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第四炮

初夏的早晨人們很疲倦,因為夜實在是太短了,似乎剛一閉眼天就亮了。我和父親逃到塵土飛揚的大街上,還聽到母親在院子裏大聲吼叫。那時候我們還住著從爺爺手裏繼承下來的那二三間低矮破舊的草屋,日子過得既亂七八糟又熱熱鬧鬧。那三問草屋在村子裏新蓋起來的紅瓦房群落裏寒酸透頂,就像一個小叫花子跪在一群披綢掛緞的地主老財麵前乞討。院子的圍牆隻有半人高,牆頭上生長著野草,這樣的圍牆別說擋不住強盜,連懷孕的母狗都擋不住。郭六家的那條母狗就經常

就要開始了,到時候你就會感謝我了。你不用羨慕老蘭,老蘭的下場跟他那個地主老子一樣,被貧農團的人拉到橋頭上,父親伸出一根食指,宛如一根槍筒,指向母親的頭顱,嘴巴裏發出一聲模擬的槍聲.嘭!母親驚懼地捂住腦袋,臉色刷白。但二次“土改”總是遲遲不來,害得母親不得不撿人家扔了的爛地瓜回來喂小豬。我家那兩隻小豬因為吃不飽,餓得吱吱亂叫,聽著就讓人心煩。父親曾經憤怒地說:叫叫,叫他媽的什麽叫?!再叫就煮了吃了你們這些雜種。母親攥著菜刀,目光炯炯地看著父親,說:你敢,這兩頭小豬是我養的,誰敢動它們一根毛兒我就跟誰拚個魚死網破!父親嘻嘻地笑著說:看把你嚇的那個樣子,這兩頭瘦豬,除了骨頭就是皮,白給我吃我也不吃!我仔細地打量過那兩頭小豬,它們身上可吃的肉實在是有限,但它們那四隻呼呼嗒嗒的大耳朵還能拌出兩盤子好菜,豬頭上最好吃的東西,我認為就是耳朵,那東西不肥不膩,裏邊全是白色的小脆骨,嚼起來咯咯嘣嘣,很有咬頭,如果用新鮮的頂花戴刺兒的小黃瓜加上蒜泥和香油一拌,味道就會更加美好。我說:爹爹,我們可以吃它們的耳朵!母親憤怒地瞪著我,說:看我先把你這個小雜種的耳朵割下來吃了!她提著菜刀真地衝了上來,嚇得我撲到父親懷裏躲藏。她擰住了我的耳朵就往外拖,父親扳住我的脖子往後拽,我被撕裂的危險和痛苦折磨得尖聲嚎叫,與村子裏的殺豬聲混合在一起,幾乎沒有什麽區別。到底還是父親勁大,把我從母親手裏掙了出來。他低頭察看了我的裂了紋的耳朵,抬起頭來說:你的心真狠!人家說虎毒不食親兒,我看你比虎還要毒!母親氣得麵如黃蠟,嘴唇青紫,站在灶前渾身顫抖。我在父親的護衛之下,膽子壯了起來,便提著母親的名字大聲叫罵:楊玉珍,我這輩子就毀在你這個臭娘們手裏!母親被我罵愣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父親嘿嘿地幹笑幾聲,把我拎起來就往外跑,我們跑到院子裏,才聽到母親發出了尖厲的長嚎。小畜生,你把我氣死了哇……

那兩頭小豬扭動著細長的尾巴,悶著頭在牆角上拱土,仿佛兩個試圖打洞越獄的囚徒。父親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低聲問我:你這小子,怎麽知道她的名字?我仰望著他嚴肅的黑臉,說:我是聽你說的呀!——我什麽時候對你說過她叫楊玉珍?——你對野騾子姑姑說過,你說,“我這輩子就毀在楊玉珍這個臭娘們手裏!”——父親用他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壓低了嗓門對我說:小子,你給我閉嘴,爹待你不薄,你可別害我!——父親的手肥厚鬆軟,散發著一股辛辣的煙味兒。這樣的男人手在農村比較少見,原因就在於他半輩子遊手好閑,幾乎沒參加沉重的體力勞動。他鬆開手後,我粗重地喘息著,對他的暖昧態度很不滿意。這時,母親提著菜刀從屋子裏躥了出來。

她好像故意把頭發搓亂了似的,腦袋不像腦袋,像村子中央那棵大楊樹上的喜鵲窩。她大叫著:羅通,羅小通,你們這兩個混賬王八羔子,老娘今日不活了,跟你們拚了,這日子反正是沒法子往下過了,咱們一起完蛋吧!——母親臉上可怕的表情向我們宣告:她滿腔怒火,決不是虛張聲勢,看樣子是豁出來要跟我們同歸於盡了。一女拚命,十男莫敵,這種情況下迎頭上去,基本上是送死,這時候最明智的莫過於逃跑。我父親生活浪蕩,但智商很高,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把將我抄起來夾在胳膊彎子裏,轉身就往牆跟跑去。他沒往大門前跑是完全正確的,因為盡管我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但我母親還是恪守著她從娘家帶來的惡習,每天晚上都用一把大銅鎖把門鎖起來。

如果說我們家還有什麽財物能換來一隻豬頭,也隻有這把銅鎖了。我猜想被肉饞急了時,父親肯定沒少打這把銅鎖的主意,但母親愛護這把鎖就像愛護她的耳朵一樣,因為這鎖是我姥爺送給她的嫁妝,是個象征性的禮物,其中包含著姥爺一大片良苦用心。父親如果夾著我跑到門口,即便破門而出,也勢必浪費很多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裏,母親的菜刀很可能讓我們腦袋開花。父親夾著我跑到牆邊,一個鷂子翻身便翻過了牆頭,將暴怒的母親和一大堆煩心事兒通通地拋在了腦後。我絲毫也不懷疑母親同樣具有翻越土牆的能力,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把我們轟出院子後就停止了追趕,站在牆邊蹦跳了一陣就回到了房門前,一邊剁著那些爛地瓜,一邊罵人。這是一種絕妙的發泄方法,既不產生不可收拾的流血性後果,當然也就不必承擔法律責任,但同時又體會到了刀砍斧剁心中仇敵的快感。當時我猜想她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我們的腦袋,現在回想起來,她更多的是把那些爛地瓜當成了野騾子的腦袋。她心中真正的仇敵不是我也不是父親,而是那個野騾子。她認為是野騾子勾引了我的父親,這是否是個冤案我也說不清楚。在父親與野騾子的關係上,究竟誰占主動、是誰先向對方送去了秋波,隻有他們倆能說清。

說到此處,有一種異樣的溫暖湧上了我的心頭,這個方才轉到馬通神後邊去的女子,跟我的野騾子姑姑是多麽相似啊。

我一直感到她眼熟,但一直沒有往這裏想。因為野騾子姑姑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也許野騾子姑姑沒有死?或者她死後又複了生?或者她被別人借屍還了魂?我的心中一陣陣地迷糊,感到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漂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