼睛尋找著西多妮的房子,她住在父母家裏。
那是孤零零的一座房子,離道路很遠,但是到那兒很容易,不必經過村子,隻需在草地上拐個彎兒,再說人們都睡了。
他往前走,沒有猶豫。他貼著樹,在樹葉的掩蓋下謹慎地走著,因為那兒有一個果園,稍微再遠些是水塘。他想:“這是後邊的窗戶。”
過去,天氣好的時候,他來過這裏,夜裏他也來過,因為即使是在夜裏,他也不能沒有她。他碰到了外板窗,外板窗關著,那是些塗成藍色的小外板窗,他多少次地站在那裏啊!這是突然發生的事,仿佛剛才的事被取消了一樣,而他手上的血,他袖子上的痕跡……他忘記了這一切,他先是輕輕地撞著,接著越來越用力,完全像在天氣好的時候一樣。她大概睡著了,他更加用力——這下有人回答了,不過他聽不清楚人家在說什麽。
現在,他用指甲撓木頭——完全像過去一樣。他聽見有人在動,一個聲音傳來了,不是嗎?
“是你嗎?”
他低聲回答:
“是我。”
完全和過去一樣,這種不光彩的事情,他當然夢想過,他的那些夢,即便是現在,也已遠去了。昨天她還在那兒,他像平常一樣又回來了,他又說:“是我。”她說(幾乎聽不清楚):“等等,我起來了。”他說:“你有的是時間。”
房間裏有響動,她肯定在穿衣服,因為她是一個很聽話的姑娘,她總是穿戴整齊,然後再給他開門。再說,她也得謹慎小心地穿衣服,不能讓人聽見地板發出的輕微的喀喀聲,不過這些老房子什麽都是木頭的,人們並不在意,她的父母從來也沒有發覺什麽。他很高興,他想快樂地喊,他事先就沉浸在她的嘴唇的滋味中,事先就融化在裏邊了。一切都在旋轉,隻有腿還支撐著……但是,要不要說話?
“說吧。
“說什麽呀?”
“你怎麽還沒走?”
“我為什麽走?”
“你說你要上山。”
“上山?到哪兒?”
“是上山啊,因為我陪你走了一段路……”
“一段路?……”
“也許你改變了主意。或者你想給我一個驚喜?啊!如果是這樣,你看,我就更愛你了,巴蒂斯特……”
那個名字終於出現了,他不等話說完,就逃了。這一次,他不能不懂了,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手,看到一雙幹淨的手,他很驚訝。他的心被狠狠地撕裂了,翻騰起來,現在,他顫抖了,他顫抖了,他覺得人們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他的牙喀喀作響。他站在一棵小樹下,完全被遮住了。正在這時,外板窗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臉和一個隱約而明亮的身影出現了;黑暗中,有人說話:
“巴蒂斯特,為什麽你跟我鬧著玩兒?你知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的確,天似乎快亮了,有某種灰色的像細微的波浪一樣的東西在空氣中飄動,房子的樓紅色的木頭開始呈現出它的顏色。她不知道該想什麽,更不知道該做什麽;待在那兒,她不敢;回去吧,她又遺憾。她開始害怕了,她不過是試試而已,伸著頭,朝四下裏望望,說了一句:
“巴蒂斯特,你太壞了。”
她朝後退了一步,她看見他從樹下出來了;對她來說,一切都變得清楚了,因為他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不過,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認出他來。伴著這一陣可怕的笑聲,他直奔她而來。她張開嘴想喊,但聲音沒有出來,她說不出話了;約瑟夫走得更近了:
“你看,我不是巴蒂斯特,我是約瑟夫,從前的約瑟夫。”
她不動了,他現在就在她身旁。他又笑起來。
“他嘛,”他說,“他回不來了……”
他大聲說,跟著又笑起來,他不在那兒了。他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從水塘邊上逃走了。而她,她朝一邊倒下,就像一棵樹從根部被鋸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