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魯爾福+盧維納
在南方的崇山峻嶺中,盧維納山是最高的、也是石頭最多的山。山上到處是那種燒石灰用的灰石頭。不過,盧維納的居民卻不用它來燒石灰,也不做別的用。他們管這種石頭叫生石。而通向盧維納的山坡就叫做生石坡。經過風吹日曬,石頭化成了碎末,所以那裏的地麵又白又亮,仿佛總是灑著一層早晨的露珠;當然,這不過是打個比方,因為在盧維納,白天跟黑夜一樣冷,露水在落到地上以前就凝結了。
……地勢是崎嶇不平的,到處都是斷層,形成一道道深穀,深穀深得望不見底。盧維納人說,深穀裏常有夢幻升起來;可是我看見從深穀裏升起來的隻是風,風勢很猛,仿佛有人在穀底上用蘆葦管往上吹似的。這種風,吹得連白英草也長不起來:這種植物十分可憐,它用所有的藤蔓抓住山崖,靠著僅有的一點點土生長。隻是偶爾在有點陰影的地方,生在石頭間的薊罌粟才開出美麗的白花,但是很快就枯萎了。風吹來的時候,你會聽到它那帶刺的枝條發出的沙沙聲,仿佛在石頭上磨刀發出的聲音。
“你準能看見刮向盧維納的風。那風黑乎乎的。據說是因為它夾帶著火山上的灰砂;但是它的確是一股黑風。你一定會看到的。那風吹到盧維納山,抓住各種東西,好像在啃它們似的。它常常把屋頂掀掉,像吹掉草帽一樣,隻剩下四麵牆壁,毫無遮掩地衝著天。它又像長了指甲似地到處亂抓:你會聽見它從早到晚,無時無刻,無止無休地刮,刮著牆壁,拔著地上的特卡塔草,像一把尖鍬一樣從門板底下鏟進屋,甚至覺得它在你的肚子裏折騰,好像在搖動你的骨頭架子。
說話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望了望外麵。
他們聽見了洶湧的河水衝擊卡米欽樹的樹枝發出的嘩嘩聲。風兒輕輕地拂動扁桃樹葉的颯颯聲和被酒店的一線燈光照亮的小塊地方玩耍的孩子們的叫喊聲。
白蟻飛過來,撲打著煤油燈,帶著被燒焦的翅膀掉在了地上。外麵仍然是漆黑的夜。
“喂,卡米洛,再來兩杯啤酒!”那個人又說話了。然後他接著講起來:
“還有一點,先生。在盧維納,你永遠也看不見藍天。那兒的整個地平線都是昏暗的;總是籠罩著一層永不消散的濃霧。山梁一片光禿,沒有一棵,也沒有一點悅目的綠東西;一切都被罩在一層灰色的薄霧中。你會看到這種情形:那些沒有生氣的山,好像死人一般;而在盧維納的山頂上,有一個圓形的白色村落,活像一頂服喪的帽子……”
孩子們的叫嚷聲愈來愈近,一直傳到店裏來,使得那個人站起來,走到門口衝他們說:
“到遠處去,到遠處去玩吧!不過不要亂嚷!”
然後,他又回到桌邊坐下說:
“是的,就像我對你講的那樣,那裏雨水少,直到年中才來那麽幾場暴雨,衝刷著土地,帶走了泥土,隻剩下亂石頭在岩石上滾動,下雨時你會看到,烏雲怎樣在天上飄動,又怎樣像吹鼓的豬水泡似地從這座山滾到那座山,在山穀裏撞來撞擊,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似乎要在懸崖陡壁上撞碎似的。但是十來天後,烏雲就散去了,直到第二年才回來,有時候好幾年都回不來。
“……是的,雨水很少,雨水少得很,有時一點也沒有,土地不僅又幹又硬,像一張老牛皮,而且到處是裂痕。人們管這種現象叫‘龜裂’,遍地都是像鋒利的石塊一樣的硬土塊,走在上麵會硌腳,好像在那個地方連土地也會長刺。不錯,情況的確如此。”
他把啤酒喝光,瓶子裏隻剩下了泡沫。然後他接著說:
“無論從哪個方麵看,盧維納都是一個十分淒涼的地方。你到那裏後,一定會感覺到的。我敢說,那個地方除了淒涼,沒有別的。那裏,不知道什麽叫笑臉,好像人們的臉都上了夾板似的。你要想看,隨時都能看到那種淒涼景象。那兒刮的風把這種景象刮得亂七八糟,卻一直沒有把它刮走。這種景象好像是那個地方生長出來的,總是存在著。甚至可以嚐到它,感覺到它,因為它老是在你的頭頂上,使勁兒夾著你,像厚厚的一層藥膏糊在活生生的肉上一樣壓迫著你。
“當地的居民說,月兒圓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刮風的時候,就像一個披著一塊黑布的人影掠過盧維納的街道;可是在盧維納的月夜裏,我所看到的卻總是……總是令人憂傷的景象。”
“你快喝啤酒呀。我發現你一口也沒有喝。喝呀,你大概不愛喝這種熱乎乎的啤酒。可是這兒沒有別的。我知道它的味道不好,有一股驢尿味兒。這兒的人喝慣了。那兒肯定連這種啤酒也喝不著。到了盧維納,你就會想念它了。在那裏你隻能嚐到那種用名叫奧哈塞的草釀造的龍舌蘭酒,喝不了幾口你就會覺得頭暈眼花,好像腳不著地。你還是把你那杯啤酒喝了吧。我知道我對你說的話。”
外麵,仍然傳來河水的奔流聲和風聲。孩子們還在那兒玩耍。雖然夜色很濃,但是看來時候還早。
那個人又走到門口望了望,轉了回來。這回他說:
“在這兒談問題是容易的,因為這完全是我的回憶,回憶起來的事沒有一件是相似的。我可以毫不費勁兒地把我知道的有關盧維納的情況繼續講給你聽。我在那兒住過,在那兒過了大半輩子……我是帶著我的完美的幻想去那兒的,回來時卻已年老了。現在你要到那裏去……這很好。我仿佛回想起了我初到那兒的情形。我要是你,我就會這樣想……你聽我說,我第一次到盧維納的時候……不過,我得先把你的啤酒喝掉,可以吧?我看您連碰也不碰。可它對我卻大有用處。它能減輕我的疲勞,我覺得就像用樟腦油擦洗頭腦一樣……好,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第一次到盧維納的時候,送我們的趕車人連牲口也不讓它們歇一歇。我們一下車,他就轉過身來。
“‘我回去了。’他對我們說。
“‘等一等,不讓你的牲口歇歇嗎?它們都累壞了。’
“‘在這兒,它們會感到更厭倦的。’他對我們說,‘我還是回去吧。’
“他趕著他的馬,沿著生石坡向下走去了,好像離開一個魔鬼作祟的地方似的。
“我跟我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抱著我們的一切家當,留在了那裏,站在廣場中央。在那個地方,隻能聽見風聲……
“廣場一片光禿,連一棵擋風的草也沒有。我們就留在了那裏。
“當時我向我的妻子說:‘我們這是來到什麽地方了,阿格裏比娜?’
“她聳了聳肩。
“‘好吧,如果你覺得沒關係的話,那你就去找個吃飯和過夜的地方吧。我們在這兒等你。’我對她說。
“她拉著最小的孩子走了。可是她沒有回來。
“到了傍晚,太陽隻照得見山頂的時候,我們去找她了。我們順著盧維納的小巷走去,最後碰見她躲在教堂裏:她獨自坐在那個孤寂的教堂裏,孩子已經在她的腿上睡著了。
“‘你在這兒幹嗎,阿格裏比娜?’
“‘我進來祈禱。’她對我們說。
“‘為了什麽祈禱?’我問她。
“她聳了聳肩。
“那裏沒有供祈禱用的偶像。那隻是一座空蕩蕩的破棚屋,沒有門,隻有幾個敞著的洞和一個有裂縫的屋頂,風從裂縫裏鑽進來,像通過篩子眼兒一樣。
“‘旅館在哪兒?’
“‘沒有什麽旅館。’
“‘客棧呢?’
“‘沒有什麽客棧。’
“‘你碰見什麽人嗎?這兒有人住嗎?’我問她。
“‘是的,在對麵……有幾個女人……我仍然看得見她們。你瞧,在那道門的門縫後麵,我看見有幾隻眼睛在望我們……她們一直在那兒偷偷地瞅著我們……你看她們,我看見了她們那閃閃發光的眼珠了……但是她們沒有東西給我們吃。她們躲在門裏對我說,在這個村裏沒有吃的東西……所以我才進來祈禱,求上帝保佑我們。’
“‘那你為什麽不回去呢?我們在等你呀。’
“‘我送來祈禱,還沒有祈禱完。’
“‘這是什麽呀,阿格裏比娜?’
“她又聳了聳肩。
“那天夜裏,我們就躲在教堂的一個角落裏,躺在一座拆毀的祭壇後麵過了一宿。連那個角落風都吹到了,雖說不那麽厲害。我們聽見它從我們頭上刮過,發著長長的吼聲;我們聽見它從門洞裏刮進來,刮出去,用它的風手拍打著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幾個用橡木做的又大又硬的十字架,用鐵絲掛在教堂四周的牆上,風一吹就像一個人咬牙似地發出吱吱的聲響。
“孩子們哭起來,因為他們害怕,不能入睡。我妻子竭力用手臂攔住他們,把他們全樓在懷裏。我站在旁邊卻不知咋辦。
“快要天亮的時候,風住了。後來又刮起來。但是在黎明時,有一陣兒萬籟俱寂,好像蒼天塌了下來,一切的聲音都被蒼天的重量鎮住了……隻聽見已經睡熟的孩子們的呼吸聲和在我旁邊的妻子的喘氣聲。
“‘這是什麽?’她問我。
“‘你問的什麽?’我問她。
“‘聲音,那種聲音。’
“‘沒有什麽聲音。快睡吧,歇歇吧。哪怕睡一會兒,天快亮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我也聽到了。好像蝙蝠在黑暗中拍翅的聲音,離我們很近。蝙蝠的翅膀很大,飛的時候擦著地麵。我爬起來,覺得拍翅聲更大了,好像一群蝙蝠受了驚,向門洞那兒飛去。於是我躡著腳向門口走去,覺得有一種低啞的說話聲在我麵前。我停在門口,看見了她們。我看見了盧維納所有的女人,肩上扛著瓦罐,頭上包著頭巾,她們的黑色身影出現在黑色的夜幕上。
“‘你們想幹什麽?’我問她們,‘這個時候你們在找什麽?’
“其中一個婦女回答:‘我們去打水。’
“我看見她們站在我麵前,瞅著我。然後,像影子似地扛著黑瓦罐順著街道走了。
“不,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在盧維納度過的那第一夜。
“……你看,這不值得再來一杯嗎?哪怕隻是為了消除我回憶往事帶來的苦味也好。”
“好像你問過我在盧維納呆了多少年,對嗎?……說實話,我不記得了。自打我那次發燒、頭腦燒糊塗後就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不過,肯定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因為在那裏,時間總是很長的。誰也不計算時辰,也沒有人關心一年一年是怎樣過去的。一天天就那樣開始、結束,然後是黑夜。他們隻知道白天、黑夜,直到死日。對他們來說,死日正是一種希望。
“你一定認為我翻來覆去談的是一回事。正是這樣,是的,先生……坐在門檻上,望著日出日落,時而抬頭,時而低頭,直到彈簧鬆弛了,一切便平靜下來,沒有時間概念,好像總是生活在永恒之中。那兒的老人就是這麽過日子的。
“因為在盧維納,隻有老人和沒有出世的人,就像有人說的那樣……此外還有沒有力氣的、幾乎幹癟了的女人。在那兒出生的孩子已經離去了……他們剛剛出世,轉眼就長成了大人。正像有人說的那樣,他們從母親的懷裏一下
“那裏隻剩下一些老人和單身女人,也有有丈夫的,不過隻有上帝知道他在哪裏……他們有時也回來,就像我對你談過的暴雨一樣;他們回來時,整個村子會聽到一種竊竊私語聲,他們離去時又會聽到一種豬哼哼似的嗚咽聲……他們為老人留下幾口袋吃的,在他們的女人肚子裏留下另一個孩子。從此,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這樣直到第二年,有時永遠也不知道……這是那裏的習慣。那裏,也有人對他們講法律,但是有沒有反正一樣。兒子為父母幹活,父母又為他們的父母幹活,誰知道他們的祖輩有幾個人遵守過法律呢……
“與此同時,老人們坐在自家的門口,垂著雙手,期待著兒子和死日;他們能夠活下去,隻是由於兒子對他們懷有的感恩之情……他們孤單單地生活在盧維納的孤寂中。
“有一次,我試圖說服他們到別處有好地的地方去。‘我們離開這兒吧!’我對他們說,‘到哪兒我們都有辦法生活的。政府會幫助我們。’
“他們聽著我講,眼睛連眨也不眨;他們注視著我,目光深沉,隻有眼睛的最深處閃著一點光亮。
“‘你說政府會幫助我們嗎,老師?你了解政府嗎?’
“我對他們說我了解。
“‘我們也了解,真是湊巧。隻是對政府的母親我們不了解。’
“我對他們說,政府的母親是祖母。他們搖搖頭說不。接著笑起來。我看到盧維納人笑,這是惟一的一次。他們露出他們那磨壞的牙齒,對我說:不,政府沒有母親。
“你知道嗎?他們是對的。隻有他們的某個孩子在山下幹了什麽壞事的時候,那位先生才想起他們。於是就下令把孩子送到盧維納殺掉。除此而外,他們就很難知道政府是否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讓我們離開盧維納,因為照你看來,忍受這種不必要的饑餓已經夠了。’他們對我說,‘可是,我們要是走的話,我們這兒的死人誰來管呢?他們住在這裏,我們不能把他們孤單單地撇在這兒。’
“所以他們仍然生活在那裏。你一到那兒就會看到他們的。他們嚼著幹牧豆渣,咽著自己的唾液,欺騙自己的肚子。你會看見他們像影子似地貼著牆壁走過,幾乎是被風吹著走的。
“‘你們聽不見刮風嗎?’我最後對他們說,‘風會把你們刮壞的。’
“‘它愛刮多久就刮多久,這是上帝的安排。’他們回答我說。‘風停了反而不好。風一停,天更熱:太陽會離盧維納更近,會吸幹我們的血和我們皮肉上不多的水分。刮風時太陽會離得遠一些,這樣更好。’
“我再也沒有對他們說什麽。我離開了盧維納,沒有再回去過,也不想再回去了。
“……可是,你瞧,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麽複雜。幾小時後你要去盧維納了。事情過去大概有十五年了:那時人們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你要去聖胡安·盧維納了。’
“那個時候,我有的是力氣,腦袋裏充滿想法……你知道,我們每個人的腦袋裏都是有許多想法的。一個人總是帶著某種想法到各處去嚐試的。但是在盧維納行不通。我在那裏做了試驗,結果失敗了……
“聖胡安·盧維納,這個名字跟天堂的名字一樣響亮,可那是一座煉獄,是個垂死的地方,連狗都死掉了。在寂靜中連個吠叫的都沒有了;一個人一旦習慣了那兒的大風,他就隻會感到四處一片淒涼,一片寂靜。這會把人毀掉的。你瞧我,我已經垮了。你到了那裏後,馬上就會明白我對你說的話是不錯的……“我們讓這位先生給我們來幾杯龍舌蘭酒,你看好嗎?喝啤酒老是得去小解,一次又一次打斷談話。喂,卡米洛,給我來幾杯龍舌蘭酒!
“是的,就像我對你說的那樣……”
但是,他沒有再說什麽。他注視著桌子上的某個地方,那裏有幾隻白蟻已經沒有翅膀,像光禿禿的蠶一樣爬來爬去。
外麵,夜色愈來愈深了。聽得見河水衝擊卡米欽樹幹發出的嘩嘩聲和孩子們在遠處的叫喊聲。從門洞望得見的一小塊天上露出了星星。
注視白蟻的人斜靠著桌子睡著了。
胡安·魯爾福(1918-),墨西哥著名作家,一九五三年發表短篇小說集《烈火中的平原》,被稱為墨西哥短篇小說發展史上的一個裏程碑。一九五五年他的著名小說《佩德羅·帕拉莫》問世,作品以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方法反映了墨西哥的農村生活。魯爾福隨即成為墨西哥第一流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