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第十五炮

大道上鼓樂喧天,從東西兩個方向響起。肉食節的**隊伍,已經逼近。大約有三十多隻土黃色的野兔子,從道路兩側的莊稼地裏,驚恐萬端地竄出來,會聚在廟門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其中一隻,左邊的耳朵耷拉著,好像一片蔫菜葉子,胡須都白了,看樣子像個蒼老的領袖。它發出一聲尖叫,很怪異。我很了解兔子。兔子一般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任何動物,在非常的時刻,都會發出一些特異的聲音,向它的同類,傳達神秘的信息。果然,那些兔子,仿佛接了命令,齊聲叫喚著,蹦進了廟門。它們跨越門檻時的跳躍動作優美得難以描述。兔子們紛紛跑到五通神塑像後邊去,在那裏它們大聲喘息著,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什麽。我突然想到塑像後邊還有一窩狐狸,兔子進去,等於給它們送去了豐盛的午餐。但這種事兒,誰也沒有辦法製止啊。隨它們去吧。我如果去告訴兔子,狐狸也會生氣。音樂從對麵台子上的兩隻大喇叭裏猛烈地爆發,震耳欲聾。

是喜氣洋洋的樂曲,節奏輕快,旋律優美,讓人忍不住地想跳起來舞蹈。大和尚,我在外流浪十年,曾經在一個名叫“伊甸園”的歌舞廳打工。我穿著潔白的工作服,臉上掛著虛假的笑容,守候在衛生間裏,負責給那些因為酒肉滿腹、或者是**發作而滿麵紅光的客人扭開龍頭,讓他們洗手,等他們洗完了爪子,再把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熱毛巾遞到他們爪子裏。他們有的接我的毛巾擦手,擦拭完畢將毛巾還給我時還會說一聲謝謝。有的還摸出一個硬幣,扔在我麵前那個盤子裏,發出一聲脆響。有的人很慷慨,扔下一張十元的票子給我。有的人更慷慨,扔下一張麵值百元的大票子給我。我想這樣的人一定是發了大財而且情場得了意,心情格外好,所以才如此大方。有的根本就不理睬我,洗完了手,就用那個掛在牆上的電風幹手器吹拂。嗚嗚的風聲裏,我看著他麻木的臉,知道這是個倒黴蛋,這個晚上,一撥人醉生夢死的消費很可能要他來埋單。他招待的多半是些手中有權的腐敗分子,心裏恨著他們,但還必須裝出笑臉應酬他們。對這樣的倒黴蛋我一點也不同情,因為他也不是好東西。到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來花錢的,基本上沒有一個好東西,讓老蘭的三叔用機關*把他們全部突突了才好呢。

但那些吝嗇到不往我的碟子裏投小費的東西是更壞的東西,看著他們青紅皂白的狗臉我就生氣,讓老蘭的三叔用機關*把他們突突了都難解我心頭之恨。想當初,我羅小通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可如今我是落地的鳳凰不如(又鳥)。好漢不提當年勇,人在矮簷下,豈敢不低頭。大和尚,“少年得誌,家門不幸”,這句話正應在我的身上。我皮笑肉不笑地接待著那些前來排泄的混蛋們,心中回憶著我的輝煌曆史和我的辛酸往事,並且,每送走一個混蛋我就不出聲地怒罵一句:王八蛋,走路跌死你,喝水嗆死你,吃肉噎死你,睡覺憋死你。在無人前來排泄的間隙裏,我聽到舞廳那邊,傳過來時而熱情似火,時而浪漫如水的音樂。我的心中,時而湧動起想幹一番大事業的**,時而幻想著自己也在那燈光幽暗的舞廳裏,懷抱著一個**著肩膀,頭發散發著香氣的女郎,磨磨蹭蹭,悠悠晃晃。幻想到得意處,我的腿就會不由自主地晃動起來,合著音樂的節拍,但我的好夢總是被一個個佧著(被禁止)衝進來的混蛋打斷。大和尚,你知道我的心中有多麽屈辱嗎? 有一天我在衛生間裏放了一把火,但是我又及時地用滅火器撲滅了它。但就是這樣,歌舞廳那個老板洪胖子還是把我押送到派出所裏去,要治我一個縱火的大罪。

我很聰明地對審問我的警察說,火是一個喝醉了的客人放的,是我救滅的。按說我是個救火的英雄,老板應該發給我一大筆獎金,而且剛開始他也是答應了要發給我獎金的,但是他後來反悔了。他是個殘酷剝削員工的吸血鬼,吃人不吐骨頭。他把我往局子裏一送,許願發給我的獎金省下了,拖欠了我三個月的工資也不用發給我了。我說警察叔叔你們都是包青天,明察秋毫,決不會上洪胖子的當,你們知道嗎? 他經常躲在衛生間裏罵你們呢,他一邊撒尿一邊罵你們啊……就這樣,警察把我放了。無罪釋放。我哪裏有罪? 老蘭才他媽的有罪呢。但老蘭早就是市政協常委,經常在電視上出頭露麵,發表一些冠冕堂皇的講話,每次講話,都要提到他的三叔,說他的三叔是愛國的華僑,曾經用一根粗大的(被禁止)為炎黃子孫爭來光榮,還說他三叔要回來捐款修建五通神廟,借以提高我們這地方男人們的陽剛之氣。老蘭這小子,滿嘴的胡言亂語,但他的發言總是贏得滿堂喝彩。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們剛才看見過的那個生著兩扇大耳朵的人——我猜想老蘭的三叔年輕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經常地出現在“伊甸園”歌舞廳裏,就是他將一張綠色的鈔票扔在我麵前的盤子裏。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張麵值一百的美元! 新的,邊沿鋒利,把我的指頭劃開了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他穿著白色的西裝,紮著紅色的領帶,高大挺拔,活像一棵白楊樹。他穿著一套墨綠色的西裝,紮著金黃色的領帶,高大挺拔,活像一棵黑鬆樹。他穿著一套紫紅色的西服,紮著一條潔白的領帶,活像一棵紅杉樹。我無法看到他在舞場裏的瀟灑舞姿,但我能想象出來,當他摟住那個穿著潔白的、墨綠的、紫紅的晚禮服,露著仿佛是用白玉雕成的肩膀和胳膊,佩戴著璀璨奪目的首飾,大眼睛水汪汪、嘴角上生一顆黑色的美人痣的全舞場最美麗的女人翩翩起舞時,多少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的身上。掌聲,鮮花,美酒,女人,都是屬於他的。我幻想著有一天,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出手大方,花錢如同流水,被眾多的美女包圍,走起路來,如同一匹斑斕多彩的豹子,隱秘而華麗,讓人感到像幽靈一樣神秘莫測。大和尚,你還在聽我說嗎? 傍晚時分,小雪變成了大雪,院子裏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母親抄起掃帚,剛掃了兩下,父親就把掃帚奪了過去。父親施展開身手,動作剛勁有力。這使我想起村裏人對他的議論:羅通一手好活,可惜是“好駒不拉犁”。在沉重的暮色裏,在滿地白雪的映襯下,他的身軀顯得格外厚重。很快,在他身後,出現了一條通往大門的小路。

母親沿著父親掃出來的小路走到門口,關上了沉重的大門。

鋼鐵碰撞,聲音響亮,震動了落雪的黃昏。黑暗隨即降臨,但地上的積雪和空中的飛雪還在黑暗中散射出模糊的白光。母親和父親在門前遮簷下跺著腳、晃動著身體,似乎還用毛巾相互抽打著身上的落雪。我坐在距離那個豬頭隻有半步遠的牆角,嗅著生冷的肉味,瞪大眼睛,想讓目光穿透黑暗,看看父母臉上的表情,但很遺憾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隻能看到他們搖晃的身影。我聽到坐在我麵前的妹妹咻咻地喘著氣,像一隻躲藏在黑暗中的小獸。中午時我放開了肚皮,盡力吃了一飽,直到傍晚,還有一段段沒嚼爛的灌腸和一根根麵條從胃裏返上來。

我把它們咀嚼了再咽下去。聽人說這是很惡心的行為,但我舍不得吐掉它們。父親回了家,我的食物構成很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但究竟能夠發生多大的變化,眼下還是一個謎。看父親這副萎靡不振、俯首帖耳的模樣,我預感到把吃肉與他的歸來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的幻想多半要化為泡影。但因為他的歸來畢竟讓我大吃了一頓灌腸,灌腸裏雖然大部分是澱粉,但畢竟還有零星的肉塊隱藏其中,但畢竟那層薄薄的腸衣也算是葷腥。

畢竟在吃了一肚皮灌腸之後,又吃下去兩碗麵條,何況,還有一個肥大的豬頭就放在牆角的菜板上,隻要伸出手就可以撫摸它。它什麽時候才能夠進入我的口腔和腸胃呢? 母親不會把它賣了吧? 中午吃飯時,我的飯量和我吃飯的速度著實讓父親吃了一驚。後來,我也聽母親說過,妹妹的飯量和吃飯的速度也讓她大吃了一驚。而在當時,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看妹妹吃飯的姿態。但我能夠想象出來,在我們兄妹倆像餓死鬼一樣瘋狂地進食時,當我們被未曾嚼爛的灌腸噎得抻脖子翻白眼時,父親和母親臉上一定是布滿了悲傷的表情。我們的貪婪吃相不但沒讓他們反感,而是讓他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自責。我想,很可能就在那一刻,父母親做出了不離婚的決定。他們要好好過日子、給我和妹妹創造出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我在黑暗中打著飽嗝、回嚼著食物的時候,也同時聽到了妹妹的飽嗝聲。她的嗝打得成熟而老練,如果事先不知道是她坐在那裏,殺死我我也想不到能打出這樣響亮飽嗝的會是個四歲的小女孩。

毫無疑問,在這個雪花飛舞的夜晚,滿肚子灌腸摻雜著麵條,使我的腸胃負擔沉重,減弱了我對吃肉的**,但那個在黑暗中放射著模糊白光的豬頭,還是讓我浮想聯翩。我想象著它被劈成兩半在鐵鍋裏翻騰的景象,我的鼻子似乎嗅到了豬頭肉獨特的鮮美氣味。我還進一步地想到,我們一家四口圍著一個大盆,大盆裏盛著煮得稀爛的豬頭,攜帶著大量肉分子的熱氣洶湧地升騰著,氣味芬芳,令我心醉神迷,仿佛在半夢半醒的美好狀態中。我看到,母親神色肅穆,極其莊嚴地捏起一根鮮紅的筷子,猛地往豬頭上一插,然後攪幾攪,抖幾抖,豬頭上的骨頭就與豬頭上的肉完全徹底地脫離開來。母親把骨頭從盆裏撿出來,大方慷慨地對我們說:吃吧,孩子們,放開肚皮吃,今日讓你們吃個夠! ……母親一反常態地點燃了那盞帶玻璃罩子的煤油燈,使我們的瓦房裏充滿從來沒有過的光明。我看到我們的影子誇張地映射到白色的土牆上。牆上懸掛著一辮子大蒜,還有一串辣椒。

經過了一天的磨合,妹妹漸漸地活潑了。她借著燈影,將兩隻小手交叉起來,牆上立即出現了一個狗頭的形狀。她興奮地說:“狗,爹爹,狗! ”

父親的目光飛快地從母親的臉上掠過,然後用悲涼的腔調,順著她說:“對,是一條狗,是嬌嬌的那條小黑狗。”

嬌嬌馬上將手指的交叉方式改變了,牆上出現了一個兔子的剪影,雖然說不上是惟妙惟肖,但也是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不是狗,”妹妹說,“兔子,是一隻小兔子。”

“對,是兔子,嬌嬌真聰明。”父親在誇完他的女兒後,仿佛是滿懷著歉意似的對著母親說,“小孩子,一點都不懂事。”

“她才多大? 你還要她懂什麽? ”母親寬容地說著,竟然也把兩隻手交錯在一起,白色的土牆上,立即就顯示出桓鮁鎄非濤駁拇蠊Α2⑶遙鈾淖彀屠錚?還發出了一聲(又鳥)鳴。這稀有的現象讓我大吃了一驚,多年來,我聽慣了的是母親的牢*和詈罵,見慣了的是母親的怒容和苦臉,想不到母親竟然還能變幻手影,還能模仿公(又鳥)的叫聲。說實話我的心中是又一次地百感交集,從大清早父親馱著他的女兒在大門口一露麵那會兒起,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百感交集起來。除了這個百感交集,我想不出別的詞兒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歡樂的笑聲從妹妹的喉嚨裏飛出,父親的臉上也綻開了苦澀的笑容。

母親用溫存的目光盯著嬌嬌看了一會兒,長歎了一口氣,說:“孽都是大人造下的,孩子沒有錯。”

父親垂下頭,說:“你說得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都這樣了,還說這些幹什麽? ”母親站起來,麻利地將套袖戴上,提高了嗓門,說,“小通,你這個小混種,知道你恨我,碰上一個老摳的娘,五年了,連次肉都沒讓你吃夠過,對不? 今天娘就大方一次,煮豬頭,犒勞三軍,讓你吃個夠! ”

母親將菜板放在鍋台上,把那個豬頭提上去,然後抄起斧頭,比量了一下,猛地一斧劈了下去。

“剛吃了灌腸……”父親慌忙地站起來,阻攔道:“你們娘倆掙幾個大錢也不容易,這豬頭,還是賣了吧,人的肚子,就是一條破麻袋,填上糠菜是飽,填上肉魚也是飽……”

“這是你說的話嗎? ”母親用特別鮮明的嘲諷口吻說,但她馬上就改變了腔調,嚴肅地說,“我也是個人,我也是紅口白牙凡胎肉身,也知道肉好吃,以前我不吃,那是我傻,那是我不明世,人活著,想來想去,最重要的,其實也就是為了一張嘴。”

父親咧咧嘴,搓搓手,看樣子想說什麽,但沒有說出來。

他往後退了幾步,馬上又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去,對母親說:“我來吧。”

母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把斧頭放在了菜板上,身體閃到了一邊。

父親挽起袖子,將破爛不堪的內衣袖口往裏塞了塞,抓起斧頭,舉起來,似乎既沒瞄準,也沒用力,一下,然後又是一下,那個龐大的豬頭就豁然成了兩半。

母親上下打量著已經退到了一邊的父親,臉上的神情十分曖昧,連我這個自認為摸透了她的心思、精通了她的思維方式的兒子也猜不透她想的是什麽。總而言之,從父親兩斧頭將豬頭劈成兩半那一時刻開始,母親的心情明顯地發生了變化。她撅著嘴,把半桶水倒進鍋裏。因為用力過猛,水從鍋裏躥出來,濕了半邊鍋台和鍋台上的一盒火柴。然後她把水桶扔到一邊,哐啷一聲響,驚動了我們的心。父親站在一邊,表情尷尬,無所措手足,那樣子真讓人難受。接著我們就看到母親提著豬耳朵,將一半豬頭扔到了鍋裏。然後又提著另一隻豬耳朵,把另一半豬頭扔進鍋裏。我很想提醒母親,要想使煮出的豬頭味道鮮美,那麽,在蓋鍋之前,還應該往鍋裏添加茴香、生薑、蔥白、蒜瓣、桂皮、豆蔻等等諸多調料,而且還應該添加一勺朝鮮白醋——這是野騾子姑姑的秘密配方,當年我跟隨著父親經常悄悄地溜到她的飯店裏去吃肉,有好幾次親眼目睹了野騾子姑姑煮豬頭的全部過程。而且我還親眼看到過父親用斧頭幫助野騾子姑姑把豬頭劈開的情景,一斧,兩斧,頂多三斧,豬頭就會變成兩半。野騾子姑姑用讚賞的目光看著父親,我還記得她曾經說過:羅通啊羅通,無論什麽事,你都是無師自通啊! 野騾子姑姑煮出來的豬頭肉味道特別,不但在村子裏享有盛譽,那些饞嘴的食客們還把她的名聲傳播到了十幾裏外的鄉鎮,連專為鎮上官員辦理飯食、肩負著重擔的老韓,也隔三差五地來到這裏,未曾進門先吼一聲:老野! ——野騾子姑姑趕緊地跑出來,一口一個韓大哥地叫著,十分的親切。——煮上了沒有? 給留半個。——煮上了,煮上了,一會兒就好,您先喝著茶等會兒。野騾子姑姑手腳麻利地倒茶、點煙,滿麵都是笑容——市裏來人啦,他們就吃服了你這一口,花市長還說要來會會你呢,老野,你的運氣就要來了,聽說了沒有? 花市長的老婆得了絕症,沒有幾天熬頭了,等那位閉了眼,沒準就把你娶過去填了房,等你發達了,成了市長太太,可不許不認識咱老韓了啊! ——父親沉重地咳嗽著,仿佛要借此喚起老韓的注意。老韓果然就看到了父親,瞪著兩隻鼓凸的大黃眼罵道:羅通,媽拉個巴子的是你? 媽拉個巴子的怎麽會是你? ——媽拉個巴子為什麽不可以是我? 父親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他。老韓在父親的回罵聲中,原先繃著的、似乎怒氣衝衝的臉反倒鬆弛了,笑著,齜出一口白得像石灰一樣的牙,陰陽怪氣地說:當心啊,你個二流子,野騾子是塊唐僧肉,多少人想著呢,你一個人獨占了花魁,小心大家夥把你的(被禁止)割了去! ——野騾子姑姑惱怒地說:你們,都給我閉上臭嘴,別拿我當開心的果子、下飯的鹹菜,惹惱了老娘,把你們一個個全都劈了! ——好厲害的婆娘! 老韓道,才剛還一口一個大哥叫得蜜甜,一調腚就翻了臉,你也不怕把老主顧得罪了? ——野騾子姑姑用鐵抓鉤把半個煮好的豬頭抓出來。豬頭上掛著一層醬紅的漿汁,發散著撲鼻的香氣。我直著眼睛盯著豬頭,口水不知不覺地流到了下巴上。野騾子姑姑把豬頭放在熟肉案板上,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手裏耍了一個花,啪的一聲,剁下了一塊拳頭大的肉,用一根鐵簽子插起來,舉著,喊我:小通,給,饞貓,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老野,那不是給我留的嗎? 老韓急了,嚷嚷起來,花市長點名要吃你的肉呢! ——什麽(被禁止)花市長、草書記,他能管著你,但他能管著我嗎? ——你厲害,你厲害,我投降,我認錯,行了吧? 老韓說,趕快給弄幾張荷葉包起來,不騙你,真是那個花市長來了呢! ——你那個花市長與我的幹兒子比起來算什麽? 屁味! 對不對? 兒子,野騾子姑姑親切地問我。我哪裏有空去回答這樣無趣的問題。——好啦,屎味,屎味行不行? 老韓說,那個姓花的市長是屎味,咱們不屬他,行了吧? 姑奶奶,求您趕快把肉給俺弄上吧,老韓提起穿在腰帶上的手表,瞅瞅,著了急,說,老野,咱們也算是多少年的老關係了,您可別把我的飯碗給打了,咱一家老小還靠著這個差事吃飯呢! ——野騾子姑姑幾下子就把那半扇豬頭剔了骨,冒著燙手的痛苦,嘴巴裏噝噝地,手指頭靈活地跳躍著,將那半個豬頭片開,但還保持著豬頭的形狀,用一摞綠荷葉包裹了,外邊用馬蓮草捆紮起來,往外一推,說:快滾,去孝敬你那些爹去吧! ——如果母親想煮出野騾子姑姑那樣的豬頭肉,還必須加上一匙子搗成細末的明礬,這也是她的秘密配方,在我的麵前,野騾子姑姑不保密——但母親什麽調料也沒加就把鍋蓋扣上了,白水煮豬頭,這怎麽可能好吃! 但畢竟是豬頭,而我,畢竟是一個十分喜歡吃肉而又多年沒撈到吃肉的少年。

灶火熊熊,十分興旺。火光映紅了母親的臉。鬆木劈柴含油,好燒,耐燒,不需頻繁添加。母親完全可以離開鍋灶去幹一些別的事情,但是她不離開。她就那樣沉靜地坐在灶前,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下巴,盯著灶膛裏千變萬化但又萬變不離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閃閃發光。

鍋裏的水似乎有了一點動靜,斷斷續續的吱吱聲,仿佛在很遙遠的地方。我坐在門檻上,聽到坐在我身邊的妹妹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就看到她張大的嘴巴,和嘴裏那些白色的小牙。

母親沒有回頭,冷冷地對父親說:“讓她睡吧。”

父親抱起妹妹,拉開門去了一趟院子。從院子裏回來,妹妹的頭已經伏在了父親的肩膀上,並且發出了細微的鼾聲。父親站在母親的後邊,仿佛在等待著什麽。母親說:“被子、枕頭都在炕頭上堆著,先讓她蓋那*藍花的吧,等明天再另給你們做。”

“真是太麻煩了……”父親說。

“你噦唆什麽? ”母親說,“別說是她,即便你去大街上撿來一個私孩子,也不能把她放在草窩裏睡吧? ”父親抱著妹妹進了裏屋,母親突然對我發起了火,“你不去撒尿睡覺還在這裏熬什麽? 文火燜豬頭,你能等到天亮嗎? ”

我的眼皮頓時發黏,思維進入迷糊狀態。野騾子姑姑煮出來的風味獨特的豬頭肉,似乎就在空中飄著,一片追趕著一片,隻要我一閉上眼睛,就往我的眼前降落。我站起來,問:“我睡在哪裏? ”

“你能睡在哪裏? ”母親說,“平時睡在哪裏,現在就睡在哪裏! ”

我眯著眼走到院子裏,雪花降落到我的臉上,使我清醒了不少。屋子裏的火光把院子映照得很亮,雪花飄舞的形態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美麗,簡直是夢——在這個美好的夢境中,我看到,我家的拖拉機滿載著貨物,歪斜在院子裏,白雪已經遮蓋了那些破爛,使拖拉機像一個古怪的大物。白雪還覆蓋了我的迫擊炮。它顯露著部分鋼鐵的顏色,保持著炮的形狀,炮筒子指向昏暗的天空。我堅信這是一尊身體健康、精神愉快的迫擊炮,隻要有了炮彈,它隨時都可以發射。

我進了屋,爬上炕,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脫成了一個光腚猴子,鑽進了被窩。我的冰涼的腳觸到了妹妹熱乎乎的身體,感覺到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趕緊把腳縮起來。我聽到母親說:“好好睡覺,明天早晨起來吃肉。”

聽母親說話的腔調,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燈光慢慢地暗了,隻有灶膛裏的火光,在外間屋裏抖動著。房門也輕輕地拉上了,但狹窄的門縫,把灶膛裏的光集中起來,投射到裏屋的櫃子上。一個模模糊糊的問題,在我的腦海裏繚繞著:母親和父親睡在哪裏? 難道他們要徹夜不眠地煮豬頭嗎? 這個問題使我難以入睡,不是我故意偷聽,是我睡不著,我用被子蒙著頭,但父親和母親說話的聲音還是一字不漏地鑽進了我的耳朵。

“下這麽大的雪,明年會有個好收成。”父親說。

“你的腦筋該換了,”母親冷冷地說,“現在的莊戶人不是從前了。從前的莊戶人從土裏刨食吃,要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鍋裏有饃,碗裏有肉;風不調雨不順,莊稼歉收,鍋裏湯,碗裏糠。現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沒人再去地裏受罪。汗珠子澆透十畝地,趕不上販賣一小拖豬皮……其實你走的時候已經這樣了,我還對你說這些幹什麽。““都不種地也不是個事……”父親低沉地嘟噥著,“農民嘛,種地才是本分……”

“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母親嘲弄地說,“早些年你在家時,也沒有下過幾天地啊,這次回來,要改邪歸正當農民了? ”

“除了種地,我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麽……”父親尷尬地說,“估牛,顯然是不需要了,要不,我就跟著你們收破爛吧……”

“不能讓你收破爛,”母親說,“你不是幹這種事的材料。

幹這種事要沒臉沒皮,半偷半搶。““我出去折騰了這一番,還有什麽臉皮? 你們能幹的我也能幹。”

“我不是那號糊塗女人,”母親說,“你也回來了,房子也有了,我和小通也不收了。不過你要走我也不攔你,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留不住心就不如不留……”

“我的心裏話上午就當著孩子們的麵對你說了,”父親說,“我混慘了,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用狗皮蒙著頭回來找你,你收留我,我感激不盡,到底是發小的夫妻,打斷骨頭連著筋……”

“真是出息了啊,”母親說,“幾年不見,磨練出來這樣一張甜嘴……”

“玉珍,”父親的聲音更加低沉了,“我欠了你的,往後就給你當牛當馬吧……”

“還不知道誰是牛馬呢,”母親說,“沒準哪天又跟著個野驢野馬跑了……”

“你不要往我最痛的地方戳嘛! ”父親說。

“你也知道痛? ”母親憤憤地說,“我在你的心裏,連她的一根腳趾頭都不如……”母親抽泣起來,喉嚨呼嚕呼嚕地響,“有多少次,我把繩子都搭到梁頭上了,不是有個小通牽掛著,有十個楊玉珍也死光了……”

“知道,我知道……”父親艱澀地說,“我罪大惡極,罪該萬死……”

可能是父親的手伸到了母親身上,我聽到母親壓低了嗓門說:“你別動我……”

但父親的手肯定沒有拿開,要不母親就不會說:“你去摸她嗎,摸我這樣一個半老婆子幹什麽……”

濃烈的肉香從門縫裏像潮水一樣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