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第二炮

我牙齒打著戰,繼續說。好冷啊,我蒙頭蓋腚地緊縮在被窩裏,火炕上的熱氣早已散盡,薄薄的褥子根本就擋不住水泥炕麵返上來的涼氣,我一動都不敢動,恨不得變成一隻裹在繭裏的蛹。隔著棉被我聽到母親在堂屋裏生爐子,她用斧頭將木柴砍得啪啪作響,好像在借機發泄對父親和野騾子的仇恨。我盼望著她趕快生起爐子,因為爐膛裏熊熊燃燒的火焰會驅散房間裏的陰冷濕氣;我同時也盼望著她把生爐子的過程盡量延長,因為她生著爐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粗暴的手段趕我起床。她喊我起床的第一聲還比較溫柔;第二聲就把嗓門提高且明顯地透露出厭煩;第三聲幾乎就是怒吼了。她從來不會喊我第四聲,三聲喊罷如果我還不能像火箭一樣從被窩裏躥出來,她就會用非常麻利的動作,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揭走,然後順手撈起掃炕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猛打。如果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我的黴頭就算觸大了。如果她的第一笤帚打在我的屁股上時我本能地跳起來躥到窗台上或是炕角上躲避,使她心中的怒火得不到發泄,她就會穿著沾滿泥巴的鞋子蹦到炕上,揪著我的頭發或是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按倒,掄起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痛扣不休。如果她打我時我不逃竄也不反抗,她就會被我的蔑視態度激怒,越打越來勁。反正不管是哪種情況,隻要是在她的第三聲怒吼之前我還沒有迅速地跳起來,我的屁股和那個笤帚疙瘩就要吃大苦頭。她總是一邊打著我一邊喘息、吼叫,剛開始是純粹的吼叫,就像猛獸的吼叫一樣,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沒有文字內容,當笤帚疙瘩與我的屁股接觸大約三十下後,她手上的力道就明顯地減弱,聲音也變得嘶啞而低沉,而這時,她的吼叫裏就出現了文字,這些文字剛開始是對著我的,她罵我是“狗雜種”、“鱉羔子”、“兔崽子”,然後不知不覺中她就把矛頭指向了我父親,她在罵我父親上向來不浪費太多的時間,因為罵我父親的話與罵我的話大同小異,基本上沒有新的發明與創新,不但她罵著沒勁,連我聽著也感到寡淡無味。就像由我們村子去縣城必須從那個小火車站經過一樣,母親罵父親也是罵野騾子的必經之路,匆匆而過,不得不過。母親的嘴巴噴吐著唾沫在父親的名譽上匆匆滑過,然後就與野騾子狹路相逢了。

這時母親的聲音提高了,母親在罵我和罵父親時眼睛裏飽含著的淚水被怒火燒幹,如果誰不理解“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的含義,請到我家來看一看我母親怒罵野騾子時的眼睛。母親罵我們父子時,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就那麽幾個可憐的詞匯,但當她罵起了野騾子時,語言頓時就豐富多彩起來。譬如母親罵“我男人是匹大種馬,日死你這匹野騾子”,“我男人是頭大象,戳死你這個母狗”,基本上都是這種格式,母親的經典罵句花樣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我的父親,實際上變成了母親報仇雪恨的一件利器,母親讓父親不斷地變幻成龐大無比的動物,對野騾子變換成的弱小動物施暴,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解除她的心頭之恨。母親高高祭起父親的(禁止)欺辱野騾子時,她打我屁股的速度就漸漸放慢,手下的力道也漸漸減弱,然後她就把我忘記了。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就悄悄地爬起來,穿好衣服.站存一邊,入迷地聆聽著她的精彩詈罵,腦子裏轉動著許多問題。我感到母親對我的詈罵毫無意義,如果我是個“狗雜種”,那麽是誰跟狗進行了雜交?如果我是個“鱉羔子”,那麽是誰把我生養出來?如果我是個“兔崽子”,那麽誰是母兔子?她罵的好像是我,其實罵的是她自己。她罵我父親,其實也是在罵她自己。她對野騾子的詈罵,細想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父親無論如何也變不成大象更變不成種馬,即便我父親變成了大象,也不會跟一條母狗去**。種馬經過訓練,有可能與野騾子發生性關係,但那對野騾子也許正是求之不得的樂事。

但是我不敢把我的思辨批講給母親聽,那樣會帶來什麽後果我想象不出,但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則是肯定無疑的,我還沒有傻到自找倒黴的程度。母親罵累了,就開始哭,淚如湧泉;哭夠了。就抬起衣袖擦擦眼睛,然後走出院子,帶著我忙碌掙錢的事兒。好像為了補回因為打人罵人耽誤了的時間似的,她幹活的速度會比平時快上一倍,同時她對我的監督也比平時要嚴格得多。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敢眷戀這個並不溫暖的被窩,隻要聽到火焰在爐膛裏發出了轟轟的響聲,不用母親開口,我就會自動地躥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蹬上涼如鐵甲的棉襖和棉褲,然後將被子卷起來,竄到廁所裏撒尿,回來後站在門邊,垂手而立,等待著她的吩咐。母親是個節儉到了吝嗇的人,怎麽舍得在屋子裏生爐子呢?因為潮濕的房子使我們母子倆生了一場同樣的病,膝蓋紅腫,雙腿麻木,花了很多錢買藥吃才能下地行走,醫生告誡我們,如果不想死還想活,就要在屋子裏升火爐,盡快地把牆壁烘幹,買藥比買煤貴得多。在這種情況下,母親才不得不動手在堂屋裏盤了一個火爐,去火車站買了一噸煤,點火烘烤我們的新屋。我多麽盼望醫生能對母親說:如果不想死,就要吃肉。但是醫生不說,那個混蛋醫生不但不勸我們食肉反而告誡我們不要吃油膩的東西,他讓我們盡量吃得清淡點,最好素食,說這樣既能使我們健康又能使我們長壽。這個壞蛋,他哪裏知道,父親叛逃之後,我們就開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隊伍或是山頂上的白雪。整整五年了,我的腸子裏隻怕用最強力的肥皂也搓不下來一滴油花了。

我說了這麽多話,感到口幹舌燥,恰好就有三個杏子般大小的冰雹,斜射進門,跌落在我的麵前。如果不是大和尚神通廣大,看透了我的心思,施展法術,讓三顆冰雹降落在我的麵前,那就是一個偶然的巧合。我偷眼看著大和尚,他腰背挺直,閉目養神,但從他的耳朵眼裏、從蒼蠅的縫隙裏伸出來的黑毛的微微抖顫上,我知道他在傾聽。我少年早熟,經多見廣,遇到的異相奇人可謂多多,但耳朵眼裏生出兩撮長長的黑毛的人,隻有大和尚一個。僅憑這兩撮黑毛,已經讓我心生無限敬畏,更何況大和尚還有許多的異能奇技。我撿起來一顆冰雹,放在嘴裏。為了不讓它把我的口腔黏膜冷壞,我的舌頭緊急地攪動著,冰雹在我的嘴巴裏骨碌碌地轉動,碰撞得我的牙齒噠噠作響。一匹因為皮毛被雨水打濕而顯出嶙峋瘦骨的狐狸,在門檻處猶豫了一會兒,細眯的眼睛裏流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然後便以我不及反應的迅捷,竄進了廟堂,消失在塑像之後。過了片刻,它身上那股子熱烘烘的騷氣,猛烈地在我們麵前彌漫開來。我並不討厭狐狸的氣味,因為我曾經跟狐狸打過交道。後邊我會說到的,在我們那個地方,曾經掀起過一陣子飼養狐狸的熱潮,那時候,被人們傳說得神乎其神的狐狸,道行徹底地瓦解破滅,盡管它們在籠子裏還是那樣鬼鬼祟祟地做出神秘的姿態來,但當它們被我們村子裏的屠夫像殺豬殺狗一樣殺死,剝皮吃肉,而它們毫無神通施展時,關於狐狸的神話也就破滅了。門外雷聲焦脆,好像怒不可遏。濃烈的焦糊氣息一波接一波地湧進廟門,不由我心驚膽戰,油然地便想起來關於雷公劈死作孽的畜生和作孽的人類的傳說。這個狐狸,難道也是一個造過孽的畜生?如果是這樣,它躲進廟宇,就等於躲進了保險櫃,雷公再怒,天龍再凶,也不至於把這座小廟夷為平地吧?五通神其實也是五個成了精的畜生啊,但上帝既然允許他們為神,並且建廟塑像,享受著人類的供奉,除了精美食物,還有美麗女人,那狐狸為什麽不可以成神呢?這時候,又有一隻狐狸竄了進來,剛才那隻我分不出公母,但這隻卻分明是隻母的,不僅是隻母的,而且還懷有身孕。因為我清楚地看到,它竄過門時,下垂的肚子和腫脹的**,摩擦了濕漉漉的門檻。它的動作也比方才那隻笨拙了很多。不知道先頭竄進來的那隻是不是它的丈夫。這一下,它們更加保險了,因為天道是最公平的,天公不會禍及母狐狸肚子裏的小狐狸的。不知不覺中冰雹在我的口腔裏已經融化了,大和尚也在此時半睜開眼睛瞥了我。他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那兩隻狐狸,院子裏的風聲雷聲雨聲似乎都不被他注意,我也從此處發現了大和尚與我的巨大差距。好,我繼續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