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普列姆昌德+孩子
人們稱呼甘古婆羅門。他自己也以為他是個婆羅門。我所有的別的仆人都對我鞠躬致敬。可是甘古從來沒有像這樣向我表示敬意。也許他還希望我向他鞠躬呢。他絕不碰一下別人用過的任何器皿。我甚至沒有勇氣在炎熱的天氣要他給我打扇。有時候,四圍沒有別人而我又汗流浹背的時候,他也的確拿過扇子,不過他的態度顯出,這是他給我的很大照顧。他還脾氣暴躁,不會容忍半點指責。他結交的朋友寥寥無幾,認為跟馬車夫或轎夫坐在一起有損尊嚴。我從來沒有看見他跟任何人好過。他也始終沒有去過集市,看過電影。他甚至不喜歡飲布漢,布漢本來是他那一類人的共同嗜好。
他從來不祈禱,也不到恒河洗澡;他是個十足的文盲。可是,他卻盼望一個婆羅門該享有的一切尊敬。
為什麽他不該盼望呢?如果別的人為了有祖先留給他們的財產能要求有權受到尊敬,那甘古當然也能由於他的家世而有權要求這樣囉。
除非必要,我不同我的仆人談話。除了叫他們外,我嚴格命令他們不得闖到我麵前來。拿水、穿鞋、點燈這類小事,我寧可自己幹,不叫他們。這使我有一種能獨立自主不必依賴他人的感覺。如今,仆人們都知道我的脾性,很少來打擾我。
如果他們有時主動前來找我,那就是,或者為了預支工資,或者是告別的仆人的狀。這兩種行為,我認為都應受指摘。當我按時付給他們足夠的工資時,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他們要把一個月的工資在十五天內花完。而背後說人壞話,我看做是懦弱的標誌,或者是一種討好的方式。二者都卑鄙可恥。
一天早晨,甘古自動來到我麵前。我心裏生氣,不耐煩地問他為什麽來。從甘古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想說些什麽,可是盡管他盡力想說,話卻不肯從他的嘴裏吐出來。找停了一會又說道,“是什麽事?你幹嗎不說?要知道,你誤了我早晨的散步時間了。”甘古囁嚅地回答,“請您別耽誤了,我過會兒再來吧。”我知道這樣就更糟了。現在我急著要走,甘古會簡短地申說他的事情。如果他以為我有空的時候前來,興許會浪費我幾個鍾點。他隻在我閱讀或書寫的時候,才認為我忙。當他看見我獨自坐著沉思的時候,卻以為我閑著。他一定會在那樣的時候來打擾我,很少知道這樣的時刻對我多麽寶貴。
我想立刻處理他的事,就說道,“如果你來是為了預支工資,你肯定不會得到。”
“我不要預支,”甘古說,“我從來沒有求您預支過工資。”
“那你一定是想告別人的狀了,”我說,“你明白,我非常討厭背後說人壞話。”
“不是,老爺,”甘古說,“我不是來控告某個人的。”
“那麽你來打擾我幹什麽?”我不耐煩地問道。
甘古又一次想說出他的秘密。從他的臉上,我可以看出,他正鼓起勇氣想這樣做。終於他說道:“老爺,我想請您準許我離開您。我不能再替您工作了。”
像這一類的請求,直到今天還是第一次,我覺得我的自尊心受了傷害。我認為自己是個理想的主人,而仆人們也以為能跟我呆在一起是他們的運氣。“你為什麽要走呢?”我問道。
“老爺,您是仁慈的化身,”甘古說,“要沒有很好的理由,誰願意離開您呢?我覺得我除了離開您沒有別的辦法。我不願意因為我的緣故會有人舉起手來說您。”
這句話引起我極大的好奇心。我完全忘掉早晨的散步,一麵向一把椅子上坐下去,一麵說,“幹嘛要說些謎一樣的話呢?幹嘛不把你的意思清清楚楚說出來?”甘古又囁嚅地回答道:“老爺,事情是……那個女人,那個剛從寡婦院被趕出來的女人……那個戈姆蒂·代維……”他沒有說完就頓住了。我不耐煩地問道:“她跟你的工作有什麽關係?”
“我要娶她,老爺,”甘古說。
我看著他,大惑不解。這個從來沒有接觸過近代文明的守舊的婆羅門如何竟決定娶一個這樣的女人——一個有自尊心的男人甚至不會讓她走近自己屋子的女人?戈姆蒂在我們四圍平靜的氣氛中引起過**。她住到寡婦院已有幾年。寡婦院掌權的人兩次把她嫁出去,可是她兩次都在婚後一個星期左右又回去了。終於寡婦院決定把她趕了出來。現在她就住在這兒附近,是所有的失戀青年最感興趣的目標。
對甘古我覺得又討厭又同情。“這個蠢貨為什麽不找別的女人結婚?”我心裏想。我斷定,她跟他呆在一塊不會超過幾天。如果甘古是個經濟情況較好的人,她可能同他一起呆上六個月左右,可是像他目前的情況,他們的結合維持不了幾天。
“你知道她的過去嗎?”我問道。
“老爺,那全是造謠,”他深信不疑地說,“人們無緣無故給了她一個壞名聲。”
“胡說!”我說,“難道你能否認,她已經離開了三個丈夫?”
“如果他們趕她走,她有什麽辦法呢?”甘古沉著地回答。
“你真傻啊!”我繼續說,“難道你真的相信,一個人老遠跑來討個老婆,在婚禮上花幾千盧比,隻為了最後把她趕走?”
甘古差不多像個熱情的詩人那樣回答:“沒有愛情的地方,是不能期望一個女人會留下來的。不能僅僅用食宿獲得女人的心。那些娶她的人以為自己討了個寡婦是大大的對她開恩,由此認為,她應當為他們幹一切事。可是,一個人要獲得別人的愛情,首先得忘掉自己。而且,老爺,她還有神經病。有時候,她會胡言亂語,隨即昏迷過去。有人說,她受著巫婆的蠱惑。”
“你要娶這樣一個女人,”我說,“你不明白你是在自找麻煩嗎?”
甘古以殉教者的語調回答:“我如果娶了她,要是上天保佑的話,我會有好處的。”
“這麽說,你作了最後的決定了?”我問他。
“是的,老爺,”他回答。
“好,”我說,“如果這樣,我同意你走。”
通常,我並不相信舊的風俗、習慣、無意義的傳統等有什麽價值。但目前這一情況,我卻認為把一個一心想娶名譽如此可疑的女人的人留在家裏肯定是危險的。這可能引起種種糾紛。我心裏想,甘古同這個女人結婚,就像一個餓得慌的人一樣了。一塊淡而無味的硬麵包,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麽。我認為能離開他是聰明的。
五個月過去了。甘古已經和戈姆蒂結婚,他們住在原地區的一間茅屋裏。他現在當小販謀生。每當我在路上遇見他,總要停下來問問他日子過得怎樣。他的生活成了一件我很感興趣的事。我急著想知道它將如何結束。可是,我卻總是發現他快快活活。他容光煥發,這隻有無憂無慮的人才能如此。他每天大約掙一個盧比。補充存貨後,還能留下十個安那左右。這十個安那,一定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能令他這樣滿意。
一天,我聽說戈姆蒂跑了。我並不知道她出走的原因,可是,這事卻使我覺得非常快活。可能是,甘古的自信和舒暢一直使我嫉妒。我高興,終於證明我是對的。他現在會明白,勸他不要娶戈姆蒂的人確實是在為他打算。“他多傻啊,”我心裏想,“以為跟戈姆蒂結婚就是他的幸運,甚至認為是進了天堂。”我急著想碰到他。
那天下午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像是完全垮了一樣。一看見我,他開始哭哭啼啼地說,“先生,戈姆蒂離開我走了。”
我裝做同情地說,“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叫你不要跟她接近,可是你不聽。她是不是還拿了你的東西?”
好像我褻瀆了神似的,甘古把兩手按著胸口,說道:“別這樣說,先生,她沒有拿走一樣東西。她自己的物品還擱在家裏呢。我不知道,她在我身上發現了什麽短處才決定離開我。我明白,我配不上她。她受過教育,我一字不識。如果我能跟她在一起再久一點兒,她一定會把我教育成一個有用的人。不管她在別人眼裏是個什麽樣的人,在我眼裏,她肯定是個女神。我一定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她才決定離開我的。”
聽了甘古的話,我非常失望。我本來確信,他會告訴我戈姆蒂如何不忠,我呢,就向他表示同情。可是,看來這個蠢貨還沒有睜開眼睛,也許是,他已失掉了理智。我半開玩笑地說,“這樣說來,她沒有拿走家裏任何東西!”
“沒有,連一文錢的東西都沒有拿。”
“她非常愛你,是嗎?”
“先生,我能說什麽呢?我到死也忘不了她。”
“可是她卻決定離開了你?”
“這才使我奇怪啊。”
“你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句老話:‘意誌薄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噢,別這樣說,先生,對於她,這句話我連一分鍾都不相信。”
“如果你仍然這樣戀著她,那你去找她好了。”
“是啊,東家,不找到她我決不休息。但願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就好了!我有把握,她會回到我身邊的。我一定要去找她。如果我不死,我回來的時候一定來看您。”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
這件事情發生後,我有事去奈尼塔爾,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才回來。我剛剛脫下衣服,就看見甘古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站在我的麵前。他是非常非常的高興。甚至南達得到克裏希納的時候也不會有這樣高興。他的臉上煥發著一種餓漢飽餐後才露出的神采。我又開玩笑地問他,“你有戈姆蒂的消息了吧?我相信你去找過她了。”甘古高興地微笑著說,“先生,我終於找到她了。她在勒克瑙的婦女醫院。她告訴了這兒的一個朋友,如果我十分煩惱,就把她到哪兒去告訴我。我一聽說,就到勒克瑙去把她接回來了。而且我還得到了這個孩子。”他把孩子給我看的時候,得意的樣子,幾乎跟一個運動員炫耀他新贏得的獎章一樣。
對他的無恥我感到驚奇。他同戈姆蒂結婚不過六個多月,可是現在得意洋洋地把孩子給我看。我嘲笑地說,“喔,這樣說來,你還有了個男孩。也許這就是她出走的原因吧。你斷定孩子是你的?”
“為什麽說是我的,先生,是神的啊。”
“在勒克瑙生的吧,是嗎?”
“是的,先生。昨天才滿月。”
“你結婚有多久了?”
“現在剛七個月。”
“那麽,這孩子是在你婚後六個月生下來的囉。”
“是的,”甘古泰然自若地回答。
“你仍認為他是你的孩子?”
“是的,老爺。”
“你是糊塗了吧?”我問道。我不能十分斷定,他是不明白我努力作出的暗示,還是有意曲解我的意圖。
“她有一段很困難的時間,”甘古用同樣的語調說,“先生,對她來說,幾乎是重新得到一次生命。她足足痛了三天三夜。噢,真是無法忍受啊。”
這時我打斷他的話說道,“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結婚六個月會生孩子。”
這個問題使甘古感到意外,他頑皮地笑笑,說道:“這事從來沒有使我煩惱過。說不定戈姆蒂就是為了這事離開我的。我對她說,如果她不愛我,當然可以離開我,我以後絕不再去打擾她。可是,如果她果真愛我,絕不能讓孩子把我們分開。我會像自己的孩子那樣愛他。畢竟,一個人拿到一塊種著莊稼的土地,不會僅僅因為莊稼是別人種的而不要莊稼。”
他縱情哈哈大笑。
我深為甘古的情操所感動,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我伸出手去從甘古懷裏抱起孩子吻了吻。甘古說,“先生,您是善的化身。我常常跟戈姆蒂提到您,好幾次要她來向您問候。但她太靦腆了。”
我,善的化身!我的中產階級的道德感在甘古的勇氣和真誠麵前顯得可恥。
“你才是善的化身,”我說,“這孩子使它更有了魅力。讓我跟你去見見戈姆蒂吧。”於是我們一同向甘古的家走去。
普列姆昌德(1880—1936),印度著名作家,生於印度北部的拉姆希村,從小跟隨父親到處奔波,熟悉農村,接近農民。一九二○年後專事寫作。他一生寫了十幾部長篇小說,主要有《服務院》、《仁愛道院》、《舞台》、《妮摩拉》、《貪汙》、《聖潔的土地》、《戈丹》。他還寫了二百五十篇左右的短篇小說,還創作有一些劇本和論文。他的作品大多以農民為主人公,忠實反映社會現實,揭露不合理的封建製度;藝術上多用白描手法,語言樸實無華,奠定了印度印地語文學現實主義傳統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