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第二十一炮

黃昏時刻,東西兩城的**隊伍陸續撤走,草地上、大道上,遺留下數不清的飲料罐和破碎的小旗,還有許多紙紮的花朵與牲畜使用過的糞袋。幾十個身穿黃色馬甲的清潔工人,在幾個手提著電喇叭的小頭目的指揮下,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而與此同時,用手扶拖拉機、三輪小貨車、馬拉膠輪車等車輛運載著的燒烤爐、電烤箱、電炸鍋等燒烤用具,正在匆忙地進入場地。為了不汙染市區的環境,在肉食節期間,將在此地設立燒烤各類肉食的夜市。那輛龐然大物一般的發電車沒有撤走,它還將為燒烤夜市提供電源。今夜,這裏將熱鬧非凡。我在這裏說了一天的話,看了那麽多奇異的景象,精力消耗很大,盡管昨天夜裏吃過的那幾碗神奇米粥比一般的食物耐消化,但再耐消化也是米粥,從太陽西斜那一刻開始,我的腸胃就開始鳴叫,饑餓的感覺發生了。我偷偷地看看大和尚,希望他能發現時間的流逝,帶我去廟堂後的小房間裏休息進餐。也許,在那裏,我會與昨夜那個神秘的女子再次相遇,她會再次慷慨地寬衣解帶,用她的甘美乳汁,飼育我的(禁止),更飼育我的靈魂。

但大和尚閉著眼睛,耳朵眼裏的黑毛顫抖著,說明了他正在集中精力聽我訴說往事。

在那個難忘的夜晚,喝完了鯽魚湯、吃完了鯊魚肉餃子之後,妹妹哼唧著要睡覺,老蘭也起身要告辭。父母親慌忙站起來——父親懷裏抱著嬌嬌,熟練地但也是笨拙地拍著她的屁股——為我們村的非凡人物送行。

黃豹非常及時地進了屋,將大衣披在了老蘭的身上。然後他流暢地滑到門邊將門拉開,為老蘭的出走準備好了道路。但老蘭似乎並不急著離開,他好像還有什麽事情需要向我的父母交待。他轉到父親的一側,低下頭去,看著我妹妹那張伏在父親肩膀上的臉,感慨萬千地說:“簡直是一個模子塑出來的……”

老蘭這句含意模糊的讚語一下子使大家的心情沉重起來。

母親有幾分尷尬地幹咳著,父親則別扭地歪著頭,試圖看到嬌嬌的臉。父親含混不清地說:“嬌嬌,叫大大吧,叫大大……”

老蘭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紅紙包,插在嬌嬌和父親之間,說:“初次見麵。討個吉利。”

父親慌忙把那個紅包掏出來,連聲說:“不行,老蘭,堅決不行! ”

“為什麽不行? ”老蘭說,“不是給你的,是給孩子的。”

“給誰也不行……”父親可憐地囁嚅著。

老蘭從大衣口袋裏又掏出一個紅包,直接遞給了我,狡猾地眨眨眼,說:“咱們是老朋友了,怎麽樣,給點麵子吧? ”

我連一絲一毫的遲疑也沒有,伸手就把紅包接了過來。

“小通……”母親痛苦地喊叫著。

“我知道你們的心思,”老蘭將兩條胳膊伸進大衣的袖子,莊嚴地宣告,“我告訴你們,錢是王八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他的話像沉重的鉛塊一樣落地有聲。父親和母親表情木然,目光惘然,仿佛一時解不開老蘭話裏藏著的玄機。

“楊玉珍,不要光想著賺錢,”老蘭站在我家堂屋的門口,嚴肅地對母親說,“要讓孩子們念書。”

我捏著紅包、父親和嬌嬌夾著紅包,我們事實上已經收下了老蘭的紅包,其實我們也沒有能力拒絕老蘭的紅包,我們心情複雜地將老蘭送出了房門。房子裏的燈光和燭光從門口突圍而出,即刻散在院子裏,使我們看清了母親的拖拉機和我那門還沒有來得及搬運到屋子裏收藏的迫擊炮。炮筒子上遮著一塊土黃色的帆布,仿佛是一個具有鋼鐵意誌的戰士,戴著偽裝,趴在草叢中,等待著長官發令。我想起幾天前發出的要炮轟老蘭家的誓言,頓時感到心中惴惴不安。我怎麽會產生如此奇怪的念頭呢? 老蘭這人並不壞,甚至還是個值得我崇拜的好漢,我怎麽會對他產生那樣大的仇恨呢? 越想越感到有些糊塗,於是就不再去想。也許那隻不過是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夢夢,反反正,母親曾經這樣說過,為她自己的噩夢解脫,也曾經為我的噩夢解脫。明天,不,待會兒送走老蘭,我就把它搬進倉庫,“*刀人庫,馬放南山”,天下從此太平了。

老蘭走得很快,盡管我發現他走得有些晃蕩,但他走得的確很快。也許不是人家老蘭先生走得晃蕩,而是我自己腳步不穩。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體驗酒後的感覺,也是我第一次獲得了與大人平起平坐的權利,而且我的第一次與大人平起平坐竟然是與非同凡俗的老蘭先生在一起,這真是巨大的榮耀。我感到已經步人了成人的世界,將豐收、平度、皮豆等那些曾經瞧不起我的傻家夥們遠遠地拋到了少年的門檻之內。

黃豹已經把我家的大門拉開了,他機警的神情、矯健的腳步、輕捷準確的動作讓我敬佩不止。在這個漫長的夜晚,我們在房子裏圍爐吃酒,他卻站立在室外的寒風裏,站立在尚未融化完畢的雪裏,神經繃緊如即將離箭的弓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防止壞人的偷襲,防止野獸的侵入,保衛著老蘭的安全,連我們這些跟老蘭一起吃酒的人也享受著他的保護。這樣的犧牲精神值得我們學習。他不但要擔當保衛任務,還要豎起耳朵,分出心思,一刻也不敢懈怠地聽著老蘭的巴掌聲。巴掌一拍,他馬上就會無聲無息地、像個幽靈似的出現在老蘭的身邊,接受老蘭分配的任務,然後就是雷厲風行地、不打折扣地、不講價錢地、堅決地、徹底地去將老蘭的命令貫徹實施。譬如老蘭要鯽魚湯,在那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他隻用了半點鍾,就把鯽魚湯端到了我們的圓桌上。仿佛這盆鯽魚湯一直在某個距離我們家很近的地方的爐火上燉著,他去了,端起來就走。走到我家時,那盆湯還是熱氣騰騰,如果匆忙就喝,會把口腔和舌頭燙傷。放下了鯽魚湯他轉身就走,鯽魚湯還沒涼他就端著一盆鯊魚肉的水餃回來了。自然也是熱氣騰騰的,仿佛剛剛從滾水中撈出來的。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神奇,不可思議,用我的經驗根本就無法子解釋。這簡直就像傳說中的皮猴子精的“大搬運”一樣。他端著餃子進來時,神色寧靜,手不顫,氣不喘,仿佛那煮餃子的地方距離我們的圓桌隻有一步之遙。放下餃子他抽身就走,突然來到突然消失,如一個善使隱身術的大師。

當時我就感慨萬千地想,我如果努力,很可能成為老蘭這樣的人,但我無論如何努力,也成不了黃豹這樣的人。黃豹是天生的侍衛,如果時光倒流二百年,他應該是大清朝皇帝的禦前帶刀侍衛,是真正的大內高手啊,可惜他生不逢時。他的存在,就是要喚起我們的古典情懷,讓我們重溫那些逝去的曆史,並讓我們對曆史中的傳奇與傳說持深信不疑的態度。

我們站在了大門口時才發現,有兩匹黑色的高頭大馬,拴在街邊的電線杆子上。半塊月亮在天邊暗淡無光,滿天星鬥燦爛。馬身上反射著小星星,馬眼睛是閃光的夜明珠。看著它們高大的身影,盡管我還不能完全地領略到它們的英姿,但我已經感覺到了它們不是凡馬,不是凡馬就是天馬。我感到熱血澎湃,心潮激蕩,很想撲上前去,摟著馬脖子爬上馬背,但老蘭在黃豹的扶持下已經翻身上馬,黃豹也一個鷂子翻身飛上馬背。

兩匹馬相跟著,馱著兩個不同凡響的人物,沿著村子正中的翰林大道,先是小跑,然後就是疾馳,如同兩顆璀璨的流星,片刻間便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隻留下一片清脆的蹄聲在我們的耳邊縈繞。

精彩啊精彩,這個夜晚實在是神奇無比,無比的神奇這個夜晚,是我來到了這個人世間最值得反複回憶的夜晚。這個夜晚對於我們一家的重大意義在後邊的歲月裏將會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來。我們呆呆地立在那裏,仿佛幾棵樹被凍結在輝煌金秋的印象裏。

小北風颼颼,從我的臉上刮過,因為有酒墊底,皮膚充血發熱,所以我感到十分舒服。我的父母是不是也感到十分舒服呢? 當時我不知道,但後來我就知道了。後來我知道了我的母親屬於燥熱型酒徒,如果是冬天,她就會邊喝酒邊出汗邊往下.脫衣服,脫了外套脫毛衣,脫了毛衣脫襯衣,脫到襯衣不再脫。

後來我知道了我的父親屬於畏寒型酒徒。他越喝身體越畏縮,越喝臉色越白,白得好像一張封窗的紙,也像一片剛刷了石灰的牆皮。我看到他的臉上突出了一層小疙瘩,好似褪了毛的(又鳥)皮。我甚至能聽到他的牙齒碰撞的聲音。父親喝酒到了火候,就像發瘧疾的病人寒潮到來。就像我的母親喝酒喝到火候,即便在三九寒天也會大汗淋漓一樣,我的父親,即便是在六月三伏,隻要喝多了酒,也是寒戰不斷,猶如過了霜降之後,在黃葉落盡的柳樹梢頭苟延殘喘的寒蟬。那麽,由此推測,在這個對於我們家意義重大的夜宴之後我們到街頭上去為老蘭和黃豹送行時,那颼颼的小北風,刮到我母親臉上,會讓她感到十分地舒適,同樣的小北風刮到我父親的臉上,就會讓他感到難以忍受,簡直就像用小刀子剜肉也似,簡直就像用蘸了鹽水的鞭梢抽打也似。妹妹的感覺我不知道,因為妹妹沒有喝酒。

在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徹底沉沒,大地陷入黑暗。但大道對麵的會場上卻是一片燈火。豪華的轎車,絡繹不絕開來,車燈明滅,喇叭歌唱,一派富貴景象。從車上下來的人,都是時髦的小姐和尊貴的先生。他們多半穿著休閑的服裝,看似普通平常,但都是昂貴無比的名牌。我嘴巴裏講述著陳年往事,外邊的情景也盡收眼底。燦爛的禮花在空中綻放那一瞬間,廟堂裏一片輝煌。我看到了大和尚仿佛鍍了一層黃金的臉,感到在這一瞬間他已經是一具塗刷了金粉的木乃伊。禮花在空中連續綻放,隆隆的炮聲滾滾而來。每一簇禮花的綻放都會引起仰臉觀看的人一陣驚歎。大和尚,就像禮花一樣——迷人的時刻總是轉瞬即過,痛苦的時刻總是分秒難捱。但這隻是事情的一個方麵,事情的另一方麵是,迷人的時刻無限漫長,因為它總是被經曆者反複地回憶,並在回憶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使之豐富,使之膨脹,使之複雜,使之成為一個進去了就難以出來的迷宮。痛苦的時刻因為痛苦,經曆者就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它,即使不慎相遇,也盡力地想法逃脫,實在逃脫不了也盡量地淡化之,簡化之,遺忘之,最後使之成為一團模糊的輕煙,一口氣就能吹跑。這樣,我對那個夜晚的流連忘返的描述就找到了根據。我舍不得往前走。

我舍不得滿天星鬥、舍不得小北風的颼颼、舍不得被星光照耀著的翰林大街,更舍不得那兩匹大馬留在街道上空的美好氣味。我的身體站在自家的大門前,但我的靈魂已經跟隨著老蘭、黃豹和那兩匹幻影般的大馬而去。如果不是母親拉我,我會在街上一直站到天亮。經常聽人說靈魂出竅的故事,我原先以為那是迷信,是瞎說,但在那盛宴過後、大馬飛馳的時刻,我真切地體會到了靈魂出竅的滋味。我感到我從自己的身體內鑽出來,好像小(又鳥)啄破蛋殼出世。我的身體柔軟,輕如鴻毛,地球的引力對我幾乎沒有作用。我的腳尖隻要一點地,身體就會像皮球一樣彈起來。在這個新我的眼睛裏,北風有了它的形狀,仿佛在空中流淌的水,我可以自如地將身體俯臥在風上,由它托著遊走,收發自如,隨心所欲。有幾次我的身體眼見著就要與大樹相撞,但我的意念一到,風就高高地把我托舉起來。

有好幾次我眼見著無法避開迎麵撞來的牆壁,但意念一到,我的身體就縮成一張接近於透明的薄紙,從牆壁的用肉眼幾乎難以發現的縫隙中穿了過去……母親強行把我拖進了家門,在大鐵門被關閉時發出的鏗鏘聲裏,我的靈魂才不情願地回歸原位。我一點也不誇張地說,當我的靈魂歸來時,我感到頭腦裏一陣冰涼,那感覺類似於一個在外邊冰凍了許久的孩子鑽進了熱被窩,這也是靈魂存在的證明。

父親把已經睡熟的嬌嬌送到炕上,然後把那個紅包交給了母親。母親打開紅包,顯出一遝百元大票。數一遍,十張。母親顯出惶惶不安的樣子,看了父親一眼,然後往手指上啐了一口唾沫,又將錢點了一遍。還是十張,一千元。

“這見麵禮,也太重了點,”母親看著父親說,“這叫我們如何擔當得起? ”

“小通那裏還有呢。”父親說。

“拿過來。”母親仿佛氣呼呼地說。

我不情願地將紅包交給母親。她照老樣子先粗點了一遍,然後又啐唾沫濡濕了手指仔細地點了一遍。也是百元的大票十張,一千元。

在那個年代裏,兩千元可是一筆巨款。所以母親隻要一想起借給沈剛眼見著血本無歸的兩千元就悲憤難平。那時買一頭能拉獨犁的犍牛也不過七八百元,而一千元,足可以買一匹拉大車的騾子。也就是說,老蘭給我們兄妹的見麵禮足值兩頭大騾子。在“土地改革”的時代裏,家裏如果養著兩匹大騾子,絕對會被劃成地主成分,而一旦成為了地主,苦難就對你敞開了大門。

“這可怎麽是好? ”母親緊蹙著眉頭,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樣低聲地念叨著。她的兩隻胳膊僵硬地往前伸著,脊梁也有些彎曲,手裏捏著的仿佛不是兩遝錢,而是兩塊沉重的磚頭。

“要不,”父親說,“退回去吧。”

“怎麽退? ”母親用煩惱的口吻說,“你去退?”“讓小通去,”父親說,“小孩子沒臉沒皮,他不會怪罪……”

“小孩子也有臉有皮。”母親說。

“你決定吧,我聽你的。”父親說。

“隻好暫且留下了,”母親愧疚地說,“我們這算請的什麽客? 人家煮了鯽魚湯,煮了鯊魚肉餃子,還送了這樣的大禮。”

“這說明,他是真心地要和我們修好。”父親說。

“其實人家根本就沒像你想的那樣(又鳥)腸小肚,”母親說,“你不在的時候,他給了我們娘倆很多幫助。拖拉機是他按廢鐵的價格賣給我們的;批房基地也沒要我們送禮。多少人送上禮也沒批到一塊滿意的地皮。沒有他,我們這房子根本蓋不起”都是讓我鬧的,“父親長歎一聲,”今後,我就給他當馬前卒吧。他投桃,咱報李。““這錢也別亂花,先去銀行存上。”母親說,“等過了年,讓小通和嬌嬌上學。”

禮花明滅,製造著燦爛和黑暗。我心中有些惶恐,仿佛置身生與死的交界處,顧盼著陰問和陽世。在那短暫的燦爛境界中,我看到,那個頻頻出現的蘭老大,與老尼再次相會在廟前。

老尼將一個繈褓遞給蘭老大,說:施主,慧明的塵緣已了,您好自為之吧。禮花熄滅,眼前的一切都沉人黑暗中。我聽到一個嬰孩的啼哭之聲。禮花開放,我看到了這個嬰孩大張著嘴巴啼哭的小臉,然後又看到了蘭老大看似冷漠的麵孔。我知道他的心中漫卷著情感(禁止),因為我看到他的眼睛裏有濕漉漉的東西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