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第三十二炮

著名電影演員黃飛雲,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也是我三叔的情人。十幾年前老蘭對我這樣說過。登載過她的玉照的報紙、刊物、海報,如果能集中起來,可以裝滿一艘萬噸貨輪。十幾年前老蘭在許多場合這樣說過。大和尚,老蘭用他的嘴巴,為我們勾勒出了他三叔的一部斑斕多姿的情愛史。我當然知道這個美麗的黃飛雲,她那有三分英俊小生氣的生動容貌,像一掛珠簾,垂掛在我的麵前。即便現在她已經息影,成了大富豪的太太,成了大富豪兒女們的母親,成了那套鳳凰山豪華別墅的女主人,依然是狗崽隊追蹤的重點對象。她的車頭上立著一個小人的豪華轎車,從豪宅下的地道開出去,然後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開下盤山公路。遠遠地看上去,轎車似乎是從天上開下來的。她的出行,曾經被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報記者喻為“九天仙女下凡塵”。她從車裏鑽出來,戴著墨鏡,侍女在後,抱著她的兩條狗,一條名叫拿破侖,一條名叫費雯麗,都是常人認不出來的名種。她急匆匆地穿過大飯店懸掛著一片水晶燈的大堂,亮堂堂的花崗岩地麵映出了她裙子裏的風光,這也是這座飯店被諸多女星詬病的一個理由,但也是因此而吸引了諸多明星的理由。飯店的侍應生其實已經認出來她,但不敢張揚。他的眼睛低下,目光隨著她移動的裙裾而移動。在電梯門口,她示意抱狗的隨從留步,自己進入電梯。半邊透明的電梯載著她飛升,一直升到了第二十八層。這是貴賓層,有豪華得讓人民造反的總統包間。她敲門,一個男子出來應門。問她找誰。她撥開男子,昂然而入。巨大的客廳裏,遍地是花朵。

她踐踏著那些名貴的黑色牡丹花,輕車熟路地進入了主臥室。

那張大得可以在上邊騎自行車的大*,擺在房間的正中,令人望之生畏。*上無人,但衛生間裏水聲喧嘩。她踢開門,蒸汽撲出。戲水聲和女子的笑聲也撲出。霧氣漸淡,看到了那個具有按摩功能的巨大的澡盆裏,水像泉眼一樣,咕嘟嘟地往外冒著。四個妙齡的女子,把蘭老大圍在中央。許多的紅色花瓣,溢出池外。我們看到,影星掏出一個黑色的瓶子,扔在浴池中,然後輕輕地說:硫酸。說完抽身便走。四個女子,尖聲驚叫,從水中跳起,爬出來,原本白花花的身體,都被染黑。身體是黑的,臉是白的。蘭老大卻穩穩地躺在水中,閉著眼睛說:晚上我請你吃飯,三樓,淮揚春。影星轉身走出臥室,我們聽到她說:你也去找幾個品位高一點的。我們聽到老大在浴池中說:但是她們比你年輕啊。我們看到影星在客廳裏繼續踐踏那些花朵,一邊踐踏還一邊吐口水。那個守門的男子,兩眼發直,看著影星在客廳裏撒潑。門鈴被撳得暴響,兩個保安衝進來,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影星撿起一束藍色的花朵,對準保安的頭臉,死勁地抽打。保安抱著頭竄出去。外邊鈴聲大作。

肉聯廠開業後不久的一個晚上,父親、母親、老蘭,還有我和妹妹,圍坐在我家堂屋裏的桌子邊上。電燈明亮,照著桌子上那些散發著微弱熱氣的肉,還有那些葡萄酒,瓶子裏的和杯子裏的,都是深紅的顏色,像新鮮的牛血。他們吃得很少,喝得很多。我和妹妹吃得很多,喝得很少。其實我和妹妹都是有點酒量的,但母親不讓我們喝。妹妹坐在椅子上就打起了呼嚕。我也有點困。吃飽了肉犯困,這是我們的習慣。母親把妹妹抱到了炕上。她對我說:“你也睡去,小通。”

“不,我不睡。”我說,“我要跟你們談談我不上學的事情。”

“蘭總,”母親說,“這孩子不想上學了,要到肉聯廠去上班。”

“是嗎? ”老蘭笑眯眯地問我,“說說道理,為什麽要休學? ”

我打起精神,說:“因為學校裏教給我的東西是沒有用處的,因為我對肉很有感覺,我能聽到肉說話的聲音。”

老蘭愣了一下,突然地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他說:“小通,你是個怪才,沒準還有點特異功能,我不敢得罪你。但學還是要上的吧? ”

“堅決不上了。”我說,“讓我繼續上學是浪費我的生命。

我每天都從陰溝裏鑽到肉聯廠去參觀,我發現了很多問題。如果你們讓我去肉聯廠工作,我會幫你們解決這些問題。““別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瘋話了,睡覺去,”父親不耐煩地說,“我們有事情要商量。”

我還想爭執,但父親板著臉,怒吼了一聲:“小通! ”

我嘟噥著進了裏屋,坐在炕前一把新近添置的紅木椅子上,聽著外屋的動靜,看著外屋的情景。

老蘭把玩著高腳玻璃酒杯,讓杯子裏的酒轉來轉去。他冷冷地問:“老羅,玉珍,你們說,我們這個幹法,是賠還是賺? ”“如果肉價提不上去,肯定要賠。”母親憂慮地說,“他們並不因為我們的肉不注水就給加價。”

“我來找你們就是為了這事,”老蘭呷了一口酒,說,“這幾天我和黃豹冒充肉販子到周圍幾個縣的肉聯廠去轉了轉,看了他們的成品肉,發現大家都在往肉裏注水。”

“可我們是在大喇叭裏當著領導的麵吆喝過的。”父親低沉地說,“這才過去幾天? 言猶在耳嘛。”

“夥計,”老蘭說,“沒有辦法,眼下的市場就是這樣,你不願意往肉裏注水,我也不願意往肉裏注水。但我們不注水,別人注水,我們就要賠,就要倒閉。”

“我們應該想別的辦法。”父親說。

“你說吧,”老蘭道,“還有什麽別的辦法。我確實很想堂堂正正地幹點事情,如果你有好的辦法,我們堅決不注水。”

“我們可以去向有關部門反映,揭發那些往肉裏注水的廠家。”父親有氣無力地說。

“這也算是個辦法? 你說的那些有關部門,掌握的情況比我們多得多,他們什麽都知道,但他們也沒有辦法。”老蘭冷冷地說。

“蟹子過河隨大溜嘛,”母親說,“大家都注水,我們不注水,除了說明我們傻,別的什麽也說明不了。”

“我們可以幹點別的,”父親說,“為什麽非要屠宰? ”

“我們除了屠宰還能幹什麽? ”老蘭冷笑道,“這是我們的長項。就說你那估牛的本事,也是屠宰行當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算什麽? ”父親說,“我是一無所能。”

“我們都沒有別的本事,”老蘭說,“但我們幹屠宰有優勢。

即便是往肉裏注水,我們也比他們注得巧妙!?“注吧,羅通,”母親說,“我們總不能幹賠本的生意吧? ”

“你們都要注,那就注吧,”父親說,“隻要檢疫站老韓他”們那邊不找我們的麻煩就行了。““他敢,”老蘭說,“他是我們喂出來的狗! ”

“翻臉的猴子變臉的狗啊! ”父親說。‘“你們隻管放開膽子幹,老韓那邊我去擺平。不就是再陪他們打幾桌**嗎? ”老蘭說,“其實他很清楚,檢疫站是因為肉聯廠而設,肉聯廠存在著,檢疫站才會存在。”

“我沒有什麽好說的了。”父親說,“但是我希望我們不往肉裏注福爾馬林。”

“那是自然,我們都是有良心的嘛,吃肉的人,多半還是老百姓,我們要為他們的健康負責。”老蘭嚴肅地說,“我們要注最清潔的水,”老蘭輕鬆地說,“其實,注人微量的福爾馬林,對人並沒有什麽危害,沒準還能防癌抗病,延緩衰老,益壽延年呢。但是我們保證不往裏注福爾馬林,我們的目標很遠大,我們不是過去的那種一家一戶的小屠宰,我們是大屠殺,拿不準的事我們不做,不能拿人民的健康做試驗。”老蘭換上了一副笑臉,說,“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要把肉聯廠建成現代化的大企業,建成自動生產線,這頭把牲畜拉進去,那頭就出來香腸、罐頭,那時,注水不注水,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母親神往地說:“有您的領導,我們一定能實現這個目標。”

“你們都很會做夢,”父親冷冷地說,“還是想想注水的事吧,怎麽個注法?注多少? 如果注了水被人告發了怎麽辦? 過去是一家一戶,現在是人多嘴雜……”

我從裏屋裏走出來,鄭重其事地說:“爹,我想出了一個注水的最好的方法。”

“你怎麽還不睡? ”父親說,“大人的事你不要摻和。”

“爹,我不是摻和。”

“讓他說嗎,”老蘭道,“說吧,小通,聽聽你的高見。”

“我知道你們往肉裏注水的方法,我們屠宰村各家各戶的注水方法我差不多都看到過。大家都是在動物被殺死之後,用高壓水泵,通過它們的心髒,往裏注水。這時候,動物已經**,它們的器官和細胞,已經沒有吸收水分的能力,所以,注進去一斤,起碼流失八兩,”我說,“為什麽不能在動物活著的時候就往裏注水呢? ”

“有道理,”老蘭道,“繼續往下說,夥計。”

“我看到醫生給病人輸液,受到了啟發,我們也可以在宰殺牲畜之前,給它們輸液。”

“那多慢啊。”母親說。

“我們不一定給牲畜輸液,我們可以用別的方式,”老蘭說,“但你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好了。生前注水和死後注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死後注水,是真的注水,”我說,“但生前注水算不上注水,生前注水,是為了清洗它們的內髒,連它們的每根血管都清洗一遍。我相信,這不但可以達到你們提高產肉量的目的,還會相應地提高肉的質量。”

“小通賢侄,你說得太精彩了。”老蘭哆嗦著手指,從煙盒裏摸出一支香煙,點燃,抽著,說,“老羅,聽到了嗎? 兒子比我們靈光,我們都老了,腦子不會拐彎了。是的,我們不是給肉注水,我們是給牲畜喂水,我們喂水的目的是清洗牲畜體內的有害物質,是為了提高肉的品質,可以把這道工序叫做洗肉。”

“那我可以去肉聯廠上班了吧? ”我問。

“按說你是不用去上學了,你再上學就把那個蔡老師活活氣死了。”老蘭說,“但事關你的前途,還是聽你父母的意見。”

“我不想聽他們的意見,”我說,“我隻想聽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啊,”老蘭狡猾地說,“如果你是我的兒子,不上學也罷,但你不是我的兒子啊。”

“這麽說你已經同意我到肉聯廠上班了? ”

“老羅,你說呢? ”老蘭問。

“不行,”父親堅定不移地說,“有我和你娘在那裏幹就夠了。”

“沒有我你們辦不好這家廠子的,”我說,“你們是對肉沒有感覺也沒有感情的人,你們生產不出好肉。你們就試用我一個月怎麽樣? 如果我幹得不好,你們可以攆走我,那樣我就去好好上學。我幹得好也不多幹,隻幹一年,幹滿一年,要麽我去上學,要麽我就遠走高飛,到外邊大地方去闖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