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炮
那三個家夥訓練有素,心狠手毒,將那隻母貓一網罩住,一棒子打昏,拎著尾巴,扔進了麻袋。我想站起來去營救母貓,但因為長時間跪坐腿腳麻木。我大喊著:那是隻剛剛生過貓崽子的母貓,趕快把它放了! 我自己感到聲音像刀子一樣尖利,但他們竟充耳不聞。他們發現了那些聚集在牆角睡覺的鴕鳥,興奮地撲上去,活像三隻餓狼。被驚醒的鴕鳥尖聲嗚叫著,與他們搏鬥。一隻公鴕鳥,飛起爪子,踢中了拿網那家夥的鼻梁。
鴕鳥們揚著脖子,先是各自無目標地亂跑,腳步踉蹌而淩亂,然後集中在一起,邁著整齊的步伐,大踏步地跑上大道。它們噗嗒噗嗒的腳步聲,從黑暗中傳來,漸漸地弱化,直至消逝。
那個挨了踢的家夥坐在地上,用手捂著鼻子,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來。兩個沒有受傷的家夥把受傷的同伴拉起來,低聲安慰著。但他們一鬆手那受傷的家夥就軟在地上,好像骨頭融化,隻剩下筋肉,難以支撐身體。兩個家夥安慰著他,他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聲音像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小孩子。兩個家夥中的一個,發現了那三隻死鴕鳥,興奮使他忘乎所以,就地蹦了起來,大聲說:老大,別哭了,來了肉了! 哭泣的家夥止住了哭聲,捂著鼻子的手也從臉上拿開。三個家夥的六隻眼睛都盯著那三隻鴕鳥的屍體,愣怔了片刻。然後他們就十分高興起來,受傷的家夥也從地上一躍而起。他們將母貓從麻袋裏倒出來。
母貓在地上轉圈子,(被禁止)(被禁止)地叫喚著,看樣子頭暈得很厲害。
他們妄圖將無頭鴕鳥裝進麻袋,但鴕鳥太大,麻袋太小安喚ァK侵緩?舍棄麻袋,每人拖著一隻鴕鳥的兩條腿,像拉著車子的毛驢一樣,向大道走去。我目送著他們,看到他們長長的背影在大道上搖曳。
老蘭家的東廂房裏開著兩台電暖氣,粗大的鎢絲在透明的罩子裏紅光閃閃。我跟隨母親收破爛的幾年裏,了解了很多知識,其中就包括電器方麵的知識。我知道這樣的電暖氣耗電量巨大,一般的人家根本不敢使用。屋子裏溫度很高,老蘭隻穿著一件用粗毛線編織成的(又鳥)心領毛衣,襯衣領子雪白,脖子上還紮著一條紅格子的領帶。他臉上那部黃色的絡腮胡子刮去了,頭發理得很短,缺了半塊的耳朵顯得更加醒目。他的兩個胡楂子青青的腮幫子有些下垂,眼皮也有些浮腫,但這些都沒有影響他在我心目中的嶄新形象。他哪裏還像個農民? 分明是個吃公家飯的幹部。他的打扮和做派把身穿呢料中山裝的父親一下子就比土了。看樣子老蘭並沒有因為我們的不請自來而不悅,他很客氣地給我們讓坐,還順手拍了拍我的腦袋。坐在黑色的皮沙發上,我感覺到屁股很舒服。舒服是舒服,但沒有實在感,仿佛坐在一片雲上。我妹妹在皮沙發上愉快地顛著她的小屁股,還發出了格格的笑聲。父親和母親拘謹地坐在沙發的邊緣上。
他們的坐姿使他們無法感受到老蘭家這套真皮沙發的舒服。老蘭從牆角上的一個櫃子裏拿出一個華麗的鐵皮盒子,揭開,拿出用金色的紙片包著的巧克力,讓我和妹妹吃。妹妹咬了一點巧克力,隨即就吐了。她說:“藥! ”
“不是藥,是巧克力! ”我糾正著妹妹的說法,並不僅僅是向妹妹賣弄著我跟隨母親收破爛得來的知識,“吃吧,營養很好,熱量很高,運動員都吃這個。”
我看到老蘭用讚賞的眼光看著我,心中不由得暗暗得意。
其實我知道的知識還多著呢。破爛就是一部百科全書,收破爛和分揀破爛的過程就是閱讀百科全書的過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覺到,跟隨著母親收破爛的幾年,將使我一生受益無窮,那就是我的小學、中學和大學。
妹妹依然不吃巧克力。老蘭從櫃子裏端出一個分盛著榛子、杏仁、開心果、核桃的多寶盤,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然後他蹲在我們麵前,用一柄小錘子,將核桃和榛子砸疃,仔細地把,果肉摳出來,放在妹妹的麵前。
母親說:“村長,您別慣他們。”
老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楊玉珍,你真是好福氣啊! ”
“啥福氣,我這副尖嘴猴腮的模樣,能有啥福氣呢? ”母親說。
老蘭掃了母親一樣,微笑著說:“能自己糟踐自己的人,都是應該刮目相看的。”
母親的臉紅了紅,說:“村長,多承您的照應,使我們家過了一個好年。我們是來給您拜年的。小通,嬌嬌,你們兄妹兩個,跪下給大大磕個頭吧! ”“別別別……”老蘭慌忙站起來,搖擺著大手說,“楊玉珍,虧你想得出來,這樣的大禮,老蘭怎麽擔當得起呢? 你沒看看你養了一對什麽樣的兒女嗎? ”老蘭俯下(禁止),拍拍我和妹妹的頭頂,誇張地說,“這是一對金童玉女,前途不可限量。我們這些人,再怎麽折騰也是河溝裏的泥鰍,成不了龍,可他們就不一樣了。老蘭不會相馬,但是會相人,”老蘭用兩隻大手把我和妹妹的臉扶正,仔細地端詳著,然後抬頭對我的父母說,“你們看看,這樣的頭角,如何能錯得了。你們兩口子,就準備著跟著兒女風光吧! ”
母親說:“村長,您可別慫他們,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父親說:“村長,龍生龍,鳳生鳳,我這樣的爹……”
“話不能這樣說,”老蘭打斷父親的話,很激動地說,“老羅,咱們農民,窩囊了幾十年,結果弄得我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十幾年前,我進過一次省城,去一家飯店吃飯,拿著一本菜譜,翻來覆去,點不出一個菜。那個服務員,不耐煩地用圓珠筆敲打著桌子沿兒,說你們農民,還點什麽菜啊,我給你們推薦一個菜吧,大燴菜,既便宜,又實惠。什麽大燴菜? 就是別人吃剩下的菜,放在鍋裏咕嘟咕嘟。與我同行的人說,那就點大燴菜。我說不,別人吃剩的給我們吃,當我們是豬啊?我偏要點幾個名堂菜。我點了一個‘**臥雪’,一個‘芹芽炒肉’, 端上來一看,什麽‘**臥雪’呀,就是一根黃瓜,旁邊放著一撮白糖。我跟那個服務員爭吵,那個服務員翻著白眼說,這就是‘**臥雪’,然後一轉身甩給我一句話:土鱉!氣得我七竅生煙,但也隻好忍氣吞聲。當時我就立下誌氣,總有一天,鄉下的土鱉要整治一下你們這些城裏的洋鱉! ”
老蘭從鐵筒裏捏出兩支巾華牌香煙,甩給父親一支,自己點上一支,抽著,神色凝重。父親吭吭哧哧地說:“那個年代的事……沒法子說……”
“所以啊,老羅,”老蘭嚴肅地說,“我們必須好好賺錢,現在這個時代,有錢就是爺,沒錢就是孫子。有了錢腰杆子就硬,沒錢腰杆子就軟。這個小小的村長,我老蘭根本就沒看在眼裏,翻翻我們蘭家的家譜? 隻要是當官的,最小也是個道台。
我是不服這口氣,我要領著大家富起來。我不但要讓大家富起來.我還要讓村子裏富起來。我們已經修了路,拉了路燈,修了橋,下一步我們還要建學校,建幼兒園,養老院。當然,建設新學校,我有私心,但也不完全是私心。我要把我們蘭家的莊園騰出來,恢複它的原貌,對外開放,吸引遊客,創造的收入,自然歸我們村所有。老羅,咱們兩家,應該箅是世交。你那個在我家大門外罵大街的叫花子爺爺,後來成了我爺爺的知心朋友。我三叔他們往國統區逃亡,還是你爺爺趕著馬車去送的。這事兒,我們蘭家永遠不敢忘記。所以,老兄,我們倆,沒有理由不聯合起來幹事,幹大事,我心中的譜氣大著呢! “老蘭抽了一口煙,接著說,”羅通,我知道你對大夥兒往肉裏注水有意見,但你要睜開眼睛去四鄉裏看看,不光是我們村往肉裏注水,全縣、全省甚至全國,哪裏去找不注水的肉? 大家都注水,如果我們不注水,我們不但賺不到錢,甚至還要賠本。
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們自然也不注水。現在就是這麽個時代,用他們有學問的人的話說就是‘原始積累’,什麽叫‘原始積’累‘? ’原始積累‘就是大家都不擇手段地賺錢,每個人的錢上都沾著別人的血。等這個階段過去,大家都規矩了,我們自然也就規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規矩的時候,我們自己規矩,那我們隻好餓死。老羅,還有很多的事,哪天我們坐在一起認真地聊,對了,我還忘了給你們倒茶了,你們喝茶嗎? “母親說:“不喝不喝,我們耽誤您的時間也不少了,再坐會兒,我們就該走了。”
“既然來了,就多坐會兒嘛,老羅,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沒到我家來過的,隻有你一個。”老蘭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五個高腳玻璃杯,說,“不給你們倒茶了,喝點酒吧,這是洋派。”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瓶洋酒,乙謊劬腿蟜 “了那是馬爹利,xo級,在大商場裏賣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親在城裏那條著名的腐敗胡同裏,曾經收到過這種酒。我們給她們每瓶三百元,然後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價格轉手賣給火車站廣場旁邊一個小商店。我們知道那些賣酒給我們的人,都是當官的家屬,這些酒,是別人送給他們的。
老蘭往五個杯子裏倒酒,母親說:“小孩子不要喝了。”
“給他們一點點,嚐嚐滋味。”
金黃色的酒液在杯子裏閃爍著奇異的光彩,老蘭端起杯子,我們都跟著端起杯子。老蘭將杯子舉到我們麵前,說:“春節愉快! ”
杯子們碰到一起,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春節愉快! ”我們說。
“味道怎麽樣? ”老蘭端著酒杯,讓酒液在杯壁上轉動著,他盯著那酒液,說,“酒裏可以加冰塊,也可以加茶水。”
母親說:“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莊戶人,哪裏知道好壞? 喝這樣的酒糟蹋了。”父親說。
“老羅,這不應該是你說的話,”老蘭說,“我希望你還是那個去東北之前的羅通,我不希望你這樣窩窩囊囊的。老哥,挺起腰板,長期彎著腰,養成習慣,想直也直不起來了。”
“爹,老蘭說得對。”我說。
“小通,沒大沒小的,”母親拍了我一掌,訓斥我,“老蘭是你叫的嗎? ”
“好! ”老蘭笑著說,“小通,老蘭就是你叫的,今後你就這樣叫我,我聽著很舒坦。”
“老蘭。”妹妹也叫了一聲。
“好極了,”老蘭興奮地說,“好極了,孩子們,就這樣叫。”
父親把酒杯舉到老蘭麵前,與老蘭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後仰脖子幹了,說:“老蘭,我什麽也不說了,隻說一句話:跟著你幹。”
“不是跟著我幹,是我們一起幹。”老蘭說,“我有一個想法,想把原公社帆布廠那片房子盤過來,建一個大型的肉類聯合加工廠。我已經聽到了可靠消息,城裏人對注水肉意見很大,市裏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點要整治個體屠宰戶,我們屠宰村的好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必須在人家整治我們之前,把肉類聯合加工廠建起來。村裏的人,願意加盟的就跟我們一起幹,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幹,我們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現在,哪個村裏都有成群的閑人……”這時電話鈴響,老蘭拿起話筒,簡單地應答了兩句,便將話筒扣下,看看牆上的電子鍾,說,“老羅,待會兒我還有事,咱們改日再談吧。”
我們站起來,與老羅告辭。母親不失時機地從黑色人造革皮包裏摸出了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幾上。老蘭鄙夷地說:“楊玉珍,你這是幹什麽? ”
“村長,你別生氣,俺可不是給你送禮,”母親含意深長地微笑著說,“這酒,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給羅通的。
這麽貴重的酒,我們哪裏敢喝? 還是送給您吧。“老蘭捏起酒瓶,舉到燈下打量了幾眼,然後將酒瓶遞給我,微笑著問:“小通,你來鑒定一下,這瓶酒是真的還是假的? ”
我根本沒看酒瓶,但我毫不猶豫地說:“假的。”
老蘭將那瓶酒扔到牆角的垃圾桶裏,爽朗地大笑著,拍拍我的頭,說:“賢侄,有眼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