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過年(上)
第四百章
過年(上)
屋子裏靜悄悄的,遠處傳來陣陣更敲聲。
楊氏窸窸窣窣的翻了一個身。
喬蓮房那呆滯的目光在她眼前晃個不停。
睡在床踏腳上的楊媽媽聽著不由在心底歎了口氣。
“姨娘,要不要我幫您倒杯熱茶?”她披衣坐了起來。
反正是睡不著。
楊氏想了想,輕輕地“嗯”了一聲。
楊媽媽倒了茶來,順手把原放在臨窗炕桌上的羊角宮燈也移了過來。
楊氏靠在床頭,端著茶盅發怔。
楊媽媽掖了掖衣襟,坐在了床邊:“姨娘,您在想什麽呢?”
“沒想什麽!”楊氏粉飾太平般地應了一句,低頭啜了幾口。再抬頭時卻忍不住道:“媽媽,你說,送喬姨娘去大覺寺,到底是夫人的意思呢?還是侯爺的意思?”
楊媽媽不解:“誰的意思還不是一樣。喬姨娘終歸還是送到了大覺寺去了!”
“那怎麽能一樣?”楊氏輕輕搖了搖頭,聲如蚊蚋,“如果是夫人的意思,侯爺到底念著舊情;如果是侯爺的意思……”她表情顯得有些驚疑不定,握著茶盅的指節隱隱發白。
楊媽媽卻聽得不大清楚,笑道:“姨娘這是在說誰呢?”
“沒說誰,沒說誰。”楊氏神『色』一斂,笑著將茶盅遞給了楊媽媽,“時候不早了,歇了吧!明天一早還要去給夫人問安!”說完,已躺了下去。
楊媽媽望著手中幾乎沒有喝的茶盅,滿臉困『惑』地將燈移出了羅帳。
秋紅也睡不著,在床踏腳上翻來覆去的。
文姨娘打著吹欠:“你要是睡不著,就卷了鋪蓋到宴息室臨窗的大炕上去睡去——東邊是火牆,一樣不冷。免得吵我的睡覺。”
秋紅聽文姨娘語氣溫和,嬉皮笑臉地道:“姨娘還不是和我一樣睡不著?”
文姨娘沒有做聲。
秋紅就道:“姨娘,那大覺寺是個什麽地方?喬姨娘回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我跟她曲膝行禮,她竟然朝著我福了福,嚇了我一大跳。”
文姨娘聽著就幽幽歎了口氣:“別說這些了,快點睡吧!你們以後遇到喬姨娘遠遠地避開就是了。”她想到喬蓮房拘謹的舉止,“她這是剛回來,在廟裏養成的習慣一時間還沒有改過來,過些日子也就好了!”
“嗯!”秋紅笑著躺下。接下來的幾天一遇到喬蓮房就盯著看。她發現喬蓮房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和起來,行動舉止間也沒有從前的呆板,隻是秦姨娘和楊姨娘都不怎麽理睬喬姨娘,隻有文姨娘遇見她會笑盈盈地打招呼,說些不鹹不淡地客氣話。
喬蓮房也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嘟了嘴或是甩臉『色』給人看了。她總是很淡漠地點點頭,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小院,一整天都不出來。
秋紅還發現前些日子隔三岔五才來一趟的楊姨娘又和從前一樣,除了每天早、晚約了文姨娘去夫人那裏請安,閑暇時就拿了針線過來做。一麵做,還一麵和文姨娘聊天,而且說的都是些從前的舊事。文姨娘本不擅長針線,也耐不住長時候地坐在炕上和人聊天,常常是說著說著,想起什麽事,然後一走就是大半天,留了玉兒陪著楊姨娘在屋裏。楊姨娘不以為然,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一麵做針線,一麵等文姨娘回來。十分嫻靜的樣子。
“姨娘,您說,楊姨娘繡到底在繡些什麽?”秋紅有些好奇地道,“她天天線不離手,可也沒看見她繡成一件東西,隻顧著和您說話了……”
文姨娘正和玉兒翻櫃倒箱地找衣裳。
大姑爺家送年節禮明天一早就到,按例,邵家會派了體麵的管事媽媽隨車來給十一娘請安。文姨娘怕那婆子明天到的早,正巧碰著她去給十一娘問安,為怎樣穿得體麵又不失輕浮而犯愁。
聞言立刻瞪了她一眼,打斷了她的話:“這麽閑,去幫小丫鬟們掃院子去!”
文姨娘還怕那管事的媽媽心血來朝跑到她院子裏來看,借口要過年,讓屋裏的小丫鬟、婆子齊齊上陣,打掃著院子。
“姨娘,”秋紅大為委屈,望著臂彎裏堆成小山似的衣裳,扁了嘴,“我這不是在幫著您找衣裳嗎?”
“那還封不住你的嘴!”文姨娘說著,從箱底拉了件嶄新的墨綠『色』淨麵杭綢褙子,“你們看這件怎樣?”
兩人正要答話,冬紅撩簾而入,看見秋紅和玉兒,腳步微頓。
文姨娘已道:“什麽事?”
冬紅略一遲疑,上前幾步低聲道:“姨娘,侯爺去了喬姨娘那裏。”
文姨娘表情微滯,然後笑道:“本就是喬姨娘待寢的日子,侯爺去那裏也是應該。”又胡『亂』從箱子裏拉出一件玫瑰紅遍地金褙子,“你們看這件如何?”
秋紅和冬紅交換了一個眼神,笑道:“還是那件墨綠『色』的好。配了鬆花『色』百蝶穿花的八幅湘裙,又端莊,又不顯死板。”
“那你們就把那條鬆花『色』百蝶穿花八幅湘裙找出來。”
秋紅望著就放在文姨娘手邊的鬆花『色』百蝶穿花八幅湘裙朝著冬紅使了個眼『色』,笑道:“姨娘站了這麽半天也累了。我陪姨娘去內室坐坐吧!讓冬紅和玉兒在這裏找好了。”
“是你想偷懶吧!”文姨娘笑著和抱著一大摞衣裳的秋紅去了內室,“倒拿了我做擋箭牌!”
秋紅隻嘻嘻地笑。
翠兒吃驚地望著來報信的小丫鬟。
“是真的。”小丫鬟低聲道,“侯爺去了喬姨娘那裏。”
翠兒臉『色』微沉,快步進了內室。
迎麵碰見秦姨娘。
她嘴角含笑,一張臉看著越發的親切隨和了,正從供奉著菩薩的暖閣撩簾而出。
“怎麽了?”她這段時間的心情都很好,看什麽都覺得順眼,“像誰欠你三百兩銀子沒還似的?”
“姨娘。”翠兒急道,“侯爺去了喬姨娘那裏。”
笑容凝結在了秦姨娘的臉上。
她死死地捏著沉香木的佛珠,轉身又進了暖閣。
剛浴沐完的十一娘穿著件玫紅『色』小襖坐在內室臨窗的大炕上,白皙的臉上還留著被熱水熏蒸後留下來的酡紅,如六月盛開的紅蓮,素淨中帶著幾份明豔。
“夫人的頭發真好。”琥珀站在炕前,用黃楊木梳子幫她梳著剛剛哄幹的頭發,“像鍛子似的。”
“就是洗一次頭太麻煩了。”十一娘笑著『摸』了『摸』黑鴉鴉的青絲。
“誰像夫人這樣?隔幾天就要洗一次頭。”琥珀笑道,“又不喜歡擦頭油,也不灑花『露』。”想了想,又道,“還不戴鮮花。”
十一娘笑:“誰說我不戴鮮花了,我不是戴梔子花、玉蘭花嗎?”
“可您是戴在衣襟上啊!”
兩人說說笑笑的,紅繡走了進來。
“夫人,侯爺去了喬姨娘那裏。”
琥珀拿梳子的手就停在了那裏。
“知道了!”十一娘笑容微斂,吩咐紅繡,“你去歇了吧!”
今天是紅繡值夜,但十一娘不喜歡有人在屋裏值夜,值夜的人通常都歇在東次間臨窗的大炕上。說是值夜,實際就是在正屋歇一晚,又有地龍。原來人人叫苦的差事如今成了美差。
她笑著應“是”,退了下去。
琥珀看著紅唇緊抿:“夫人,要不,今天我來值夜吧!像從前那樣,睡在床踏板上,還可以說說話。”
“你還嫌白天的事不多啊!”十一娘笑道,“明天得把過年用的糖果、香炷、燈籠、花樹之類的小物件分發到各處。有你忙的。你也早點歇了吧!有什麽話,過完年了再說。”
“夫人!”琥珀欲言又止。
十一娘知道她擔心什麽,可有些事,不是你回避,不是你擔心,就能避免的。
她笑接過她手裏的木梳:“去歇了吧!”
琥珀黯然點頭,曲膝行禮,轉身退下。
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
“夫人!”她跪在了十一娘的麵前,“楊姨娘進門,你說,每人拿出一天來給楊姨娘,可侯爺說,那就不足半個月,把姨娘們的日子減到了三天……你孝期的時候,侯爺也歇在您這裏。這一次,您就……”
到底是沒有出閣的姑娘,紅著臉,有些話沒辦法說出口。
“日子是我定的。可去不去,卻全憑侯爺自己的意思。”她的目光有些複雜,“有些事,你不懂。”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有一千種辦法,一萬個理由可以把他留在我身邊。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琥珀大驚失『色』。
十一娘推她起來。
“隻因為他是侯爺?”她表情悵然,“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我的枕邊人……這些從來都不是理由……”
寂靜的屋子裏,回『蕩』著十一娘有些無奈的聲音,有一種淡淡的傷感落在琥珀的心裏,讓她眼睛一澀,勸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去歇了吧!”
十一娘拍了拍琥珀的手。
她突然發現,自己的這個動作和太夫人很相似。
難道自己心態已經很老了?
十一娘微微笑了起來。
紅繡衝了進來:“夫人,夫人,侯爺回來了!”
她臉『色』緋紅,顯得很感動。
“夫人!”琥珀也緊緊握住了十一娘的手,歡快的笑容止不住洋溢在她的眼角眉梢,“侯爺,回來了!”
十一娘淺淺地笑,眼底有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璀璨光芒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