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第二十九炮

那隻金黃色的肥鵝,眼見著就成了一堆骨頭。孩子將肥大的身體往後一仰,長長地吐出來一口氣,臉上浮現著飽食之後那種心醉神迷的表情。燦爛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煥發出迷人的光彩。蘭老大走上前,彎下腰,親切地問:乖乖,吃飽了嗎? 孩子翻了一個白眼,打了一個飽嗝,閉上了眼睛。蘭老大直起腰,對著他的隨從們,做了一個手勢。一個保姆小心翼翼地解下孩子的圍嘴,另一個保姆用一條潔白的毛巾,擦拭著孩子嘴巴上的油膩。孩子厭煩地撥著保姆的手,嘴巴裏發出一些簡短而含糊的音節。轎夫們抬起孩子,往大道走去。兩個保姆護衛在轎子的兩邊,因為不能和轎夫的步伐合拍,顯得腿腳忙亂。

父親站起來,將酒杯舉到韓大叔麵前,說:“韓站長,我敬您一杯。”

我心中納悶,但我馬上就明白了。幾個月前還是鎮食堂管理員的韓大叔,已經是肉類檢疫站的站長了。我看到他穿著一套淺灰色的製服,肩膀上掛著大紅的肩章,頭上戴著一頂大簷帽子,帽子上綴著一個巨大的徽章。他好像不情願地欠起身,把手中的酒杯與父親舉到他麵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他就坐下了。我感到韓大叔穿上這身服裝顯得很不自然,仿佛這身服裝是用很硬的紙剪成的。我聽到父親說:“韓站長,今後還望您多多關照。”韓大叔喝了一口酒,用筷子夾起一塊長條狀的狗肉,塞進嘴巴,一邊咀嚼著,一邊嗚嗚嚕嚕地說:“老羅,關照嘛,那是自然的。這家肉類加工廠,不但是你們村的,也是我們鎮的,甚至是我們市的,你們生產出來的肉,那是要走向五湖四5模稻浯蠡埃芸贍蓯〕ぱ縝臚獗齙牟妥郎希陀?你們生產的肉。因此,所以,我們怎麽敢不關照呢? ”

父親望望端坐在主位上的老蘭,似乎有所企求。但老蘭隻是微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緊靠著老蘭坐著的母親,給老韓的杯子裏斟滿酒,端起酒杯,站起來,說:“韓站長,韓大哥,您坐著,不用起來,我敬您一杯,祝賀您榮升站長。”

“弟妹,”老韓站起來說,“與羅通喝酒我可以不站起來,與你喝酒,我怎麽敢不站起來? ”老韓意味深長地說,“誰不知道,羅通過的是老婆的日子? 這家廠子,名義上羅通是廠長,其實,主事的是你。”

“韓站長,您千萬別這麽說,”母親說,“說破天,我楊玉珍也是個女流之輩,女人,小打小鬧還可以,幹大事,還要你們男人。”

“謙虛! ”老韓把母親手中的杯子碰得響亮,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老蘭,當著你們諸位的麵,我今天也給你們交個底。鎮上讓我幹這個差事,不是隨隨便便的,那是經過了認真考慮的。其實,任命我這個站長,鎮上是沒有權力的,鎮上隻有提名權,我的任命是市裏下的。”老韓環顧全桌,嚴肅地說,“為什麽要選我? 那是因為我對你們屠宰村十分地了解,那是因為我是肉類的專家,什麽是好肉,什麽是壞肉,根本瞞不過我的眼睛,即便能瞞過我的眼睛,也瞞不過我的鼻子。你們屠宰村的發財門路,還有老蘭你那點貓兒膩,我老韓是一清二楚。不但我老韓清楚,鎮上、市裏,都知道你們往肉裏注水,往水裏加藥。你們還把死貓爛狗、瘟(又鳥)病鴨,處理成好肉,賣到城裏去。這些年,你們發黑心財發夠了吧? ”老韓看看老蘭,老蘭微笑不語,老韓繼續說,“老蘭,你的不凡就在於你能看清大局,你知道這樣偷(又鳥)摸狗的幹活,終究成不了大氣候,所以你在政府動手之前,自己把村子裏的個體屠宰戶全部取締,成立了這家肉類聯合加工廠。你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妙,你算是搔到了領導的癢處,他們構思的藍圖是:要把咱們這裏,辦成全省最大的肉類生產基地,讓全省、全國、全世界,都吃咱們生產出來的肉! 老蘭,你他媽的是個土匪一樣的大手筆,要幹就幹大的,搶劫皇家庫房,調戲正宮娘娘。小打小鬧,老鼠偷油,沒勁。所以,老韓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這個肉類聯合加工廠,也就不會有這個肉類檢疫站,沒有這個肉類檢疫站,自然也就沒有我這個肉類檢疫站的正科級站長。來吧,我敬你們一杯! ”老韓站起來,端起酒杯,與桌子周圍的人一一相碰,然後一仰脖子幹了,說,“好酒! ”

黃彪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盤子進來。盤子裏盛著半個塗滿了醬紅色漿汁的豬頭。香氣撲鼻。加了這麽多調料的豬頭,其實已經喪失了豬頭的原味,真正吃肉的人其實並不喜歡在肉裏添加過多的調料。我看到老韓的眼睛一亮,問道:“黃彪,這豬頭裏注水了沒有啊? ”

黃彪恭敬地說:“韓站長,這是我們廠長特意安排我去南山采購的野豬,注水沒注水,您老一嚐就知道了。能瞞過您的眼睛,也瞞不過您的嘴巴。”

“說的挺好。

“您是真正的行家,黃彪不敢在您的麵前賣弄口舌。”

“好吧,讓我嚐嚐,”老韓拿起一根筷子,往豬頭上一插一攪,豬頭上的肉就紛紛地離了骨頭。他夾起豬腮幫子上那塊像小老鼠一樣的瘦肉,一口吞掉,自己的腮幫子鼓起老高,眼睛時睜時閉,咀嚼一會,咕嚕一聲咽下。然後他用餐巾紙擦擦嘴巴,說:“還不錯,不過,比起野騾子的豬頭肉,那還差點味兒! ”我看到父親臉上出現了尷尬的表情,母親臉上也不太自然。

老蘭大聲說:“吃肉,吃肉,趁熱吃,涼了就不是味了。”

“對,趁熱吃肉。”老韓也跟著說。

在眾人的筷子對準盤中的豬肉伸出時,黃彪悄悄地溜了出來。他沒有發現藏在窗外的我,但是我能看到他。我看到他一出門,就把滿臉謙恭的笑容收斂,換上一副奸邪凶狠的笑容。

他的表情變換之迅速讓我大吃一驚。我聽到他低聲說:“孫子們,吃了老子的尿了。”

我覺得黃彪往肉裏撒尿的事情已經發生在很久以前了,很虛,很幻,仿佛一個夢境。我還感到,那盤色彩鮮豔、氣味芬芳的豬頭肉,即便是被黃彪的尿澆灌過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我的父親吃了它,我的母親也吃了它,都沒有什麽了不起。我根本沒有必要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肉裏有黃彪的尿。他們也隻配吃這樣的肉。事實上他們都吃得很香,他們嘴唇都像新鮮的櫻桃一樣閃閃發光。

他們很快就酒足肉飽,臉上泛起酒足肉飽後特有的鮮豔明亮的光彩。

黃彪把圓桌上的東西撤下去,包括那許多冷卻了的肉。可惜了啊那許多的優質的肉。黃彪用這些肉來喂那條拴在夥房門前的狗。那條狗懶洋洋地趴在那裏,對扔在它麵前的肉,僅僅是挑挑揀揀地吃了一點,然後就不吃了。我對這條狗心懷不滿,你實在是太過分了吧,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人根本撈不到吃肉,你一條其貌不揚的雜種狗,竟然對肉表現出一副冷淡的狗模樣。

我不屑於和一條庸俗的狗鬥氣,把眼收回來,看到屋子裏,發生了新的情況。母親用一塊很幹淨的白布,仔細地擦了一遍桌子,又在桌子上鋪上了一塊藍色的絨布。然後母親從牆角的櫃子裏,拿出了一副淺黃色的**牌。我知道村子裏曾經有人打過**,而且是贏錢的。但我的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沾過這玩意兒。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學會了玩**。我知道我們村子裏的人因為玩****,曾經被公安局帶走過。我還記得父親母親都對玩**表示過極大的反感。我還記得有一次跟隨著母親從老蘭家東廂房外邊的胡同裏走過時,聽到從那裏邊傳出一陣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母親不屑地撇撇嘴,低聲對我說:兒子,你要記住,什麽都可以學,惟有這**不能學。母親對我說這話時的嚴肅表情我還牢記著不忘,但她自己已經很熟練地碼牌了。

母親、父親、老蘭、老韓,四個人圍著牌桌坐好。那個穿著與老韓同樣製服的小夥子——是老韓的侄子也是老韓的部下——殷勤地給他們四個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後就退到一邊,坐著抽煙。我看到牌桌上擺著幾盒很高級的煙,每一盒都可以換來半個豬頭。父親、老蘭、老韓都是煙鬼,母親是不抽煙的,但也裝模作樣地點上了一支。母親叼著煙卷、熟練地整理著眼前的牌陣,那副樣子,有點像一個在老電影裏經常能看到的女特務。我想不到在幾個月的時間裏,母親就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那個衣衫不整、頭發蓬亂、整天倒騰破爛南楊玉珍,已經不存在了。母親的變化,就像從毛毛蟲到蝴蝶的變化那樣巨大和不可想象。

他們不是一般的玩**。他們在**,而且賭注很大。我看到每個人的麵前都放著一摞錢,最小的麵額是十元。有人和牌後,這些票子就交叉著飛舞。我看到老韓麵前的票子越摞越高,父親、母親和老蘭麵前的票子越來越低。老韓臉上油光煥發,還不時地挽袖子搓手,頭上的大簷帽也摘下來扔到身後的沙發上。老蘭保持著微笑,父親麵色冷漠。隻有母親在不時地嘟噥著。我感到母親的不高興是裝出來的,是為了讓老韓贏得心安理得。後來母親說:“不玩了,不玩了,手氣不好。”

老韓將麵前的錢整理起來,點數著說:“弟妹,是不是要我返還給你一部分? ”

“去你的吧,老韓,今天先讓你得意一次,下次我要撈本的,”母親說,“當心我把你這身衣裳都贏來。”

“吹牛吧,你就,”老韓說,“情場失意,**得意,老韓在情場上永遠失意,所以在**上永遠得意。”

我始終注意著老韓點錢的手,我知道,在短短兩個小時裏,他贏了九千元。

大道對麵的烤肉場上,煙熏火燎,人聲喧嘩,場麵十分火爆。可是廟宇院子裏這四個燒烤攤子前,隻有蘭老大的四個保鏢抄著手站著,蘭老大在廟門前來回走動。他眉頭緊蹙,似乎心事重重。大道上那些來來往往的食客,都把目光投過來,但卻沒有一個走過來。烤肉的廚師,不時地用鏟子翻著鐵板上焦糊冒煙的肉,臉上流露出懊惱的表情,但當蘭老大的保鏢將目光斜過去時,他們臉上的懊惱表情立即就被諂媚的笑容覆蓋。

燒烤鵝崽的那位,右手籠罩著一支香煙,趁人不注意就匆匆舉到嘴邊,深深地吸上一口。對麵的烤肉場上,纏綿的歌聲,縈繞不絕,那是一個台灣女歌星三十年前演唱的歌曲K母梟諼一故且桓魴『⒆擁氖焙潁涸歡確緱夜喲蟪?市到小城市,從小城市到鄉村。老蘭說過,這個歌星,是他的三叔一手扶植起來的。現在,她的歌聲又響起來,時光倒流,一副純情少女模樣的她,穿著黑裙白褂,額前留著齊眉短發,像一隻可愛的小燕子,從大道上飛跑過來。她投進了蘭老大的懷抱。

她嬌嗲嗲地高叫著蘭大哥投進了蘭老大的懷抱。蘭老大抱著她轉了幾個圈子就把她扔在了地上。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有鳳凰戲牡丹的大幅圖案,色彩豔麗,非同一般。在水晶大吊燈的照耀下,歌星(禁止)橫陳,目光迷離。蘭老大背著手,繞著歌星轉圈子,轉了許多圈,就像一隻消化不良的老虎,圍著獵物轉圈子一樣。歌星跪起來,嬌嗔道:大哥,你怎麽還不來啊? 蘭老大盤腿坐在地毯上,仔細地研究著歌星的身體。他西裝革履,她(禁止),形成了很有意思的對照。蘭大哥,你到底想幹什麽呀? 歌星噘著嘴巴,不高興地說。在她之前,我有過很多女人,蘭老大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那時候,大老板每月給我五萬美金的活動經費,我花不完這些錢,大老板就罵我是個笨蛋。這個大老板,親愛的大和尚,我不能對您說出他的名字,我對老蘭發過重誓,隻要說出他的名字,就會斷子絕孫。蘭老大說,很快地我就學會了揮金如土,女人像走馬燈一樣輪換。但自從有了她之後,你是第一個在我的麵前脫了衣服的女人。她是一道分界線。因為你是她之後的第一個女人,所以我要對你說明白。但今後我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了。你願意做她的替身嗎? 你願意我幹你的時候喊叫著她的名字、想象著她的身體嗎? 歌星思考了片刻,鄭重地說:蘭大哥,我願意,隻要你喜歡,讓我幹什麽我都願意。你讓我去死,我也不會猶豫。蘭老大將歌星抱在懷裏,深情地呢喃著:瑤瑤……等他們在地毯上翻滾折疊一個小時之後,歌星頭發淩亂,唇紅褪盡,嘴巴裏叼著一支長長的女士煙卷,手中端著一杯紅酒仰在沙發上,當兩股白煙從她的嘴巴裏洶湧地噴出時,歲月在她的臉上,已經留下來難以磨滅的痕跡。大和尚,這個女歌星,隻跟蘭老大做了一個小時的愛,怎麽就紅顏盡失,滿麵滄桑了呢? 難道這就是“山中方十日,世上已千年”嗎? 老蘭說:我三叔對那沈瑤瑤,是一往情深;那歌星對我三叔,也是一往情深。對我三叔一往情深的女人,足可以編成一個師! 我知道老蘭是在吹牛,大和尚,你就當笑話聽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