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托馬斯·哈代+三怪客01
英格蘭農業區有幾處地方雖經歲月流逝,但卻原封不動,幾乎絲毫未生滄桑之變,其中包括南部和西南部幾個郡裏方圓遼闊、牧草繁茂、荊豆叢生的丘陵、山溝和高地牧羊場。在那裏,如果偶爾見到人類活動的痕跡,通常也就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羊倌家的房子。
50年前,在那一帶丘陵上那麽一所於然兀立的房子,如今可能依然兀立在那兒。盡管那所房子孑然獨處,真正測量一下,離開郡城其實不過3英裏之遙。然而這卻幹事無補。這3英裏崎嶇不平的高地,再加上一年四季接連不斷下霰、下雪、下雨、多霧的壞天氣,也足以令人望而卻步,讓隨便哪個泰門或尼布甲尼撒與世隔絕;在天氣晴和的時節,對於那些合群的人、詩人、哲學家、藝術家和其他一些“一心向往賞心悅目事物”的人來說,這一路能勾起他們興致的東西就更加少得多了。
某一座土築的營地或是古塚,某一簇樹叢,至少是某一溜稀稀落落的古老樹籬,通常都派上用場,依勢搭蓋起這些孤零零的住所。不過,此處所講的這麽一種安身之地卻與此無關。這所名叫高鴉坡的房子獨居一方,沒遮沒攔。它蓋在這個地方,唯一的理由看來就是這裏靠近兩條小路的十字路口,這兩條路在這裏交叉,或許已足有500年之久,從古至今,這所房子的四麵八方一直都在大自然的威力麵前暴露無遺。不過,盡管刮風時一定躲不過風吹,下雨時又準遭雨打,可是冬天在高地上所經曆的各式各樣天氣,卻不像下麵低處住的人所想的那麽可怕。陰冷的日霜不像在凹地裏的那樣傷身,黑霜也很少有那樣厲害。租住這所房子的羊倌和他的家人遭受這種沒遮沒攔之苦,有人對他們心生憐憫,他們卻說,總的說來,比起原先住在附近氣候溫和的山穀裏水河邊上的那陣子,他們“嗓子腫痛、咳嗽痰盛”的苦楚倒還少了。
1825年3月28日那天夜晚,正是人們慣常表示這類憐憫的時刻。狂風暴雨猛打在牆上、房頂斜坡上和樹籬上,就像在森拉克和克勃西使用長達一碼的長箭一樣。那些羊和戶外養的牲畜因為沒有藏身之處,隻好調過屁股來迎風而立。使勁棲在幹枯荊棘條上的小鳥,尾巴給風吹得翻起來,就像張開的傘。小房子山牆的頂部都濕透了,房簷下的滴水直往牆上拍打。不過要是對那位羊倌表示同情,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因為那位興高采烈的鄉下佬正在舉行盛大的慶祝會,為他的第二個女兒施洗命名。
客人在開始下雨之前就到齊了,現在他們都匯聚在房子的正堂或者說起居室裏。在這個了不起的晚上8點鍾時分,朝這個房子打量上一眼就會覺得,在這種風狂雨驟的時刻,這兒可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安樂窩。這戶人家的行業,從那許多不帶木把、拋得鋥亮的牧羊鉤杖就可一目了然。鉤杖都當作擺設掛在壁爐上方,光閃閃的鉤杖的彎頭各式各樣,從舊時家庭用的大部頭《聖經》上畫著的那類老式的,到近時當地羊市上最流行的時新的,應有盡有。屋子裏點了六根蠟燭,燭芯比裹著它們的蠟油略小一點,都插在隻有節假日、宗教節日和家宴才會使用的燭台上。這些蠟燭在屋子裏的各處點著,有兩根放在壁爐架上。蠟燭放在這個位置上,是有講究的。蠟燭放在壁爐架上總是表明有聚會。
壁爐裏麵有根禁燒的粗大原木頭,原木頭前麵是著得通亮的荊棘,爆烈的聲音恰似“愚昧人的笑聲”
有19個人聚在這兒。其中有5個婦人,穿著各種顏色鮮亮的長袍,一溜坐在沿牆的椅子上;怕羞的和不怕羞的姑娘們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四個男的包括修籬工查雷·傑克、教堂執事伊萊加·牛;附近牛奶場主、羊格的嶽父約翰·皮切,懶洋洋地靠在長靠背椅裏;一個小夥子和一個閨女坐在牆角碗櫃跟前,滿臉羞紅相互試探,商量著終身大事;一個年逾50才訂婚的老漢,這一處那一處心神不定地轉悠著,目的是朝他未婚妻呆著的地方蹭過去。大家都很愉快,因為無拘無束不受傳統習俗的限製而更加高興。相互的信賴彼此的善意使大家心清十分舒暢,大多數人並沒有任何表現和跡象希望在世上發跡大展宏圖,或者從事任何有損聲譽的事情(眼下,這些通常都會破壞除社會兩極以外所有人的風華和溫良),因而都彬彬有禮,尊貴從容。
羊倌芬內爾娶了份好親,他媳婦是相隔不太遠一條山穀裏那個牛奶廠主的女兒,她過門時,口袋裏裝著50個畿尼,準備應付那個未來家庭的不時之需。這位節儉的太太對於聚會的方式真是煞費苦心。大家安坐不動自有它的好處,可是安坐在椅子上或者高背長靠椅裏一動不動,很容易讓男士們不知不覺就狂歡縱飲起來,有時會把家裏的酒喝得一幹二淨。舉行舞會是另外一個辦法,這固然可以避免上麵所說開懷暢飲的缺點,可是對於佳肴美味又有相應的不利之處:活動過分胃口大開,可要給配餐間招來劫難。羊倌芬內爾的媳婦隻好求助於那種交叉進行的計劃:一會兒跳舞,一會兒聊天,一會兒唱歌這樣輪流著來。這一來,哪樣兒也不會熱火得不可收拾。不過這個謀略隻限於她自己心知肚明;羊倌本人卻是毫不在乎,一心隻管慷慨款待客人。
拉提琴的是那塊地方上的一個男孩,12歲上下的年紀,拉起捷格舞曲和瑞樂舞曲來,盡管他的手指過短,拉高音得經常移動指位,然後又縮回第一把位,弄得聲音不是那麽純正,但卻出奇地熟練,7點鍾,小家夥就開始奏出他那尖厲的高音來了,教區執事伊萊加·牛事先考慮周到,早把他心愛的樂器蛇形管帶來了,這時也用那嗡嗡的低音伴奏著。大家立即聞聲起舞,於是芬內爾太太私下吩咐那兩位演奏的人,決不要讓舞曲超過一刻鍾。
可是伊萊加和小男孩吹拉得非常起勁兒,把這個叮囑早忘得一幹二淨。另外,跳舞的人中間還有那個17歲的小夥兒奧利弗·賈爾斯,給他那位舞伴、芳齡三十有三的漂亮姑娘迷住了,毫不猶豫地把一枚嶄新的五先令硬幣塞給那兩位樂師,為的是買囑籠絡他們隻要還有氣力就別停止。芬內爾太太看到客人臉上冒起熱氣來了,馬上穿過人群去作了橋提琴手的胳膊肘,又把手按在蛇形管的喇叭口上。可是他們倆都沒理睬。她擔心如果幹涉過於明顯,有損她這女主人和藹可親的聲譽,也隻好無可奈何地退回來坐下。於是舞曲越奏越狂熱,跳舞的人也像天上的行星似地團團旋轉起來,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一會兒
就在芬內爾那所鄉村房舍舞樂正歡的時候,房子外麵蒼茫的夜色中發生了一件對這場聚會頗有影響的事情。正在芬內爾太太對這場舞越來越熱烈關切的當口,一個人影遠遠地從郡城那個方向朝高鴉坡這座孤零零的小山爬上來。這個人不停歇地冒著風雨大步疾走,他走的那條有些損壞的小路剛好沿著羊倌的房子旁邊迂回而過。
已經快到月圓的時候了,所以盡管天上布滿雨雲,戶外一般的東西還是看得清楚。慘淡的月光照出這個孤單的行人體格柔韌;他的步履則顯出他已經或多或少過了那種矯健敏捷的時期,不過情勢需要的時候也還能夠迅速動作。粗略估計,他可能是40歲左右。他身材顯得高大,不過招兵的軍士或是慣用肉眼測人高矮的人會看得出來,這主要是因為他身體瘦削,而他身高並不會超過五英尺八九英寸。
他的步子整齊勻稱,可是走得小心翼翼,好像是在內心裏摸索著通路似的;他穿的盡管木是黑色或者什麽暗色的衣服,可是他身上總有點兒什麽讓人覺得,他自然而然屬於那種身穿黑衣的族類。他的衣服是粗斜紋布的,靴子底上釘有平頭釘,可是從他走路的樣子看,他倒不像個穿帶釘子的鞋和粗斜紋布走慣了泥巴路的農民。
他走到羊倌住處跟前的時候,雨下得或者說追他追得更急更猛了。房子周圍的環境讓風威雨勢稍微減弱了一點,他於是停住不走了。羊倌住宅最觸目的是他那座沒有樹籬的花園前麵犄角裏那個空空的豬圈,因為在這一帶地方,一般人都不在屋前弄點普通的東西把不大雅觀的部分遮掩一下。小豬圈頂上鋪的石板瓦給雨水淋濕發出的灰光,把旅客的目光吸引住了。他轉過身去一看,見裏麵是空的,便站在那單坡屋頂下避雨。
他站在那裏的時候,近在眼前的房子裏蛇形管的轟鳴聲和提琴較輕的鳴奏聲傳了出來,瓢潑大雨颯颯地衝刷著草地,劈劈啪啪地敲打著小路邊隱約可見八九十來個蜂箱上參差不齊的草頂和花園裏的白菜葉子,雨水從房簷嘩嘩啦啦地流進並排擺在房子牆邊的水桶和水盆裏,這些聲音和音樂交響共鳴。因為在高鴉坡和像所有這類位於高地上的住所一樣,住家最大的困難就是缺水,所以每逢下雨就把屋子裏所有能貯水的家什都找出來貯水。有些奇怪的故事還講到,在夏天幹旱時節,高地居民想方設法節約使用肥皂水和洗碗水,這是絕對必要的。但是在目前這個季節,就沒有這種迫切的需要,隻要把上天賜予的接受下來,就有充足的儲備了。
終於蛇形管的聲音止住了,屋子裏也安靜下來。活動中斷就把這個獨行人從苦思冥想中喚醒,他好像有了新的打算,從豬圈中出來,沿著小路向屋門口走去。一到門口,他第一個動作是在那排裝水的容器旁邊一塊大石頭上跪下來,從一個容器裏牛飲了一通。解了渴以後,他站起身來舉手正要敲門,可是又停下了,眼睛對著門瞧著。木門黑黢黢的板麵上根本什麽也看不出來,所以很顯然他是從心眼裏在往裏麵看,似乎是希望估量一下,這樣一所房子究竟包含著多少可能性,這些對他進去又會發生什麽影響。
他遲疑不決,於是轉身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到處都見不到人。他腳下的園中小路通到下麵,像蝸牛爬過的痕跡一樣閃著激光。一口小井(幾乎全幹了)架上的蓋板和門框頂上的板麵也閃著同樣暗淡的水光;而在山穀遠處,露出比平常更甚的一縷微弱的白色,這表明草場上的河水上漲了。再往前去,則有不多幾盞黃色昏暗的燈火在急雨中閃爍——燈光指示了他離開的那座郡城所在的位置。那個方向是毫無聲息,這似乎使他下了決心,於是他才敲門。
屋子裏,東拉西扯的聊天已經取代了樂聲舞步。修籬工正向夥伴們提議唱個歌,可是誰也沒有響應的意思,所以這一敲門正好轉移了目標。
“進來吧!”羊倌應聲回答。
門閂哢嗒一聲打開了,我們那位行人走出夜色出現在擦腳門墊上。羊倌站起身來,隨手剪去身邊兩根蠟燭的燭花,轉身注視著他。
燭光照出的這位不速之客膚色深暗,麵貌不能說不引人注目。他起始並未脫帽,帽子低低地壓著,但並沒有把眼睛遮住。這對眼睛大而坦誠,堅決果斷,不是匆匆一瞥,而是炯炯一閃掠過整個屋子,他巡視了一遍,好像感到很高興,隨即摘掉帽子,露出他亂蓬蓬的頭發,用深沉響亮的聲音說:“雨下得太大,所以我請求讓我進來,歇息一會兒。”
“當然可以,你這位生客。”羊倌說,“的確,你運氣好,選了個好時候,我們因為辦喜事,所以來了點兒跳跳蹦蹦的玩藝兒——當然,話雖這麽說,一個人也不大會願意這種喜事一年當中多過一次。”
“也不能少過一次。”一個婦人提高嗓門說,“因為頂好是早早成家立業,生兒養女,你越是能早早了了這樁差事,也就能早早了了這份兒勞苦啦。”
“那麽是什麽喜事呀?”那位不速之客問道。
“生了個孩子,受洗禮呢。”羊倌說。
這位生客表示希望主人在這種事情上不論孩子太多或是太少,都不要感到有什麽不痛快,主人則示意請他喝杯酒,他立即接受了。他進門以前的態度一直是猶猶豫豫,現在可是完全不同,變得又隨意又幹脆了。
“橫穿過這個山溝溜達晚了吧——嗯?”那位50歲剛訂婚的人說。
“正像你說的,師父,是晚了——如果你沒有什麽要反對的話,太太,我想坐在壁爐旁邊;因為我讓雨淋過的那一邊全濕透了。”羊倌媳婦同意了,給這位不清自來的人讓了個地方。他到壁爐旁邊坐好了,就無拘無束大模大樣地把四肢完全攤開。
“不錯,我的鞋子幫都裂開了,”他看到羊相媳婦的眼光落在他的皮靴上,就坦率地說,“而且大小也不合適。近來我日子不大好過,所以也隻好將就著點兒,抓到什麽就穿什麽了,不過等我到了家,就得找身適合平常穿的衣著了。”
“住在附近嗎?”她問。
“不太近——還要往上走呢。”
“我也這麽想——我也不是附近的人;聽口音,你是從我老家附近來的。”
“不過,你大概不會聽人說起過我,”他馬上說,“你看,太太,我比你歲數大多了。”
這樣聲言女主人年輕,就把她堵住不再刨根問底了。
“這兒隻要有一件事就會讓我高興了,”新來的人接下來又說,“就是來點兒煙葉,說來抱歉,我的煙葉抽完了。”
“我可以給你裝滿煙鬥。”羊倌說。
“我還得請你借個煙鬥給我。”
“抽煙的人,咋不隨手帶著煙鬥?”
“我在路上什麽地方把它弄丟了。”
羊倌在一個新的陶土煙鬥裏裝滿了煙葉,一邊遞給他,一邊說,“把你的煙盒遞給我——我也把它裝滿吧,反正我也要裝煙。”
這人把自己的口袋兒統統搜了一遍。
“也弄丟了?”主人有點驚訝地問道。
“恐怕也丟了吧,”這人回答,顯得有點狼狽。“就用卷煙紙卷一點給我吧。”他就著蠟燭點著了煙鬥,猛吸一口,把火苗都吸進了煙鬥,然後又坐回壁爐旁邊,把眼睛盯著濕褲腿上輕輕冒起的一股熱氣兒,好像不願再說什麽。
這時候一艘客人都不大注意這位來訪的人了,因為他們已經聚精會神地和樂隊討論起下一場舞奏什麽曲子。問題解決以後,他們正要站起身來,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把他們打斷了。
聽到這陣敲門聲,壁爐邊那個人立刻抄起撥火棍,撥弄起燒著的木頭來,好像專心致誌地那樣幹,就是他在那裏的目的似的。羊倌第二次又這麽說:“進來吧!”另一個人立刻出現在草編的擦腳墊上。他又是一位不速之客。
這個人和第一個人根本不是同一個類型的。他的言談舉止比頭一個更為普通,他的勝帶有一種快快活活四海為家那種人的神情。他比先來的那位大幾歲,頭發略現灰白,眉毛豎立,腮幫上的絡腮胡子一直刮到耳根。他的臉膛相當豐滿,有些虛鬆,但是整個看來卻並非沒有氣勢。鼻子周圍有點“酒糟”的痕跡。他把他那寬大的灰褐色原呢大衣向後一掀,露出裏麵從上到下穿的是一套淺灰色的衣服,表袋裏吊著用某種金屬或者可以打磨的材料製作的幾個又大又沉的印章,作為自己唯一的裝飾。他一邊把光閃閃的淺頂禮帽上的水珠抖掉,一邊說:“我得請你們讓我在這兒暫避幾分鍾,夥計們,要不,我還沒到卡斯特橋,裏裏外外就得濕透了。”
“請你自便,師父。”羊倌說,大概有點不像第一次那樣熱心了,這倒木是芬內爾為人有絲毫的小氣,而是屋子太小,空椅子又不多,身上濕漉漉的客人和穿鮮豔長袍的太太小姐們緊緊湊在一起太別扭了。
然而第二位來人脫掉大衣,把帽子掛在橫梁上的一個釘子上,就像他是特地應邀把它掛在那兒似的。然後他走過來,坐在桌子旁邊。為了把所有的空地方讓給跳舞的人,桌子早已經推到壁爐緊跟前,所以桌子靠裏的一邊蹭著了穩坐在壁爐旁邊那個人的胳膊肘;這樣這兩位不速之客就緊緊挨在一起了。他們互相點了點頭,打破互不相識的隔膜,先來的那位把家用的大酒缸子遞給自己的鄰座。這是一隻棕色的大杯,經過世世代代血肉之軀嗜飲成性的唇齒碰撞摩擦,它的上緣像門檻似的出現了磨損,圓形的杯身上還燒製著這樣幾個黃色的字跡:
我不來
這兒沒趣
後來的那位很高興地把缸子舉到嘴邊,喝了又喝,喝了又喝——直喝到羊倌媳婦整個臉上莫名其妙地發青;她一直看著這頭一個生人隨隨便便地對那第二個借花獻佛,心中不無驚訝。
“我早就知道!”這個好酒貪杯的人非常滿意地對羊倌說,“我走到你的花園還沒進來,就看見了那一大排蜂箱,那時候我就自言自語,‘哪裏有蜂,哪裏就有蜂蜜;哪裏有蜂蜜,哪裏就有蜂蜜酒。’不過像這種真正讓人陶醉的蜂蜜酒,我從前倒是從來沒有嚐過。”接著他又舉杯痛飲,直喝得缸子裏所剩無幾。
“你愛喝它,我真高興!”羊倌熱情地說。
“這是挺不錯的蜂蜜酒,”芬內爾太太隨聲附和,不過缺乏那份熱情,這好像是說,讓地窖裏藏的酒贏得讚美,可能代價花得太高了。“造這種酒太麻煩了——老實說,我簡直不想再造了,因為蜂蜜好賣;我們自己嘛,有一丁點兒蜂蜜酒,再用洗蜂箱的水釀點兒淡蜜酒,湊湊合合通常也就行了。”
“哦,不過那樣你就再也贏不得大家的心了!”身穿灰衣服的生客第三次舉起缸來一飲而盡,放下空缸子,然後帶著責備的口氣說。“我喜歡像這樣的陳年蜜酒,這就像我每個星期天喜歡上教堂做禮拜,或是平時一周哪天都為人排憂解難一樣。”
“哈、哈、哈!”坐在壁爐旁邊那個人大笑起來,盡管那個裝滿煙的煙鬥讓他一直保持沉默,可是對這位夥伴小小流露的興致,卻不能夠,或者說不願意一聲不吭。
那年月釀造的那種陳年蜜酒,用的是最純的頭年蜜或者頭茬蜜,一加侖用四磅蜜——再加蛋清、肉桂、丁香、豆範、迷迭香、酵母等配料,經過釀造、裝瓶、下窖儲藏這些程序製成的,口味極其醇厚,可是喝起來並不像它實際上的那麽有勁兒,所以坐在桌子邊上那位身穿灰衣服的生客慢慢覺出了它那股偷偷上來的勁頭兒,解開了背心上的紐扣,仰靠在椅背上,伸開兩腿,使自己受到全麵的矚目。
“嗯,嗯,我說過,”他又說起來,“我是去卡斯特橋的,我必須去卡斯特橋。這時候我本來都差不多應該到那兒了,可是這場雨把我趕進了你們的家門;不過我可並不覺得後悔。”
“你並不住在卡斯特橋?”羊倌問道。
“現在還沒有,不過我很快就會搬到那兒去了。”
“去那兒開個買賣吧,也許?”
“不會,不會,”羊倌媳婦說,“一眼就看得出來,這位先生挺闊,啥也不用幹。”
穿灰衣服的生客打住了,好像在考慮是不是要同意她說他的這番話。他隨即就反駁說:“說我闊,太太,這可不大合適。我幹活兒,我還必須幹活兒。甚至隻要我半夜趕到了卡斯特橋,明天早晨8點我就得開始幹活。是的,管它是天熱還是下雨,刮風還是下雪,饑荒還是戰亂,我明天一天的活兒也非得幹完不可。”
“可憐的人呀!那麽說,要是不看表麵,你可比我們還孬呀!”羊倌媳婦應聲說。
“我那個行當,性質就是這樣,先生小姐們,因為我的那個行當性質就是這樣,倒不是因為我窮。……木過,說句忠誠老實的話,我得起身走了,要不,我在城裏就找不著住處啦。”不過,說這話的人並沒有動,而且緊接著又加了一句,“我走以前還有時間為友誼再幹一杯;要是缸子還沒空,我立刻就幹啦。”
“這兒還有一缸子談酒,”芬內爾太太說,“我們把它叫淡酒,說實在的,它還是洗蜂箱的頭一過水釀的呢。”
“不啦,”這位不速之客帶著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氣說,“我不願意喝你們這第二杯,免得破壞了你們這第一杯的盛情。”
“當然不用啦,”芬內爾插進來說。“我們又不是每天都生兒育女、添丁加口的,我去再滿一缸子。”他走到樓梯底下放酒桶的暗處。女羊倌也跟著他下去了。
“你幹嗎非要這樣幹?”等到隻有他們倆,她就埋怨他說。“他已經喝完一大缸子啦,那裏麵盛的,本來十個人喝也夠了;而且他對淡酒還不過癮,一定要這種勁頭足的!還是我們誰也不認識的生人。我打心眼兒裏就不喜歡那個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