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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上冊_第一部 過往的影子_第三章 六通電話(一九八五)

第三章 六通電話(一九八五)

斯坦利·烏裏斯泡澡帕特裏夏·烏裏斯後來跟母親說,她當初就該知道事情不對勁。她應該料到的,她說,因為斯坦利從不在傍晚洗澡。他都是清早淋浴,或者深夜一手拿著雜誌,一手拿著冰啤酒,泡個熱水澡。傍晚七點洗澡不是他的作風。

還有書也是。照理說,讀書應該讓他很開心,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顯得沮喪不安。那件可怕的事發生前三個月左右,斯坦利發現他小時候的一個朋友成了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帕特裏夏跟母親說,是個寫小說的。書上的作者名是威廉·鄧布洛,但斯坦利有時叫他“結巴威”。那個人的作品他幾乎都讀過。事實上,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傍晚,他洗澡時讀的就是那人的小說,最新的一本。帕特裏夏讀過一本他早期的書,純粹出於好奇,但隻讀了三章就放棄了。

帕特裏夏跟母親說,那本書不隻是小說,而且是恐怖小說。她說話的語氣就像講起黃色書刊時一樣。帕特裏夏為人親切和善,卻不怎麽擅長表達。她很想向母親形容那本書有多可怕,為什麽她讀了之後感到很不安,但就是表達不出來。“裏麵都是怪物,”她說,“全都是追捕小孩子的怪物。除了殺人,還有……我不知道……不舒服的感覺和傷害,那一類的。”事實上,她覺得那本書根本就像色情小說。她想表達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的就是這個詞,或許因為她雖然知道這個詞,卻從來沒說過。她說:“但斯坦利卻像找回童年玩伴似的……他說想寫信給他,但我知道他不會寫……

我知道他也覺得讀了那些小說不舒服……而且……而且……”

說到這裏,帕特裏夏·烏裏斯哭了。

那天晚上,距離喬治·鄧布洛一九五七年遇到小醜潘尼歪斯將近二十八年(還差半年左右),斯坦利和帕特裏夏窩在位於亞特蘭大市郊的家中,電視開著,帕特裏夏坐在雙人沙發上,一邊縫東西,一邊看她最愛的遊戲節目《家族之爭》。她迷上了理查德·道森,覺得他戴著鏈表的模樣性感到了極點,隻是她打死也不肯承認。她喜歡那個節目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幾乎每次都能猜到最受歡迎的答案(《家族之爭》沒有正確答案,隻有最受歡迎的答案)。她有一次問斯坦利,為什麽她常常覺得問題很簡單,參賽家庭卻答不出來。斯坦利說:“等你站到燈光底下,題目可能就變難了吧。”她覺得丈夫臉上似乎閃過一道陰影。“一旦真槍實彈,事情就會變困難,就會說不出話來,如果來真的的話。”她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斯坦利有時對人性很有見地,她覺得比他的老友威廉·鄧布洛強多了。那家夥靠寫恐怖書賺了大錢,專用人類的低劣本性吸引眼球。

烏裏斯夫妻其實過得也不差!他們住的是高級社區,兩人一九七九年花了八萬七千美元買下這棟房子,現在隨隨便便就能賣十六萬五千美元,而且搶手得很。這不表示她想賣,但知道這點感覺很不錯。她有時開著沃爾沃(斯坦利開奔馳的柴油車,她開玩笑叫那輛車“奔斯”)從奔狐購物中心回來,看到他們的房子優雅地坐落在紫杉圍籬後方,總是會想:誰住這裏啊?嘿,是我!烏裏斯太太!不過,這樣的想法有時不怎麽令人開心,因為其中摻雜了強烈的驕傲,反而讓她有點不舒服。你知道,從前有一個十八歲的寂寞女孩,名叫帕特裏夏·布倫姆,她去參加畢業舞會之後的派對,卻被擋在紐約上城葛洛因頓的鄉村俱樂部外,原因當然是她的姓氏和梅子諧音。的確,一九六七年的她還是個又瘦又小的猶太梅子,那樣的歧視當然違法,可哈哈哈那又怎樣?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隻是一部分的她永遠過不去,永遠記得她和邁克·羅森布拉特走回車上,他父親的車,聽見自己的高跟鞋和他租來的皮鞋踩過碎石的聲音。邁克為了那一晚特地借了車,還花了一下午打蠟。一部分的她永遠記得自己和邁克比肩同行。他穿著租來的白色晚禮服,在柔和的春天傍晚是多麽耀眼!她穿著淺綠色晚禮服,母親說她看起來就像美人魚。猶太美人魚,哈哈哈真好笑。他們倆昂首闊步,她沒有落淚,還沒有,但她知道他們不是走回車上,不算是,而是逃回車上,和發臭沒有兩樣。兩人從沒覺得身上的猶太烙印那麽深過,覺得自己就是當鋪老板,駕著牛車,油頭垢麵,尖鼻子、黃皮膚,是天大的猶太笑柄,很想發火卻沒有怒氣。怒氣是後來才有的,在時過境遷之後。當時她隻覺得屈辱,隻能感覺到痛苦。忽然有人笑了,尖銳的竊笑,有如快速彈過的鋼琴音符。回到車裏,她終於可以哭了。不用說,這個姓氏和梅子諧音的猶太美人魚哭慘了。邁克·羅森布拉特笨拙地伸手撫摸她的頸背,想安慰她,卻被她扭頭甩開了。帕特裏夏覺得屈辱、肮髒、猶太。

紫杉圍籬環繞的高雅的房子讓她好過了一點……但不是完全好了。傷害和羞辱還在,即使她被這個時髦、富有、安靜的小區接受,也無法抹去當年那段永遠走不完的返回車上的路,還有兩人腳下的碎石聲響。就算已經成為這家鄉村俱樂部的會員,就算餐廳總管總是用低調恭敬的“烏裏斯先生、太太晚安”招呼他們,她還是無法忘懷。當她開著一九八四年出廠的沃爾沃轎車回家,看著自家的房子坐落在大片綠地中央,她經常(她覺得也太經常了)會想起那聲尖笑。她會希望當年嘲笑她的女孩如今住在低劣的小區平房裏,被異教徒丈夫家暴,懷孕三次又流產三次,丈夫在外頭和染病的女人廝混。

她希望那女孩椎間盤突出、扁平足,竊笑的齷齪舌頭上長滿囊腫。

她討厭自己有這些念頭,這些不厚道的想法。她決心改進,不再品味這些難以入口的苦酒。這些念頭會平息幾個月,不在心裏浮現。帕特裏夏會想:也許一切真的過去了。我不再是那個十八歲的小女孩,而是三十六歲的女人了。耳中聽見車道上碎石響個不停,甩開邁克·羅森布拉特試著安慰她的那隻猶太人的手——那已經是半輩子前的事了。那個愚蠢的小美人魚已經死了,我應該忘了她,專心過我的日子。好,很好,非常好。但可能在某個地方,例如超市,忽然聽見隔壁走道傳來尖笑聲,她的背脊就會一陣刺痛,**變硬發疼,雙手抓緊推車把手或緊緊交握,心裏想:一定有人說我是猶太人,可笑的大鼻子猶太佬,而斯坦利也是大鼻子猶太佬。他準是會計師沒錯,猶太人最擅長數字了。

我們一九八一年讓他們加入,沒辦法,因為那個大鼻子婦科醫生勝訴了。但我們都笑他們,笑個沒完。

或者,她會覺得聽見了碎石聲,然後想:美人魚!美人魚!

於是,憎恨與屈辱又會像偏頭痛一樣卷土重來,讓她對自己、對人類感到絕望。狼人。鄧布洛的書,那本她沒能讀完的小說,就在講狼人。狼人個屁!那種人懂什麽?

但大多數時候,她感覺挺好,覺得自己沒那麽差勁。她愛丈夫,愛他們買的房子,通常也愛她的生活和她自己。一切都好。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麽平順,這怎麽可能?她當初接受斯坦利的求婚,她的父母既生氣又不滿。他們是在姊妹會派對上認識的,他從紐約州立大學轉學到她的學校,拿獎學金讀書。兩人共同的朋友介紹他們認識,帕特裏夏當晚就覺得自己可能愛上他了。到了期中休假,她已經很確定自己的心意了。來年春天,斯坦利將一枚小鑽戒插在雛菊上送給她,帕特裏夏接受了。

她的爸媽很擔心這門婚事,但最後還是答應了。他們其實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斯坦利·烏裏斯不久之後投入擠滿年輕會計師的職場叢林,沒有家人的支援,隻能拿他們的女兒當人質勒索。不過,二十二歲的帕特裏夏已經成年,就快取得學士學位了。

有天晚上,她聽見父親說:“我下半輩子都得養那個狗娘養的四眼了。”那天她父親和母親外出用餐,父親多喝了幾杯。

“噓,小心被她聽見。”露絲·布倫姆說。

那一晚,帕特裏夏直到半夜都無法入眠,兩眼幹澀,身體忽冷忽熱,心裏恨透了他們兩個。她花了兩年時間,希望甩脫那股恨意。她心裏的憎恨已經夠多了。照鏡子的時候,她偶爾會看到恨意在她臉上留下了印記,劃下了皺紋。但這場仗她獲勝了,是斯坦利幫她打贏的。

他的父母也很擔心這門婚事。他們當然不認為自己的孩子注定將貧窮低賤,但卻覺得“孩子們太急了”。唐納德·烏裏斯和安德烈婭·貝爾托利二十歲出頭就結為連理,卻似乎忘了這回事。

隻有斯坦利信心滿滿,對未來很有把握,完全不擔心父母害怕孩子們會遇到的陷阱。事後證明他的信心贏了,父母的恐懼輸了。一九七二年七月,畢業證書上的墨水還沒幹,帕特裏夏就已經在亞特蘭大以南六十公裏的小城特雷諾找到工作,教授速記和商務英語。每次回想起自己當初是怎樣得到那份差事的,她都覺得有點,呃,有點詭異。她從教師期刊抄了四十個招聘廣告,然後用五個晚上寫了四十封信,每晚八封,請對方告知詳細信息。她每所學校都申請,其中二十二家回信表示已經招到人了,還有幾家學校詳細解釋了他們要求的專長,一看就知道她毫無機會,申請隻是浪費雙方時間。最後剩下十二所學校,每一所看起來都有希望。她正在傷腦筋,斯坦利出現了,心想她要是填完十二所學校的求職表格,肯定會瘋掉。他看了看滿桌的文件,用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封信,是特雷諾的督學主任寫來的,她不覺得這封信有什麽特別之處。

“就是它。”斯坦利說。

她抬頭看他,被他語氣裏的確定嚇了一跳。“那裏是佐治亞州,你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信息嗎?”“沒有,我隻在電影裏見過那個地方。”

她揚起一邊眉毛看著他。

“《亂世佳人》,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明天再想,畢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講話像是南方來的嗎,帕蒂?”

“像,像南布朗克斯人。既然你並不了解佐治亞,又沒去過那裏,為什麽——”

“因為就是它。”

“你怎麽可能知道,斯坦利?”

“當然能,”他答得很幹脆,“我就是知道。”帕特裏夏看著他,知道斯坦利不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真的。她感覺一股不安躥上脊背。

“你怎麽知道?”

他原本麵帶微笑,這時微笑卻消失了,甚至有一點困惑。他的眼神暗了下來,仿佛退到心靈深處請教某個精確運轉的機器。不過說到底,他對它的理解就和一般人對手表的認識差不多。

“烏龜沒辦法幫我們了。”他忽然說,聲音很清楚。她聽見了。出神的表情依然掛在他臉上,那種詫異、沉思的表情。她開始害怕。

“斯坦利,你在說什麽?斯坦利?”

斯坦利渾身一震,手撞到了裝桃子的盤子。她剛才瀏覽申請表格的時候,手裏一直拿著桃子在吃。

盤子摔到地上碎了,斯坦利的眼神慢慢清明起來。

“啊,該死!對不起。”

“沒關係。斯坦利——你剛才說什麽?”

“我忘了,”他說,“但我覺得我們應該考慮佐治亞,親愛的。”

“可是——”

“相信我。”他說,於是她相信了。

麵試順利得驚人,帕特裏夏搭火車返回紐約之前就知道自己會拿到那個職位。貿易係係主任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她也是,兩人幾乎一見如故。確認信一周後就寄來了。特雷諾聯合學校開出九千兩百美元的薪水,外加一紙試用合約。

“你們會餓死。”赫伯特·布倫姆聽到女兒打算接受這份教職之後說,“餓死的同時還會熱死。”

帕特裏夏轉述父親的話給斯坦利,他聽完模仿《亂世佳人》的對白說:“別聽他胡謅,斯嘉麗。”

她原本怒氣衝衝,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聽他這麽一說撲哧笑了出來。斯坦利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他們的確打得火熱,餓死倒沒有。兩人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九日結婚。帕特裏夏新婚之夜還是處子之身。那一晚在波可諾斯的度假飯店,她光著身子鑽進冰涼的被子底下,心情激動不已,甜美的欲望有如閃電,夾雜幾道恐懼的烏雲。斯坦利鑽進被窩,身體精壯結實,陰莖像個驚歎號立在褐色**中間。當他躺到她身邊時,帕特裏夏輕輕說了一句:“親愛的,別弄痛我。”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斯坦利抱住她,對她許下承諾。他一直信守諾言,直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他提前泡澡的那一天。

她教書教得很順利。斯坦利找到開麵包車的差事,周薪一百美元。那年十一月,特雷諾購物中心開張,他在布洛克報稅代辦公司找到工作,辦公室在購物中心,周薪一百五十美元。兩人年薪一萬七千美元。當時汽油每升隻要九美分,白麵包一條最便宜隻要十美分,這樣的年收入綽綽有餘。來年三月,帕特裏夏·烏裏斯不動聲色,悄悄將避孕藥扔了。

一九七五年,斯坦利離開布洛克自行創業,雙方家長都覺得是匹夫之勇。他不是不能創業——他當然應該創業!但他們都認為此時太早了,隻會讓帕特裏夏背上過重的經濟負擔。(赫伯特有一天和弟弟在廚房喝了一晚上酒,沉著臉對他說:“等她被那個賤坯弄大了肚子,就得靠我接濟了。”)雙方家長都同意男人根本不該年少創業,連想都不該想,至少得等年紀夠大,生活穩定了再說——例如七十八歲。

然而,斯坦利再度展現超乎常人的自信。他年輕、聰明、機敏、儀表不凡。他在布洛克廣結人脈。這些都是事實。但他不可能知道“柯利多錄像帶”——新興的錄影帶行業的先鋒——會在特雷諾郊外設立據點,距離烏裏斯夫婦一九七九年遷入的郊區隻有十六公裏,也不可能曉得他們進駐不滿一年就決定雇人做市場調查。就算他事先聽到小道消息,也不可能想到他們會雇用一名年輕的四眼猶太佬,一個笑容可掬、走路長短腳、平時愛穿闊腳牛仔褲、臉上還留著青春痘疤的小夥子,而且還是紐約人。

但他們真的雇了他,而且斯坦利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斯坦利的表現讓柯利多決定全職雇用他。起薪呢?三萬美元年薪。

“好戲還在後頭,親愛的,”那天晚上,他在**對帕特裏夏說,“他們打算在八月擴張版圖,隻要未來十年沒有人毀滅世界,他們肯定能跟柯達、索尼和RCA平起平坐。”

“那你打算怎麽回複他們?”帕特裏夏問,但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會說,很高興和你們共事。”他說完哈哈大笑,將她拉到懷裏親吻。不久,他趴到她身上,兩人**了一次、兩次、三次,有如躥向夜空的爆竹……但還是沒懷孕。

在柯利多工作期間,斯坦利結識了亞特蘭大一些最有錢有勢的人。出乎他們的意料,那些人一點也不難搞,不僅接納他們,而且很親切,心胸開闊,和那些北方佬完全不同。帕特裏夏記得斯坦利有一回寫信給他的父母,在信裏說:美國最有錢的人就住在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我要讓其中一些有錢人更有錢,而他們也會讓我更有錢。可是沒有人能當我的老板,除了帕特裏夏,但我已經是她的老板,所以我想我沒什麽好怕的了。

等他們離開特雷諾時,斯坦利已經是擁有六名員工的老板了。一九八三年,兩人的收入正式踏入未知領域,也就是傳說中的六位數。帕特裏夏隻耳聞過,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但事情就這麽發生了,就像周六早晨起床穿拖鞋那麽容易。她有時想到這點就覺得害怕,還曾經不安地開玩笑說這是和惡魔做交易。斯坦利聽了幾乎笑到岔氣,但她卻不覺得有那麽可笑。她想,自己以後是永遠笑不出來了。

烏龜幫不了我們。

她有時會毫無來由地夢見這句話,仿佛是陳年舊夢殘留的片段,然後她會醒過來。她會轉身靠近斯坦利,想要摸摸他,確定他沒有消失。

他們生活愜意,沒有酗酒,沒有外遇,也沒有吸毒、無聊和大吵大鬧,爭執未來該何去何從。他們隻有一個陰影,而最早指出來的是她母親。從事後看,這件事似乎注定得由她提起。陰影以問題的形式出現,寫在露絲·布倫姆寄給女兒的信裏。帕特裏夏每周都會收到母親寄來的信,那封信是一九七九年初秋從他們在特雷諾的舊房子轉寄來的。帕特裏夏坐在擺滿紅酒紙箱的起居室裏讀信,從箱子裏拿出來的家當擺了一地;她感覺孤苦淒涼,孑然無依。

那封信和露絲以往的信沒什麽兩樣。四張藍色信紙寫得密密麻麻,每張開頭都寫著四個大字:露絲隨筆。她字跡潦草,很少有人能看明白。斯坦利有一回向帕特裏夏抱怨嶽母寫的字他一個也不認得,她說:“認得做什麽?”

那封信裏全是老媽才會感興趣的話題。對露絲·布倫姆而言,回憶是一片遼闊的三角洲,以不斷移動的現在為起點,朝過去展開愈來愈廣的人情糾葛。她信裏提到的人,有許多就像舊相簿裏的照片,在帕特裏夏的記憶中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但在她腦海中卻鮮明依舊。她對他們健康的關心、對他們在做什麽的好奇似乎從來不曾消退,而她的評語永遠陰暗。她寫道,帕特裏夏的父親依然老是胃痛,但他始終堅持那是消化不良,要他懷疑是胃潰瘍,除非他開始吐血,說不定吐血也沒用。親愛的,你也知道你父親那個人,他工作起來像頭騾子,有時連腦袋也像騾子。我這麽說上帝都會點頭。蘭迪·哈倫根去做輸卵管結紮手術,醫師從她的卵巢裏摘了一堆高爾夫球那麽大的囊腫出來。不是惡性腫瘤,謝天謝地,但卵巢裏有二十七個囊腫,人還沒死?天!一定是因為紐約市的水,露絲很有把握。這裏的空氣也很髒,但她敢說水才是真凶,會讓人體內累積毒素。她不知道帕特裏夏曉不曉得,她有多感謝神讓“你們兩個孩子”住在鄉下,水和空氣(重點是水)比較幹淨。在露絲眼中,隻要出了北部就是鄉下,亞特蘭大或伯明翰都一樣。瑪格麗特阿姨又和電力公司杠上了。斯特拉·弗拉納根又結婚了。

有些人就是不吸取教訓。理奇·休伯又被開除了。

就在尖酸刻薄的絮叨之間,露絲·布倫姆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仿佛閑話家常般就把“難言之隱”說出來了:“那麽,你和斯坦利打算什麽時候讓我們倆抱外孫?我們都準備要溺愛他了,男孩、女孩都一樣。你們或許沒發現,帕蒂,我們已經不年輕了。”說完話鋒一轉,開始聊起路口布魯克納家的女兒被學校送回家,因為她沒穿胸罩,上衣薄得一覽無遺。

帕特裏夏心情低落,很想念他們在特雷諾的舊家,對未來感到茫然,甚至有一點恐懼。她走進日後成為臥室的房間,躺在床墊上(彈簧墊還在車庫裏頭,而這張床墊擺在沒鋪地毯的地板上,宛如擱淺在黃色沙灘上的漂流物),腦袋枕著手臂哭了將近二十分鍾。她想淚水終究要來,母親的信隻是讓淚水提早決堤罷了,就像灰塵飄進鼻子裏讓人打噴嚏一樣。

斯坦利想要孩子,她也想要孩子。兩人在這件事上意見一致,就如同他們都喜歡伍迪·艾倫的電影,都會偶爾上猶太教堂,政治立場相近,都不喜歡大麻,在其他上百件大小事情上,他們的好惡也都一致。他們在特雷諾的舊家專門空出一個房間,均分成兩半。他在左半邊擺了一張辦公桌和一把讀書用的椅子,她在右半邊擺了縫紉機和玩拚圖的牌桌。兩人對那個房間的用途有很強的共識,因此絕少談起。那房間的存在就像鼻子和兩人左手上的婚戒一樣理所當然,總有一天會成為安迪或珍妮的臥室。問題是孩子呢?縫紉機、布料籃、牌桌、辦公桌和懶人椅一直擺在原地,日子一天天過去,它們在房間裏的地位似乎愈來愈穩固,愈來愈合法。這就是她的想法,隻是表達不出來,就像“色情”兩個字,在她腦海中閃動的概念逃脫了她的捕捉,無從形諸言語。不過,她倒是記得,有一次來了月事,她打開浴室洗手台底下的櫃子想拿衛生棉。她記得自己看著那袋衛生棉,感覺袋子似乎揚揚得意,仿佛在說:嗨,帕蒂!我們是你的孩子,你隻會有我們當你的孩子。我們肚子餓了,快喂我們吃東西,快喂血給我們!

一九七六年,距帕特裏夏扔掉最後幾顆避孕藥已有三年,兩人一起到亞特蘭大造訪一位名叫哈卡維的醫生。斯坦利對醫生說:“我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哪裏有問題,有的話該怎麽辦。”

他們做了檢查,結果顯示斯坦利的**活躍得很,帕特裏夏的卵子也很好,所有該暢通的管道都很暢通。

哈卡維手上沒有婚戒,臉色紅潤,表情開朗愉悅,就像期中考試結束後去科羅拉多滑雪度假回來的研究生。他說或許是他們太緊張了,而這樣的情形並不罕見。他告訴他們心理因素確實有影響,這點和性無能很像:你愈想就愈辦不到。可以的話,他們**時最好別去想懷孕的事。

回程途中,斯坦利一直臭著一張臉,帕特裏夏問他怎麽回事。

“我才沒有。”他說。

“沒有什麽?”

“我做那檔事時才沒想過懷孕!”

帕特裏夏本來有些落寞和恐懼,聽了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天晚上就寢後,當她覺得斯坦利肯定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話,把她嚇了一跳。他的聲音很平,卻伴隨著哽咽。他說:“是我,是我的錯。”

她轉過身來,雙手摸索著抱住了他。

“別說傻話。”她說。但她心跳得很快,太快了。他不隻嚇到了她,還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讀出了她內心深處早就認定但直到此刻才恍然發覺的秘密。她說不出理由,也拿不出根據,但就是感覺(應該說知道)他說得沒錯。是有地方不對,但不是她,是他。是他體內的什麽。

“別胡說八道。”她抵著他的肩膀厲聲低語。他身上微微冒汗,她忽然明白他在害怕。恐懼有如寒氣從他體內一波波散發出來,光著身子躺在他身旁突然變得像光著身子麵對開著門的冰箱一樣。

“我沒有胡說八道,也沒說傻話,”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平,仍舊帶著哽咽,“你其實也很清楚是我,但我不曉得為什麽。”

“這種事誰會曉得。”她語氣嚴厲,很像在罵人。她母親害怕時也是這種口氣。說話的同時,她感覺身體一陣顫抖,像是被鞭子抽到似的。斯坦利感覺到了,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有時候,”他說,“有時候我覺得我知道。我常做一個夢,很糟糕的夢,每次醒來我都會想:

我知道了,我知道哪裏不對了。不光是你沒懷孕的事,而是所有的一切,我生命中所有的不對勁。”“斯坦利,你的生活沒有不對勁!”

“我不是說裏麵,我裏麵沒問題。”他說,“我是說外麵,有事情應該結束卻沒結束。每回從夢裏醒來,我都會想:我的美好人生隻不過是台風眼中的寧靜,而我對風暴一無所知。我很害怕,但恐懼……很快就淡了,和其他的夢一樣。”

她知道他會做噩夢。她有五六次被他驚醒,發現他在**翻滾呻吟。也許他做過更多噩夢,隻是她都睡著了。每回她伸手抱他,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總是回答:我不記得了。說完便伸手拿煙,起身在床邊吞雲吐霧,等待殘夢像冷汗般從他體內排出。

沒有小孩。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晚上,就是斯坦利提前洗澡那天,望眼欲穿的雙方家長還在等著當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空出來的房間依然空著,加長型和迷你型衛生棉還待在浴室水槽下的櫃子裏,大姨媽依然每月造訪。她母親雖然自顧不暇,但對女兒的痛苦倒也沒有視若無睹。她來信不再提起這件事,斯坦利和帕特裏夏每年兩次回紐約造訪他們時,她也三緘其口。沒有人再開玩笑問他們吃維生素E了沒,斯坦利也不再提到小孩。但她有時在他沒察覺時會發現他臉上閃過一絲陰影。

某種陰影,仿佛他急著想記起什麽。

除此之外,他們的生活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五月二十八日晚上電話鈴響起。她當時正在看《家族之爭》,旁邊還擺著斯坦利的六件襯衫、她的兩件上衣、針線包和紐扣盒。斯坦利手裏拿著威廉·鄧布洛的新作,那本小說才剛出版,連平裝本都還沒上市。封麵印著張牙舞爪的怪物,封底是一個禿頭戴眼鏡的男人。

斯坦利坐在電話旁,拿起話筒說:“喂,這裏是烏裏斯家。”

他聽了一會兒,皺起了眉頭:“你說誰?”

帕特裏夏感到一瞬間的恐慌,事後卻不好意思承認,隻好對父母撒謊說她一聽到電話鈴響就知道事情不對了;其實她就擔心了那一秒鍾,放下手邊的針線活兒抬頭看了一眼。但也許沒有差別,也許在電話鈴響起之前很久,他們就知道會出事,和被低矮的紫杉圍籬環繞的高雅房子格格不入的事,太過注定所以不值一提的事……因此害怕一秒鍾就夠了,就像被冰錐刺了一下。

是我媽?她問,心想可能是她父親心髒病犯了,因為他體重超過標準二十斤,而且打從四十出頭就一直“肚子痛”。

斯坦利對她搖搖頭,電話裏的人說了什麽讓他笑了。“你……是你啊!老天爺,我真白癡!邁克!

你怎麽——”

他再次陷入沉默,靜靜地聽著,微笑從臉上消失了。她察覺(或自認為察覺)他露出剖析的神情,表示有人正在描述自己的麻煩,或是解釋某件事情突然生變,或者告訴他什麽新奇有趣的事。她猜是第三個。新客戶?老朋友?可能吧。她將注意力轉回電視節目,發現一個女的撲上去抱住理查德·道森,在他臉上狂吻。她心想親過道森的女人肯定比親過“巧言石”的女人還多。要是有機會,她也願意吻他。

斯坦利的藍色牛仔襯衫需要黑紐扣。帕特裏夏一邊找,一邊隱約察覺對話似乎變調了。斯坦利不時嘀咕,甚至問道:“你確定嗎,邁克?”接著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好吧,我了解了。對,我……

對,對,所有東西。相片我有。我……什麽?……不,我沒辦法百分之百保證,但我會仔細考慮。你知道那個……哦?……他真的那樣?……嗯,那還用說!我當然是。對……當然……謝謝……對。再見。”

說完掛了電話。

帕特裏夏瞄了斯坦利一眼,發現他正茫然地望著電視機上方。電視裏的觀眾正在為萊恩一家鼓掌,他們剛拿到兩百八十分,問題是:“中學生說他們最討厭哪一門課?”他們猜大多數觀眾會答“數學”,光憑這個答案就拿了一堆分數。萊恩全家蹦蹦跳跳,興奮地尖叫,斯坦利卻愁眉不展。帕特裏夏後來告訴父母,她覺得斯坦利的臉色不太好。這是真的,但她沒有說她當時不以為意,認為那隻是燈光作怪,因為玻璃燈罩是綠色的。

“斯坦,誰打來的?”

“啊?”他回頭看她。看他的神情,帕特裏夏覺得他有點心不在焉,或許還摻雜幾分惱怒。事後她在心裏反複回憶當時的情景,逐漸覺得丈夫是在刻意將自己從現實中抽離,一次抽離一點,那是即將墮入黑暗的男人的神情。

“打電話來的是誰?”

“沒誰,其實沒人。”他說,“我想去泡個澡。”說完站起身來。

“什麽,七點鍾就洗澡?”

斯坦利沒有回話便走出了起居室。她原本想問他哪裏出問題了,甚至想追出去問他是不是想嘔吐

——他在**很放得開,但其他方麵有時卻拘謹得很。他說要去洗澡,其實可能是去嘔吐,把跟身體不合的東西弄出來。可是,新選手皮斯卡波家正要登場,帕特裏夏知道理查德·道森一定會拿他們的姓氏開玩笑,而且她還沒找到該死的黑紐扣,明明盒子裏有很多。肯定是躲起來了,隻有這個可能……

於是她沒說什麽,完全把斯坦利忘了,直到節目結束,她抬頭看見椅子空著,才又想起他來。她之前聽到樓上傳來放水聲,過了五到十分鍾就停了……但這會兒她才發覺自己沒聽到打開冰箱門的聲音,表示他沒拿啤酒就上樓了。某人打來電話扔了一個大麻煩給他,她表示半點同情了嗎?沒有。有試著幫他一把嗎?沒有。察覺異狀了嗎?還是沒有。全是因為那個笨蛋節目——她甚至不能怪扣子,扣子隻是借口。

好吧,她會拿一罐迪克西啤酒上去,坐在浴缸旁陪他,幫他刷背,假扮日本藝伎為他洗頭,問清楚哪裏出了問題……那個人是誰。

帕特裏夏從冰箱裏拿了一罐啤酒上樓,看見浴室的門關著,才真的開始覺得不安。門不是虛掩著,而是緊緊地關著。斯坦利泡澡從不關門,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小玩笑:門關著表示他正在做小時候母親教他的事,開著表示他不介意做他母親按規矩留給別人教他的事。

帕特裏夏用指尖輕輕敲門,突然覺得(而且很明顯地覺得)聽起來很像爬蟲的窸窸聲。不用說,打從兩人結婚以來,她從來沒像客人一樣敲過浴室的門。不光浴室,所有的門都一樣。

不安的感覺突然變得強烈起來,讓她想起卡森湖。她童年常去那裏遊泳,八月初的湖水就像溫泉一樣暖……但偶爾會有令人驚喜的暗流,涼得讓人發抖。前一刻還很溫暖,下一刻就感覺流過臀部的水溫驟降了二十度。當年的感覺扣掉驚喜,就是她現在的感受。帕特裏夏再度被冰流掃過,隻是這回不是在她臀部下方,凍僵她浸在卡森湖深水裏的修長雙腿。

這回暗流掃過的是她的心。

“斯坦利?親愛的?”

她不再用指尖輕輕敲門,而是用力拍打,但依然毫無響應。她開始捶門。

“斯坦利?”

她的心。她的心從胸口蹦出來了,在喉嚨裏劇烈跳動,讓她呼吸困難。

“斯坦利!”

在呼喊的間隙(四下隻有她的叫喊聲,離她每天安枕入眠的床不到九米,自己的叫喊聲讓她更加害怕),帕特裏夏聽見一個聲音,讓驚慌有如不速之客從她心底深處躥了出來。那個聲音很輕,其實,隻是滴水聲。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她仿佛看見水龍頭前端出現了一個水滴,愈來愈重,愈來愈大,像懷孕一樣,然後落了下去:滴答。

隻有滴答聲,沒別的聲音。她忽然確信今天晚上心髒病發的不是她父親,而是斯坦利。

她低哼一聲,抓住刻花玻璃門把用力扭轉,但門依然紋絲不動。它鎖上了。帕特裏夏·烏裏斯心裏冒出三個從不:斯坦利從不傍晚洗澡,斯坦利洗澡時從不關門(除非上廁所),斯坦利從不鎖上門不讓她進來。

她心慌意亂地想,難道心髒病是可以準備的嗎?

帕特裏夏舔舔嘴唇,發出在她聽來好似細砂紙滑過板子的聲音。她又喊了他一次,但除了水龍頭持續、惱人的滴水聲,浴室裏依然毫無動靜。她低頭發現自己手上還拿著那罐啤酒。她愣愣地看著啤酒罐,心髒像兔子似的在喉嚨裏狂奔;她望著啤酒罐,仿佛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似的。事實上,她好像真的沒見過,起碼沒見過這個,因為啤酒罐一眨眼就變成了電話聽筒,和蛇一樣又黑又嚇人。

“這位女士,有什麽問題嗎?您需要什麽幫助?”黑蛇嘶嘶地說道。帕特裏夏將它丟回機座上,一邊擦手一邊逃離。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回到了起居室,這才忽然意識到驚慌像小偷一樣悄悄爬進她的頭腦,占據了她。她想起來了。她剛才將啤酒扔在浴室外,子彈似的衝下樓,心裏模糊地想著:

這隻是虛驚一場,我們以後講起這件事一定會笑死。他隻是放滿水之後想到沒有煙,所以衣服沒脫就出去拿——

沒錯。隻是浴室的門已經鎖了,而他嫌開鎖太麻煩,就打開浴缸上方的窗戶鑽了出去,像隻蒼蠅似的沿著外牆往下爬。沒錯,一定是這樣,肯定是——

驚慌再度湧上心頭,仿佛就要溢出杯緣的黑咖啡。她閉上眼睛對抗驚慌,像蒼白的雕像般一動不動,頸部的脈搏跳得飛快。

現在她想起自己為何跌跌撞撞跑下樓了。她想要打電話,嗯,對,是這樣沒錯,但她想打給誰?

她忽然有個瘋狂的想法:我要打給烏龜,但烏龜幫不了我們。

反正無所謂。她已經按了0,也一定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因為接線員問她有什麽問題。她是有問題。但你要怎麽跟那個沒有臉的聲音說?你要怎麽跟他說斯坦利把自己鎖在浴室裏,無視她的呼喊?

還有持續不斷的滴水聲快讓她心髒病發了?得有人幫幫她。有人——

她猛地在手背上咬了一口。她試著思考,試著強迫自己思考。

備份鑰匙。廚房櫥櫃裏有備份鑰匙。

她立刻行動,不料拖鞋踢到了擺在椅子旁的紐扣盒。幾顆紐扣撒了出來,映著燈光,有如澄澈的眼睛在閃閃發亮。她起碼看見六顆黑紐扣。

櫥櫃在水槽正上方,門後掛著一塊上了亮光漆的鑰匙形木板,是斯坦利的一位客戶兩年前送給他的聖誕禮物,在自家工作室做的。鑰匙板上釘了許多小鉤子,掛著家裏所有鑰匙。每個鉤子上都有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掛鉤下方貼有標簽膠帶,上頭是斯坦利整齊的小字:車庫、閣樓、一樓浴室、二樓浴室、前門、後門。最旁邊是汽車的備份鑰匙,分別標著奔馳和沃爾沃。

帕特裏夏打開櫥櫃,鑰匙搖晃著,她抓起標有二樓浴室的鑰匙轉頭就跑,跑到樓梯口時開始走。

恐慌還沒走遠,奔跑隻會讓它回來。或許,隻要她慢慢走,就不會有事。即使有事,神在天上看到她走路,或許會想:哎呀,好險,我剛才犯了大錯,現在還有時間挽回。

她像參加婦女讀書會一樣沉著地走上樓,沿著走廊來到關著的浴室門前。

“斯坦利?”她喊了一聲,再次轉動門把,心裏忽然害怕到了極點,不想用鑰匙,因為一旦用鑰匙就不能回頭了。要是神沒有在她動用鑰匙之前挽回一切,就表示他打算袖手旁觀,畢竟奇跡是過去的事了。

但門仍舊鎖著,隻有不變的滴答聲……和隨之而來的安靜。

她的手在發抖,鑰匙在門板上哢哢作響,兜了幾圈才找到鎖孔插了進去。帕特裏夏轉動鑰匙,聽見門鎖啪地彈開。她慌忙去抓門把,但門把再度滑脫——不是因為門鎖著,而是因為她掌心冒汗。她握緊門把用力一轉,將門推開。

“斯坦利?斯坦利?斯坦——”

浴缸的藍色浴簾被推到不鏽鋼橫杆的另一端。她看著浴缸,忘了喊她丈夫。她愣愣地注視著浴缸,表情嚴肅,有如第一天上學的孩子。她很快就會開始尖叫,隔壁的安妮塔·麥肯奇會聽見她的叫聲,以為有人闖入烏裏斯家,還殺了人,便打電話報警。

但在那一刻,帕特裏夏·烏裏斯隻是默默地站著,雙手交握垂在黑色棉布裙前,表情嚴肅,瞪大雙眼,像是第一天上學的小孩。接著,她原本近乎莊嚴的表情開始轉變,瞪大的眼睛開始浮凸,恐懼得咧開了嘴巴。她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聲音全卡在喉嚨裏。

日光燈開著,浴室裏十分明亮,沒有半點陰影,什麽都看得見,想看不想看的都一清二楚。浴缸裏的水是亮粉色的,斯坦利背靠浴缸一頭躺著,頭往後仰的幅度之大,讓他的黑發下緣觸及兩塊肩胛骨之間。他睜開的雙眼要是還能看見東西,肯定覺得帕特裏夏上下顛倒。他的嘴像彈開的門一樣大張著,極度驚恐的表情凍結在臉上。一盒吉列牌刮胡刀片擺在浴缸邊。他兩手從手腕內側到手肘各劃了一刀,兩邊手腕橫著劃了一刀,形成兩個血淋淋的T字。慘白燈光下,傷口閃著紅紫色。她看著**的肌腱和韌帶,覺得很像切開的廉價牛肉。

一個水滴在閃亮的鉻質水龍頭前端緩緩成形,愈來愈鼓,好像懷孕一樣。水滴閃閃發光,然後墜落。滴答。

他死前用右手食指沾著自己的血在浴缸上方的藍瓷磚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單詞,兩個字母歪七扭八,右邊的字母旁有一道之字形血痕,她覺得是他手垂下來落進浴缸時弄上去的。她想那個字(斯坦利在世上留下的最後的痕跡)一定是他昏迷之前留下的,仿佛在對她哭喊:

又一滴水落進浴缸。

滴答。

夠了。帕特裏夏·烏裏斯終於能出聲了。她盯著丈夫發亮的、死寂的雙眼,開始放聲尖叫。

理查德·托齊爾閃人

開始嘔吐之前,理查德一直覺得自己做得不錯。

他聽完邁克·漢倫說的所有事情,講了該講的話,回答了邁克的問題,甚至提了幾個問題。他隱約察覺自己用了某個角色的聲音,不是奇怪或誇張的那種,例如他錄廣播節目有時會用的聲音(他最愛的角色是變態公文包色魔會計師,起碼目前如此,那角色受歡迎的程度直追觀眾最愛的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而是溫暖渾厚又有自信的聲音,“我很好”的聲音。聽起來很棒,可惜是假的,就和其他配音一樣是個謊言。

“你還記得多少,理查德?”邁克問他。

“非常少,”理查德說完頓了一下,“但我想夠多了。”

“你會來嗎?”

“會。”理查德說完就掛了電話。

他靠著椅背在書房坐了一會兒,隔著書桌眺望窗外的太平洋。左邊有兩個小鬼,但不像踩著衝浪板,而是騎在上頭,因為現在沒什麽浪。

桌上的鍾顯示此刻是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五點零九分。鍾是某個唱片公司送的禮物,很昂貴的LED石英鍾。當然,邁克那兒比這裏快三小時,已經天黑了。他想到這點就起雞皮疙瘩,於是起身找事情做。首先當然是放唱片——不是精挑細選,而是從架上幾千張唱片中隨便拿一張。搖滾樂和配音一樣,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放音樂他就沒法工作,而且愈大聲愈好。這回他拿到的是摩城精選輯,唱歌的是馬文·蓋伊,他不久前才加入理查德所謂的“全是死人樂隊”。馬文·蓋伊唱著《我聽見竊竊私語》。

哦,你一定不曉得我怎麽會知道……

“還不壞。”理查德說,甚至露出了微笑。情況很糟糕,殺得他措手不及,但他覺得自己會有辦法應付,不用擔心。

他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接下來那個小時,他忽然覺得現在這樣好像自己已經死了,卻得到允許為自己的生意收尾……當然還包括安排後事,他覺得自己做得相當不錯。他試著聯絡認識的旅行社小姐,心想她可能已經下班,正在高速公路上,不過還是姑且一試,沒想到竟然接通了。他跟她說了他的需求,她請他等十五分鍾。

“我欠你一次,卡羅爾。”他說。過去三年他們雖然從未謀麵,關係卻也從托齊爾先生和費尼小姐進展到了理查德和卡羅爾。

“那好,你現在就還,”她說,“你能學變態公文包給我聽嗎?”

理查德立刻(配音如果還要想,就永遠也說不出來了)說:“我是變態公文包色魔會計師,前兩天有一個人來找我,想知道罹患艾滋病最慘的地方是什麽?”他微微壓低嗓子,但聲音變得更輕快,美國口音依然很明顯,卻讓人感覺是有錢的英國佬在說話,咬字不清,讓人困惑又著迷。理查德壓根不曉得變態公文包是何許人也,但他敢說他一定穿白西裝,讀《時尚先生》雜誌,用高腳杯喝東西,身上散發出椰子洗發精的香味。“我立刻回答——是怎麽向你母親解釋它是你從一個海地女孩身上感染到的。我是變態公文包色魔會計師,不來不硬,來了就硬,我們下回見。”

卡羅爾·費尼一邊大笑一邊尖叫:“太像了!一模一樣!我男友說他不相信你能發出那麽多聲音,一定是靠變聲器之類的東西——”

“親愛的,這就叫天分。”理查德說。變態公文包退場了,換成頭戴高帽、肩扛高爾夫球袋的紅鼻子諧星費爾茲上台。“我身體裏都是天分,得把毛細孔堵住免得噴出來,就像……呃,噴泉。”

費尼再次笑著尖叫。理查德閉上眼睛,感覺頭要開始痛了。

“幫我想點辦法吧,拜托了。”他用的還是費爾茲的聲音,接著,沒等她笑完就掛了電話。

現在,他又得做回自己。這實在很難,而且一年難過一年。不是自己的時候比較容易勇敢。

他想挑一雙好穿的便鞋,最後還是決定穿球鞋。就在這時,電話又響了。是費尼打來的,她以前回電話從來沒這麽快過。理查德當下有股衝動,很想用彪福·齊斯德萊佛的聲音,好不容易才忍住。

她幫他訂到了一張美國航空的夜班頭等艙機票,從洛杉磯直飛波士頓,晚上九點半出發,隔天清晨五點左右抵達洛根機場。達美航空的班機早上七點三十分從波士頓起飛,八點二十分將他送到緬因州的班戈市。她已經向阿維斯租車公司訂了一輛轎車,從班戈國際機場的租車櫃台到德裏隻有四十一公裏。

隻有四十一公裏?理查德想,真的嗎,卡羅爾?嗯,可能吧,用公裏算的話。其實你根本不曉得到德裏究竟有多遠,我也不曉得。不過,天哪,老天爺,我會搞清楚的。

“我還沒訂旅館,因為你沒說要在那裏待多久,”她說,“你要我——”

“不用了,我自己來吧,”理查德說,接著就讓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接手了,“你真是小可愛,寶貝兒,嬌滴滴的小可愛。”

他好好講完電話(永遠要讓對方笑著掛上話筒),接著撥了緬因州查號台的號碼207-555-1212,詢問德裏旅館的電話。老天,那旅館還真是陳年舊物。他已經多少年沒有想到它了,十年?二十年?

還是二十五年?要不是邁克打來電話,他可能永遠不會想起那個名字。然而,他生命中曾有一段時間每天走過那棟紅磚樓房,有幾次是跑過去的,後麵跟著亨利·鮑爾斯和貝爾奇·哈金斯,還有那個叫維克多什麽的大塊頭。他們在他後麵狂追,大聲喊著“你跑不掉的,臭爛臉!別想逃,你這個小鬼!別想逃,你這個四眼玻璃!”之類的罵人的話。他們到底追到他沒?

理查德還沒記起來,接線員就答話了,問他旅館在哪個城市。

“在德裏,先生——”

德裏!老天,就連說出“德裏”兩個字都讓他覺得很陌生,好像親吻古董一樣。

“您能查到德裏旅館的電話嗎?”

“請稍等。”

不可能,德裏早該煙消雲散,被都市更新計劃夷為平地,變成音樂廳、保齡球館或電玩店才對,不然就是某個皮鞋推銷員好運用完,喝醉酒在**抽煙把整座城市都燒了,清潔溜溜,就像亨利·鮑爾斯老是拿來揶揄他的那些玻璃杯。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歌是怎麽唱的?美好時光……在少女眨眼間消逝無蹤。什麽少女?噢,貝,是啊,貝……

旅館可能變了,但顯然沒消失,因為話筒另一端傳來毫無起伏的語音答複:“號碼……是……九……

四……一……八……二……八……二。重複,號碼……是……”

理查德一次就記下來了。掛斷錄音電話,感覺還不賴。他不禁想象地底深處埋著一個巨大的球形“查號”怪獸,幾千隻鉻質手臂抓著幾千根電線,忙得滿頭大汗,感覺就像電話版的八爪博士。理查德覺得自己所在的世界愈來愈像個巨大的電子鬼屋,所有數字鬼魂和害怕的人類不安地共存著。

借用保羅·西蒙的歌名,就是依然佇立,多年後依然佇立。

他打電話給旅館。他上次看到旅館時,還是戴著膠框眼鏡的孩子。那個號碼1-207-941-8282好撥得很。理查德將話筒拿到耳邊,從寬大的風景窗往外看。衝浪的人走了,一對情侶牽著手從他們剛才衝浪的地點緩緩往岸上走,感覺就像掛在卡羅爾·費尼旅行社牆上的海報一樣完美。唯一的缺憾是兩人都戴了眼鏡。

別想逃,臭爛臉!我們要打爆你的眼鏡!

克裏斯,他忽然靈光一閃,他的姓是克裏斯。維克多·克裏斯。

老天,他根本不想知道這些,尤其現在,不過似乎不重要了。記憶地窖出事了,理查德·托齊爾收藏美好往事的地方出問題了,門打開了。

隻不過那裏有的不是唱片,對吧?你在那裏不是“金曲”理查,不是炙手可熱的電台DJ,也不是擁有一千種聲音的男人,對吧?而正在打開的那些……那些其實也不是門,對吧?

他試著甩掉那些念頭。

記得我很好,我沒事。你沒事,理查德·托齊爾沒事。抽根煙就好了。

他四年前戒了煙,不過現在需要來一根。

那裏沒有唱片,隻有屍體。你把屍體埋得很深,但一場瘋狂的地震將它們從地下全吐了出來。在那裏,你不是“金曲”理查。你隻是“四眼田雞”,和你的同伴在一起,嚇得連蛋都快變成葡萄果醬了。那些不是門,也沒有打開。那是地窖,理查德,它們正在崩裂。你以為吸血鬼都死了,這會兒全部飛了出來。

一根煙,一根就好。看在老天的分上,一根卡爾頓就好。

別想逃,四眼田雞!絕對要你把他媽的書包吃下去!

“德裏旅館。”帶著北方腔的男人說。那個聲音經過新英格蘭、中西部,再鑽過拉斯維加斯的賭場底下,一路傳到他耳中。

理查德問對方能不能幫他在旅館預訂一個房間,明天入住。對方說可以,問他想停留多久。

“說不準,我有——”他微微頓了一下。

他到底有什麽?他腦海中浮現一個背著格子呢書包的男孩,被問題少年們追趕。他看見男孩身材纖細,戴著眼鏡,臉色蒼白,似乎在用一種神秘的方式對著過往的欺淩大喊:打我啊!來打我啊!打我嘴唇!把我牙齒上的嘴唇打爛!打我鼻子!有種就把它打到骨折流血!打我耳朵,讓它腫得像花菜!

把我眉毛劃開!打我下巴!把我擊倒啊!打我眼睛!誰叫它們躲在討厭到極點的膠框眼鏡後頭,一隻鏡腳還用膠帶粘住,讓眼睛看起來又大又藍!把眼鏡打斷!讓碎鏡片戳穿一隻眼睛,讓它永遠看不見!

他媽的!

“我有事要到德裏出差。我不知道生意要談多久,不如先訂三天,保留延期的選項,如何?”

“保留延期的選項?”櫃台接待人員遲疑地問,但理查德沒說什麽,耐心等對方自己搞懂,“哦,我明白了!沒問題!”

“謝謝。還有我……呃……希望你十一月投咱們一票,”肯尼迪總統說,“傑基想要……呃……重新裝潢……呃……白宮,而且我也幫……我弟弟羅伯特……呃……安排好工作了。”

“托齊爾先生?”

“是。”

“好……在線還有另外一個人。”

肯定是DOP的老政客,理查德心想,也許你不知道,DOP是死老黨的意思。他忽然打了個冷戰,於是又急忙對自己說,別擔心,理查德,沒事的。

“我也聽到了,”理查德說,“一定是跳線。房間怎麽樣?”

“哦,房間沒問題,”接待人員說,“德裏這裏有生意,但一直沒大發展。”

“是嗎?”

“嗯哼。”接待人員說。理查德又打了個冷戰。這部分他也忘了——新英格蘭人答“是”的方式:

嗯哼。

別想逃,討厭鬼!亨利·鮑爾斯鬼魅般的聲音朝他嘶吼,他覺得體內有更多地窖打開了。他聞到的不是屍體的腐臭,而是早已凋零的回憶的惡臭,感覺更糟。

他將自己的美國運通卡號碼報給接待人員,掛上電話之後又打給史蒂夫·科沃爾,KLAD電台的節目主任。

“什麽事,理查德?”史蒂夫問。洛杉磯的調頻搖滾電台競爭激烈,不過KLAD在最新的收聽率調查中排行第一,讓史蒂夫心情大好——這時候最適合求他幫忙,謝天謝地。

“嘖,你會後悔問我這句話的,”他對史蒂夫說,“我要閃人幾天。”

“閃人——”他可以想象史蒂夫皺起了眉頭,“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理查德。”

“箭在弦上,我要閃了。”

“什麽叫你要閃了?排班表就在我麵前,你明天下午兩點到六點錄音,和之前一樣的時間。事實上,你四點要訪問克拉倫斯·克萊蒙斯。你知道克拉倫斯·克萊蒙斯是誰吧,理查德?就是布魯斯·斯普林斯汀要他‘上台吹幾聲’的大塊頭。”

“麥克·奧哈拉訪問他和我訪問他是一樣的。”

“克拉倫斯不想跟麥克聊天,理查德。他不想接受鮑比·羅素訪問,也不想和我聊。他是彪福·齊斯德萊佛和殺手袋子男的崇拜者啊,夥計,他隻想跟你聊。我可不想見到體重一百一十公斤、差點當上職業美式足球隊員的薩克斯樂手在我錄音室裏大發雷霆。”

“我可不記得他是那種人,”理查德說,“我們講的是克拉倫斯·克萊蒙斯,又不是凱斯·穆恩。”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理查德耐心等待。

“你不是認真的吧?”最後,史蒂夫問他,語調悲傷,“我是說,除非你母親過世或腦袋長了腫瘤,否則這就叫放鴿子。”

“我非去不可,史蒂夫。”

“真的是你母親生病了?她死了嗎?”

“我母親十年前就死了。”

“那是你長了腦瘤?”

“我連腸息肉都沒有。”

“這不好笑,理查德。”

“我沒開玩笑。”

“你這麽做真他媽差勁,我討厭這樣。”

“我也不喜歡,但我非去不可。”

“去哪裏?為什麽要去?怎麽回事?你說啊,理查德!”

“有人打電話來,我很久以前認識的人。在另一個地方。當年出了一件事,我答應過,我們都答應過,要是再發生那樣的事,我們都會回去。我想應該是出事了。”

“你說的到底是什麽事,理查德?”

“我現在最好別說。”再說,若我告訴你實話,說我不記得了,你會認為我瘋了。

“你何時做了這麽偉大的承諾?”

“很久以前,一九五八年夏天。”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他知道史蒂夫正在想:這個擁有“金曲”理查、彪福·齊斯德萊佛上校、殺手袋子男等綽號的人是在整我,或者是他精神崩潰了?

“你那時隻是個孩子。”史蒂夫的語氣毫無起伏。

“十一,快十二歲。”

沉默再度降臨,理查德耐心等待。

“好吧,”史蒂夫說,“我會幫你調度,讓麥克代班。我也可以打電話叫查克·福斯特頂個幾次,隻要我找得到他窩在哪家中國餐館。我這麽做是因為我們認識很久了,但我不會忘記你這回放我鴿子,理查德。”

“嗨,你少來了。”理查德說,他的頭愈來愈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難道史蒂夫真的以為他不知道?“我隻不過請幾天假,你卻說得好像我在電台執照上拉屎一樣。”

“請假幹嗎?去北達科他州的狗屁瀑布參加幼童軍聚會,還是去西弗吉尼亞州的雞巴城?”

“兄弟,狗屁瀑布應該在阿肯色州。”彪福·齊斯德萊佛用他有如大槍管的聲音說,但史蒂夫不為所動。

“就為了你十一歲時答應的事?拜托!十一歲小孩的承諾哪能算數!而且,理查德,你應該很清楚,我們不是賣保險的,也不是律師事務所,而是娛樂業,雖然沒什麽了不起,但你應該他媽的很清楚,要是你早一星期通知我,我現在就不會一手拿話筒一手拿胃藥了。你這是抓著我的卵蛋往牆上摔,你清楚得很,所以別再侮辱我的智商了!”

史蒂夫講到後來簡直是在咆哮。理查德閉上眼睛。我不會忘記的,史蒂夫說,理查德知道他不會。

但他說十一歲小孩的承諾不能當真,那就大錯特錯了。理查德不記得自己答應了什麽,也不確定自己想要記起,但絕對很認真。

“史蒂夫,我非去不可。”

“我知道,我也說我會處理了,所以你就去吧,快去啊,你這個爛人。”

“史蒂夫,你這麽說太荒——”

但史蒂夫已經掛了電話。理查德放下電話,才剛鬆手,電話又響了。他不用接就知道是史蒂夫,他肯定氣極了。現在跟他講什麽都沒有用,場麵隻會更難看。他將電話側麵的開關往右撥,鈴聲戛然而止。

他上樓從衣櫃裏拎出兩隻手提箱,隨手塞了一堆衣服,包括牛仔褲、襯衫、內衣和襪子,看都沒看一眼,等到了旅館才發現自己帶的是童裝。他拎著手提箱下樓。

小房間牆上掛著安塞爾·亞當斯拍的大瑟爾黑白相片,他拉動隱藏鉸鏈,將相片移開,露出保險箱。他打開保險箱,裏麵是一堆文件,包括這間房子(恰巧位於斷層線和森林火災區之間)的地契、愛達荷州一塊八公頃林地的土地權狀和一遝股票。他當初買這些股票很隨意,股票經紀人看到他就頭痛,但沒想到這些年來一直穩定上漲。他有時想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竟然快成為(還不是,但快了)有錢人了。這都要歸功於搖滾樂……當然還有配音。

他在文件堆裏翻找。地契、土地權狀、股票、保單,甚至還有一份最新的遺囑。全是將你和生活牢牢綁在一起的枷鎖,他心想。

理查德忽然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掏出打火機一把火燒了這些該死的“茲因某故”“據本文件”和“凡持有本證明者”。他真的可以。收在保險箱裏的這些文件突然變得不值一文。

這時,他才真正感覺到驚恐。和靈異無關,而是發覺一個人有多容易將生活銷毀棄置。真正可怕的是這個。隻要拿出電風扇對著自己多年累積的一切按下他媽的按鈕就可以。燒了它或吹散它,然後閃人。

文件隻是小嘍囉,真正的家夥在後頭。現金。十元、二十元和五十元的鈔票,總共四千美元。

拿出來塞進牛仔褲口袋裏。他心想,自己當初將錢放進保險箱時,是不是已經知道會有這一天。

某個月五十元,下個月一百二十元,再下個月或許隻放十元。沒用的錢,跑路費。

“靠,真可怕。”他沒發現自己脫口而出。他隔著寬大的窗戶茫然地望著海灘。海灘上空無一人,衝浪的人走了,度蜜月的(是的話)也走了。

唉,是啊,醫生,一切都回來了。比方說,你還記得斯坦利·烏裏斯嗎?跟你打賭我記得……還記得我們以前說了什麽而且覺得很酷嗎?斯坦利·魷魚絲,那些大孩子都這麽叫他。“嘿,魷魚絲!喂,他媽的膽小豬,你想跑去哪裏?找你的玻璃同誌吹喇叭嗎?”

他猛地關上保險箱的門,將相片轉回原位。他上一回想到斯坦利是什麽時候?五年前嗎?還是十年、二十年前?他一九六〇年春天和家人搬離德裏,那些死黨的臉消失得多快啊,那群可憐的窩囊廢。

他們常到“荒原”小屋廝混,那地方明明雜草叢生,卻叫那個名字,還真好笑。他們戲稱自己是叢林探險家,想象自己是被日軍包圍的海軍工程隊,在太平洋一座珊瑚島開辟了降落跑道。他們還是水壩工人、牛仔和降落叢林星球的航天員,什麽角色都有,但無論扮演什麽,別忘了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躲避。躲避那些大孩子,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裏斯和貝爾齊·哈金斯那票流氓。他們真是一群窩囊廢:斯坦利·烏裏斯的猶太大鼻子;威廉·鄧布洛隻有喊“唷嗬,銀仔!”才不會結巴得讓你想跳樓;

貝弗莉·馬什總是渾身瘀青,將煙卷在上衣袖子裏;本·漢斯科姆胖得不行,簡直像人類版的大白鯨;

還有理查德·托齊爾的厚眼鏡片、全A的好成績、聰明的嘴巴和看了就想幫他改造一番的臉。有哪個詞可以拿來形容他們呢?有的,當然有。法文中那個貼切的詞就是“軟腳蝦”。

回來了,全都回來了……這會兒他在自己的窩,卻像暴風雨中的流浪狗一樣瑟瑟發抖,因為他不隻回憶起當年一塊兒逃跑的夥伴,還有其他東西,他已經很多年未曾想起的東西,在表麵下顫動。

血淋淋的東西。

內波特街的房子,還有威廉的尖叫:“你殺、殺了我弟弟,你這、這個渾蛋!”

他都記得嗎?夠多了,足以使他不想再記得這一切,我敢跟你打賭。

垃圾、糞臭和某個東西的味道,比垃圾和糞臭都難聞。是獸臊味,是它的惡臭,在德裏鎮地底的黑暗裏,伴隨著機器轟隆作響。他記得喬治——

不行了,他轉身朝浴室跑去,絆到伊姆斯椅險些摔倒。差一點就來不及了。他跪著滑過浴室滑溜的地板來到馬桶前,有如動作古怪的地板舞者,抓著馬桶邊,將胃裏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卻仍未止住嘔吐。忽然間,喬治·鄧布洛出現在他眼前,仿佛昨天一樣。一九五七年秋天遇害的喬治,事情就從他開始。那年洪水剛過,喬治就死了,一邊手臂被人扯斷。理查德早將這一切從記憶中抹去,但有時它們仍會回來。是啊,那些事情會回來,有時候。

嘔吐完畢,理查德伸手去抓衝水把手,頓時水聲嘩啦,化成熱騰騰酸水的晚餐就這麽香噴噴地衝走了。

流進下水道。

流進下水道的幽閉、惡臭和漆黑裏。

他放下馬桶蓋,額頭貼著蓋麵開始哭泣。從他母親一九七五年過世以來,這是他頭一回落淚。他下意識將手放在眼睛底下,隱形眼鏡從他眼裏滑出來,在他掌心閃閃發亮。

四十分鍾後,像被掏空又像被滌淨的理查德將手提箱扔進名爵跑車,把車從車庫倒出來。天色漸暗,他看著剛種了新樹的房子和沙灘,看著有如淺綠寶石嵌著一條金線的海水,心裏忽然確信:他再也看不到這些了,他即將赴死。

“回家了,”理查德·托齊爾輕聲對自己說,“回家了。神啊,幫幫我。”

他掛擋開車,再次覺得人要從看似穩固的生活墜入突如其來的深淵——無來由地走進黑暗,邁向陰暗界——是多麽容易。

沒錯,就是無來由地走進黑暗。在那裏什麽都可能遇上。

本·漢斯科姆喝酒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晚上,如果想見見被《時代》雜誌譽為“全美最具潛力新生代建築師”的那個人(《時代》雜誌《都市節能與少壯先鋒》,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就得開車離開奧馬哈市,沿著80號州際公路往西開,在斯威德霍爾姆下交流道,再經81號高速公路開進斯威德霍爾姆市區(地方不大),在“巴奇吃到飽”餐館(炸雞排是本店招牌菜)轉彎上92號高速公路,一出市界就右轉上63號高速公路,接著直行穿越荒蕪的蓋特林鎮,最後抵達赫明頓鎮。和赫明頓鎮比起來,斯威德霍爾姆簡直就是紐約市。這裏的商業區有八棟樓,全都在同一條街上,一邊五棟,一邊三棟,包括“剪幹淨”發廊(窗上貼著十五年前的泛黃布告,寫著:嬉皮請到別處理發)、一間二輪影院和低價雜貨店,還有內布拉斯加房貸銀行、76加油站、雷氏藥房和一家全國農具五金行——鎮上隻有這家店看上去生意比較興隆。

靠近街盡頭有一家小酒館,離其他建築有一點距離,感覺像是被流放了,位於大空地旁邊,名字叫紅車輪。要是順利開到那裏,就會在坑坑窪窪的停車場上看見一輛一九六八年出廠的老凱迪拉克敞篷車,車後插著兩根民用波段天線,車頭的裝飾車牌上隻寫著三個字:“本的車”。進了停車場朝酒吧走,就會看到那個家夥:瘦瘦高高,皮膚曬得黝黑,穿著條紋襯衫、褪色的牛仔褲和破爛的技師靴,臉上除了眼角看不到半點細紋。他三十八歲,外表可能比實際年輕十歲。

本在吧台邊坐下。“你好,漢斯科姆先生。”瑞奇·李一邊打招呼,一邊將紙巾放在吧台上。他的語氣裏有一點驚訝,事實上也是。他從來沒有見過漢斯科姆在工作日晚上出現在紅車輪。他通常周五晚上來這裏點兩杯啤酒,周六再喝個四五杯。他總會問起瑞奇·李的三個兒子,離開時也總會在杯底壓一張五元鈔票當小費。就交談能力和個人偏好而言,本絕不是瑞奇·李最喜歡的客人。每周十元小費(聖誕節變成五十元,五年來都是如此)是不賴,但要他陪本聊天,憑這點錢還差遠了。聊伴本來就不多見,在這種鄉村酒吧,聊天又不值錢,談得來的對象更是比母雞牙齒還稀罕。

雖然漢斯科姆在新英格蘭出生,在加州上大學,卻有著誇張的得州人性格。瑞奇·李很仰賴他周五和周六的光臨,因為這些年的經驗告訴他,他可以信賴這一點。漢斯科姆先生也許在紐約蓋摩天大樓(他已經在那裏蓋了三棟最受矚目的建築),在雷東多海灘興建美術館,在鹽湖城蓋商業大樓,但每周五晚上八點到九點半之間,正對停車場的門都會打開,而漢斯科姆會走進來,仿佛就住在小鎮另一頭,因為沒什麽好看的電視節目所以決定過來晃晃。其實他有一架裏爾噴氣式飛機,還有私人起降跑道,在位於詹金斯的農場上。

兩年前他到倫敦設計英國廣播公司的通訊中心,並且擔任監造人。英國報紙至今仍然對那棟新大樓的好壞激辯不休(《衛報》:“倫敦二十年來最美麗的建築”;《鏡報》:“史上最醜,可以和我丈母娘徹夜狂歡後的醜臉媲美”)。漢斯科姆接下那份工作時,瑞奇心想,嗯,要過一段時間才會見到他了,說不定他會完全忘了我們。的確,本·漢斯科姆前往英國那一周,周五果然不見他的蹤影。

但八點到九點半之間隻要有人開門,瑞奇·李就會抬頭瞥一眼。要過一段時間才會見到他了。結果一段時間就是隔天晚上。隔天晚上九點十五分,門開了,漢斯科姆穿著牛仔褲、“南方佬萬歲”T恤和那雙技師靴緩緩走進來,仿佛剛從鎮上過來。瑞奇·李掩不住興奮,喊道:“嘿,漢斯科姆先生!天哪!你怎麽來了?”漢斯科姆先生似乎微感詫異,好像來這裏正常得很,一點問題也沒有。這樣的事發生了不止一次。接下來那兩年,他積極參與通訊中心的工程,卻依然每周六出現。他說他周六早上十一點搭乘協和飛機離開倫敦,十點十五分抵達紐約肯尼迪機場,比他離開倫敦的時間還早了四十五分鍾,至少鍾是這麽顯示的。瑞奇·李聽得嘖嘖稱奇,讚歎道:“老天,簡直像時光旅行一樣,對吧?”

轎車在機場待命,載他到新澤西的泰特波洛機場,那趟路周六早上通常用不了一小時,中午前就能輕鬆坐上他的私人飛機,兩點三十分抵達詹金斯。他告訴瑞奇,隻要往西飛行的速度夠快,一天仿佛永遠過不完。他會小睡兩小時,再和工頭談一小時,交代秘書半小時。下機後他會先吃晚餐,再到紅車輪待一個半小時左右。他總是一個人來,總是坐吧台,也總是獨自離開,即使內布拉斯加這一帶不曉得有多少女人願意幫他脫襪子。回到農場,他會睡上六小時,然後所有流程再來一遍。瑞奇·李和不少客人說過這些事,沒有一個不聽得入神。說不定漢斯科姆是同誌,曾經有個女的這麽告訴他,但瑞奇·李瞄了她一眼,看著她精心打理的發型、精心剪裁的服裝(絕對是名牌)、鑽石耳環和眼神,知道她是從東部來的,可能是紐約,來這裏短暫拜訪親戚或老同學,一心隻想趕快離開。不對,他說,漢斯科姆先生並不娘。在他說話時,那女人從皮包裏拿出一包多拉爾煙,叼了一根在晶亮的紅唇上,讓瑞奇幫她點煙。你怎麽知道,她微微一笑。我就是知道,他說。他確實知道。他很想告訴她,我覺得他是我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孤獨的男人。但他不打算對這個紐約女人說這些。那個女人望著他,仿佛他是新品種的人類,很有趣。

這天晚上,漢斯科姆先生臉色有點蒼白,有點心不在焉。

“嗨,瑞奇·李。”他說著在吧台邊坐下,開始端詳自己的手。

瑞奇·李知道他接下來六到八個月得去科羅拉多泉市監工,在鑿切填平的山壁上興建六棟建築,打造山州文化中心。他告訴瑞奇·李,落成後一定會有人說那些建築就像小孩留在樓梯上的積木,起碼有一些人會,而且不無道理。但我想這個案子會成功的。我從來沒做過這麽大規模的建築,興建過程一定很恐怖,但我想會成功的。

瑞奇·李心想,漢斯科姆先生可能有一點怯場。這很正常,沒什麽好意外的,因為人有名到一定程度就會成為箭靶。或者隻是感冒了,最近流感猖獗得很。

瑞奇·李從後架上拿了一個杯子,正要湊向奧林匹亞啤酒的龍頭。“瑞奇·李,別倒酒。”

瑞奇·李驚訝地轉過頭來,看見本·漢斯科姆抬起頭。他忽然非常害怕。漢斯科姆看起來不像怯場,也不像感冒了,都不像。他看起來像是被人莫名其妙揍了一拳,還搞不清楚怎麽回事。

有人死了。他沒結婚,不過誰沒家人?他家有人過世了。一定是這樣,就像滾下茅坑的是大便一樣不會錯。

有人投了硬幣到點唱機裏,芭芭拉·曼德雷爾開始哼唱一名醉漢和一個寂寞女人的故事。

“漢斯科姆先生,你還好吧?”

本·漢斯科姆看著瑞奇·李,眼神忽然比臉上其他部分老了十……不對,二十歲。瑞奇·李發現漢斯科姆先生的頭發花白了,讓他嚇了一大跳。他以前從來沒注意到他有白發。

漢斯科姆笑了,笑得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感覺就像僵屍在笑。

“我想不太好,瑞奇·李。不好,今晚不行,一點也不好。”

瑞奇·李將杯子放回去,走回漢斯科姆麵前。酒吧空得像美式足球季後的周一晚上,付錢喝酒的客人不到二十個。安妮坐在廚房門邊,和做快餐的廚師玩牌。

“是壞消息嗎?漢斯科姆先生?”

“的確是壞消息,故鄉傳來的。”他看著瑞奇·李,目光卻停在他身後。

“漢斯科姆先生,我很遺憾。”

“謝謝,瑞奇·李。”

漢斯科姆沒再多說。瑞奇正想問有沒有他能幫忙的地方,漢斯科姆突然說:“瑞奇·李,你店裏的威士忌是哪一種?”

“如果別人問,我會說四玫瑰,”瑞奇·李說,“不過你的話,就是野火雞。”

漢斯科姆聽了微微一笑:“謝了,瑞奇·李。我想你還是得用上那個杯子,幫我倒一杯野火雞,倒滿。”

“倒滿?”瑞奇·李問,顯然很吃驚,“老天爺,那我等一下得抬你出去了!”或是叫救護車,他心裏想。

“今晚不會,”漢斯科姆說,“我想不用。”

瑞奇·李仔細打量漢斯科姆先生的眼神,想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立刻明白他是認真的。於是他從後架拿了原來那個杯子,再從底下的架子上拿出一瓶野火雞,開始倒酒。瓶頸撞擊杯緣發出聲音,威士忌汩汩流出,讓瑞奇不禁看得入了迷。他決定修正之前的想法,漢斯科姆先生不是隻有一點得州人的性格:這絕對是他這輩子倒的最大杯的威士忌,不僅空前,而且絕後。

叫什麽狗屁救護車,他要是喝光這玩意兒,我就得叫斯威德霍爾姆的帕克和沃特斯來收屍了。

不過,他還是將酒倒好,拿到漢斯科姆麵前。瑞奇·李的父親曾經告訴他,隻要對方還清醒,管它是毒藥還是小便,他付錢叫你倒什麽你就倒給他。瑞奇·李不知道這個建議是好是壞,但他知道一件事:想賣酒維生,這麽做能救你一命,免得被良心給生吞活剝了。

漢斯科姆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特大號威士忌,問:“瑞奇·李,這麽一杯酒,我該付你多少錢?”

瑞奇·李緩緩搖頭,眼睛停在那杯威士忌上,不想抬頭麵對那雙注視著他的深陷的眼眸。“不用,”

他說,“這杯本店招待。”

漢斯科姆又笑了,這回正常一點:“是嗎?謝了,瑞奇·李。我現在要示範我一九七八年在秘魯學到的招數給你看。我那時在一個叫弗蘭克·比林斯的家夥手下做事,用你們的話來說,應該叫見習吧。我覺得弗蘭克·比林斯是全球最頂尖的建築師。他在秘魯發高燒,醫生給他打了幾十億種抗生素,全都沒用。他發燒燒了整整兩周,然後就過世了。我現在要示範的是我跟印第安工人學來的。那裏的私釀酒非常烈,剛灌下去覺得沒什麽,很溫和,但馬上就像有人拿火焰槍插進你嘴巴往喉嚨裏塞似的。

然而,那些印第安人喝酒就像灌可樂一樣,我幾乎沒見過誰喝醉,更是從來沒見過有人宿醉。我一直沒勇氣嚐試他們的喝法,不過我想今晚可以試試看。那邊有幾片檸檬,幫我拿來好嗎?”

瑞奇·李拿了四片檸檬,整整齊齊擺在酒杯旁新放的紙巾上。漢斯科姆拿了一片,像要點眼藥水一樣頭往後仰,開始將檸檬汁擠進右邊的鼻孔。

“天哪!”瑞奇·李嚇得大叫。

漢斯科姆喉嚨收縮,滿臉通紅……瑞奇看著淚水順著他平滑的臉頰流向耳朵。點唱機開始放編織者樂隊的歌,關於橡皮人那一首:“噢,天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多少。”

漢斯科姆伸手在吧台上**,抓起另一片檸檬將汁水擠進左邊的鼻孔。

“這樣根本是在自殺嘛。”瑞奇·李輕聲說。

漢斯科姆將擠幹的兩片檸檬扔到吧台上。他雙眼火紅,抽搐似的劇烈喘息,透明的檸檬汁從兩邊鼻孔流出來滴到嘴角。他伸手抓起酒杯,一口氣灌了三分之一。瑞奇·李看呆了,愣愣地望著漢斯科姆的喉結上上下下。

漢斯科姆放下杯子,打了兩個冷戰,接著點點頭。他微微一笑看著瑞奇·李,眼睛不再那麽紅了。

“果然像他們說的那樣有效。當你全神貫注在鼻子上,就不會留意自己灌了什麽到喉嚨裏。”

“你瘋了,漢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說。

“廢花。”漢斯科姆回答,“你還記得吧,瑞奇·李?我們小時候都說‘廢花’。我跟你提起過我小時候很肥嗎?”

“沒有,先生,你沒說過。”瑞奇·李低聲說。他現在相信漢斯科姆先生一定聽到了什麽天大的壞消息,所以真的瘋了……起碼暫時失去了理智。

“我是大肥豬,從來沒打過棒球或籃球,玩捉迷藏永遠第一個被抓,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我那時真的很胖。我老家有幾個家夥時常找我麻煩,其中一個叫雷金納德·哈金斯,不過大家都叫他貝爾齊。

另一個叫維克多·克裏斯,還有其他人,但最壞的是一個叫亨利·鮑爾斯的家夥,比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壞。瑞奇,如果世上真的有邪惡的孩子,那一定是亨利·鮑爾斯。他不隻欺負我一個,但問題是我跑得沒有其他人快。”

漢斯科姆解開紐扣,將襯衫拉開。瑞奇·李上身前傾,看見漢斯科姆先生腹部有一塊扭曲滑稽的疤痕,就在肚臍上方。皺巴巴的,很白、很舊的疤痕。他發現那是一個英文字母。有人在他腹部刺了一個H,可能早在漢斯科姆先生長大之前。

“亨利·鮑爾斯幹的,感覺像上輩子的事了。幸好他隻刺了個字母,沒讓我帶著他的全名到處跑。”

“漢斯科姆先生——”

漢斯科姆又拿了兩片檸檬,一手一片,仰頭將檸檬汁像鼻藥一樣滴進鼻孔。他身體猛烈顫抖,將檸檬片放到一邊,拿起杯子灌了兩大口,打了個冷戰,之後又灌了一口,接著閉著眼睛伸手摸索,想找到加墊的吧台邊。他扶著吧台站了一會兒,有如遭遇巨浪、緊握欄杆的水手,接著睜開眼睛,對瑞奇·李微微一笑。

“我可以這樣搞一整夜。”他說。

“漢斯科姆先生,我希望你別再喝了。”瑞奇·李緊張地說。

安妮拿著托盤回到侍者區,點了兩杯米勒啤酒。瑞奇·李倒了兩杯遞給她,覺得兩條腿有點發軟。

“漢斯科姆先生還好嗎,瑞奇·李?”安妮問。她看向瑞奇·李背後,他扭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發現漢斯科姆先生正倚著吧台,小心翼翼地從瑞奇·李放配酒菜的小盒子裏挑出檸檬片。

“我不知道,”他說,“我覺得不太好。”

“那就別杵在這裏,快去想點辦法啊。”安妮和其他女人一樣,特別偏袒本·漢斯科姆。

“我不知道。我老爸常說,隻要客人還清醒——”

“你老爸的腦袋連地鼠都比不上,”安妮說,“別管你老爸了,瑞奇·李,你得阻止他才行,他這樣下去會掛的。”

瑞奇·李乖乖聽話,走回本·漢斯科姆麵前:“漢斯科姆先生,我真覺得你喝得夠——”

本·漢斯科姆頭一仰,手指一擠,這回真的像吸可卡因一樣,把檸檬汁吸進了鼻孔,接著喝水似的猛灌了一口威士忌。他神情嚴肅地看著瑞奇·李。“叮咚,我看見他們了,他們都在我家客廳的地毯上跳舞。”說完之後哈哈大笑。杯子裏的威士忌大概隻剩五厘米高。

“夠了。”瑞奇·李說著伸手去拿酒杯。

漢斯科姆將杯子輕輕推開,讓瑞奇·李撲了個空。“傷害已經造成了,瑞奇·李,”他說,“傷害已經造成了,兄弟。”

“漢斯科姆先生,拜托——”

“該死!瑞奇·李,我差點忘了,我有東西要給你的三個孩子。”

漢斯科姆穿著褪色的牛仔背心。他伸手去掏口袋,瑞奇·李隱約聽見叮當聲。

“我父親在我四歲時過世了,”漢斯科姆說,口齒依舊清晰,“留下了一屁股債務和這個。我想送給你家的三個小鬼頭,瑞奇·李。”他說完將三枚銀幣放在吧台上,銀幣映著柔和的燈光閃閃發亮。瑞奇·李倒抽了一口氣。

“漢斯科姆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

“本來有四枚,但有一枚被我送給結巴威他們了。他叫威廉·鄧布洛,但我們都喊他結巴威……隻是以前的稱呼,就像我們說‘廢花’一樣。我有一群死黨,他是其中之一。我還是有朋友的,你知道。

我胖歸胖,還是交

得到朋友。結巴威現在是作家了。”

瑞奇·李幾乎沒在聽,盯著那三枚銀幣看得入了迷。一九二一、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就算隻看純銀含量,天知道這三枚銀幣現在值多少錢!

“我不能收。”他又說了一次。

“我堅持。”漢斯科姆先生說完拿起杯子一飲而盡。他早該躺在地上了,但眼睛卻盯著瑞奇·李不放。那雙眼睛泛著淚光,充滿血絲,但瑞奇·李可以按著《聖經》發誓,注視他的這個人絕對清醒。

“你有點嚇到我了,漢斯科姆先生。”瑞奇·李說。兩年前,鎮上有名的酒鬼格雷沙姆·阿諾德拿著一卷二十五美分硬幣走進紅車輪,帽帶上還插了一張二十美元紙鈔。他將零錢拿給安妮,要她四枚四枚投進點唱機,接著將那張二十元鈔票放在吧台上,要瑞奇·李給所有客人倒酒。這個酒鬼阿諾德從前是赫明頓公羊隊的明星球員,帶領球隊拿到學校第一座(可能也是最後一座)高中籃球聯賽冠軍杯。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事了。當時這個年輕人的前途似乎不可限量,但他第一學期就被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退學了,理由是喝酒、嗑藥和徹夜狂歡。他回到老家,撞爛父母送給他當畢業禮物的黃色敞篷車,在老爸的農用機械行當首席業務員。阿諾德的父親眼看兒子突然變壞,而且再也不會浪子回頭,怎麽也參不透個中緣由,一夕間蒼老了許多。五年後,他不想開除兒子,隻好賣了機械行,搬到亞利桑那州去過退休生活。機械行還在父親名下時,阿諾德有段時間至少還會假裝工作,但那時就已經酒不離手了,後來更是完全被酒精控製。他常發酒瘋,但他帶著硬幣請所有人喝酒那天,表現得卻像苦薄荷糖一樣甜,客人們也都親切道謝。安妮一直在放摩·邦迪的歌,因為阿諾德喜歡他的鄉村音樂。

阿諾德坐在吧台前——瑞奇·李發覺就是漢斯科姆先生現在坐的位子,這讓他愈來愈不安——喝了三四杯波旁苦艾酒,跟著點唱機哼唱,一點沒惹麻煩,瑞奇·李關店時乖乖回家,沒想到隨後就在二樓的衣櫃裏上吊自盡。格雷沙姆·阿諾德那天晚上的眼神和本·漢斯科姆現在的眼神有一點像。

“有點嚇到你了,對吧?”漢斯科姆問,眼睛依然盯著瑞奇·李。他推開酒杯,雙手利落地交疊在銀幣前。“應該是吧,但你絕對沒有我害怕,瑞奇·李,你最好祈禱永遠不會。”

“呃,到底出了什麽事?”瑞奇·李問,“也許,”他舔了舔嘴唇,“也許我能幫上忙?”

“出事?”本·漢斯科姆笑了,“沒什麽事。我晚上接到老友的電話,一個叫邁克·漢倫的家夥。

我早就忘記他了,瑞奇·李,但可怕的不是這個。畢竟我認識他的時候還很小,而小孩都會忘記事情,對吧?絕對是。廢花。我真正怕的是,來這裏的途中,我忽然發覺自己不隻忘了邁克,而是忘了童年的一切。”

瑞奇·李茫然地望著漢斯科姆,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漢斯科姆無疑真的很害怕,肯定是。

感覺很滑稽,但是千真萬確。

“我是說我完全忘了。”他說,一邊用指關節輕敲吧台以示強調,“瑞奇·李,你聽過誰得了徹底的健忘症,連自己有健忘症都忘了嗎?”

瑞奇·李搖搖頭。

“我也沒聽過。但我現在就是這樣,前一秒還在飆車,下一秒忽然想到這件事。我記得邁克·漢倫,但那是因為他打電話給我。我記得德裏鎮,但那是因為他從那裏打電話給我。”

“德裏?”

“可是也就這樣。我發現自己甚至不曾回想過童年,從我……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但突然間,就這樣啪的一下,一切都開始湧現,就像我們對第四枚銀幣做的那樣。”

“你們對那枚銀幣做了什麽,漢斯科姆先生?”

漢斯科姆看了看表,忽然溜下高腳凳。他微微晃了一下,但僅此而已。“我可不能錯過時間,”

他說,“晚上的飛機。”

瑞奇·李立刻一臉警覺,漢斯科姆笑了。

“是搭飛機,不是開飛機。我這回搭聯合航空,瑞奇·李,不自己開。”

“哦,”他想自己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一定寫在臉上,但他不在乎,“你搭飛機要去哪裏?”

漢斯科姆的襯衫還敞著。他低頭若有所思地望著腹部皺巴巴的白色舊疤,接著將扣子扣好。

“我應該說過了,瑞奇·李,答案是回家,我要回家。記得把銀幣給孩子們。”說完他朝門口走去,但他走路的樣子,甚至他拉褲側的動作,都把瑞奇·李嚇壞了。他忽然覺得眼前的情景和格雷沙姆·阿諾德死前(雖然他的死幾乎沒人難過)的情景是那麽相似,仿佛見到了阿諾德的鬼魂。

“漢斯科姆先生!”他擔憂地喊道。

漢斯科姆回過頭來,瑞奇猛地後退,臀部撞上後架,酒瓶碰在一起發出叮當聲,仿佛在竊竊私語。

他後退是因為他忽然確定本·漢斯科姆死了。沒錯,本·漢斯科姆陳屍某處,也許是水溝、閣樓或衣櫃裏,頸上纏著皮帶,身體離地兩三厘米,搖搖晃晃,而眼前站在點唱機旁回望他的是鬼魂。那一瞬間,他確定自己穿透漢斯科姆的身體看到了桌椅。就那一瞬間,但已經夠讓他的心髒凍結了。

“怎麽了,瑞奇·李?”

“沒、沒、沒事。”

本·漢斯科姆望著瑞奇·李。他眼窩下方有兩團黑紫,雙頰因酒酣而滾燙,紅紅的鼻子看起來像發炎了。

“沒事。”瑞奇·李輕聲又說了一次,但目光就是無法從那張臉上移開。那個死於罪惡、此刻卻直挺挺站在地獄冒煙的側門邊的人的臉。

“我那時很肥,家裏又窮,”本·漢斯科姆說,“我現在想起來了。我記得一個叫貝弗莉的女孩或結巴威用銀幣救了我一命。我嚇得快要瘋了——被什麽嚇到我可能晚點會想起來。但我有多害怕並不重要,反正恐懼遲早會來。它就在那兒,在我心裏,像個大氣泡似的不斷膨脹。我得走了,因為我之前得到的和現在擁有的一切,都來自我們當年做的事。得到就要付出,這世界就是這樣。或許這就是為什麽神讓我們從小孩子長起,讓我們靠近地麵,因為他知道我們必須摔很多次、流很多血才能學到一點教訓。得到就要付出,你擁有的就是你付出的……而你所擁有的一切遲早會找上門來。”

“但你這個周末還是會來的對吧?”瑞奇從麻木的雙唇間擠出這句話。不祥的感覺愈來愈強,他隻抓得住這一絲希望。“你這周末還是會和平常一樣過來吧?”

“我不知道。”漢斯科姆先生說完露出慘白的微笑,“我這回要去的地方比倫敦遠多了,瑞奇·李。”

“漢斯科姆先生——”

“記得把銀幣給孩子們。”他又說了一次,接著便消失在夜色中。

“這到底怎麽回事啊?”安妮問,但瑞奇·李沒理她。他翻起吧台隔板衝到對著停車場的窗戶旁,看見漢斯科姆先生的凱迪拉克車燈亮起,引擎加速轉動,車子離開泥土空地,卷起滾滾煙塵。車尾燈愈來愈暗,在63號高速公路彼端變成兩個紅點,內布拉斯加的晚風開始將煙塵吹散。

“他灌了一大杯威士忌,你竟然還讓他開著大車走人?”安妮說,“幹得好啊,瑞奇·李。”

“算了。”

“他會害死自己的。”

瑞奇·李五分鍾前也是這麽想的,但這會兒看著車尾燈消失在視野中,卻轉身對她搖搖頭說:“我想不會,但以他今晚的樣子,或許死了還好一點。”

“他跟你說了什麽?”

瑞奇·李搖搖頭。漢斯科姆說的話在他腦海中攪成一片,湊在一起看不出任何意義。“無所謂,但我想我們再也不會見到那小子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吃藥

想了解二十世紀末的美國中產階級男人,隻要看他們的藥櫃就行了,起碼大夥兒都這樣說。不過,老天,你真該瞧瞧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藥櫃。埃迪拉開藥櫃,仁慈地移開了鏡子裏他蒼白的臉和茫然瞪大的眼睛。

櫃子最上層擺著安力神、益速得、益速得加強錠、康泰克、健胃仙、泰諾和一大罐藍色的維克斯軟膏,藍得有如困在玻璃瓶裏的傍晚的天空。另外還有一瓶咖啡因錠、一瓶然自瀉藥(埃迪很小的時候,電視廣告裏勞倫斯·威克常說:“然自,倒著寫的自然。”)和兩瓶菲利普氧化鎂製酸胃乳,一瓶原味,嚐起來像粉筆,一瓶是新款薄荷味,嚐起來像薄荷味的粉筆。一大罐羅雷茲緊挨著一大罐塔姆斯,塔姆斯則挨著一大罐橙味迪潔藥片。三個罐子像三隻怪異的小豬儲錢罐排排站著,隻是裏頭裝的是藥片,不是硬幣。

第二層是維生素:維生素E、維生素C、玫瑰果維生素C、維生素B和B複合物及B12。再有就是治療令人難堪的皮膚問題的離氨酸、治療令人難堪的膽固醇和心血管問題的卵磷脂、鐵、鈣、魚肝油、每日一錠綜合維生素、美益達綜合錠和善存。櫃子頂上還有一大罐潔利妥,以備不時之需。

第三層,歡迎檢視成藥機動打擊部隊。這裏有伊克雷克斯和卡特小藥丸,任務是幫助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腸胃出清存貨。旁邊是考佩克泰特、派普托畢斯莫和普利佩瑞遜H,預防存貨離開得太快太痛。另外還有旋蓋裝的塔克斯,主要負責善後工作,例如勸離賴著不走的家夥或處理特大號專送包裹。再來是對付咳嗽的44號處方、打擊感冒的奈齊爾和特利通,還有一大瓶蓖麻油、一盒蘇克雷以防埃迪喉嚨痛,外加四種漱口水:克羅拉塞普提克、思必樂、噴霧式思必樂和獨家配方無可模仿的必備老牌李施德林。維視爾和妙蓮負責眼睛,氫化可的鬆和尼歐斯波林藥膏專攻皮膚(要是離氨酸沒有發揮效力,這是第二道防線)。一管奧西5和一瓶奧西洗麵奶(因為埃迪寧可多花錢也不想多長痘),加上幾粒四環素藥片。

三瓶煤焦油洗發精擠在一旁,有如憤恨的謀反者。

櫃子底層很空,但都是狠角色,絕對能讓人飄飄欲仙,飛得比本·漢斯科姆的噴氣式飛機還高,摔得比瑟曼·芒森還慘。這裏有安定、佩可丹、阿米替林和達爾豐綜合錠,還有一盒蘇克雷,但打開來看不到喉糖,而是六顆安眠酮。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一向信守童子軍格言。

他一隻手拎著手提袋走進浴室,將袋子放在洗手台邊,拉開拉鏈,開始用顫抖的手將瓶瓶罐罐、條條管管掃進袋子裏。平常他會小心翼翼一把一把拿,但現在沒那個閑工夫。埃迪覺得選擇既簡單又殘酷:要麽立刻起程不斷移動,要麽在一個地方久待,待到開始思考一切有什麽意義,然後被自己嚇死。

“埃迪?”米拉在樓下高喊,“埃迪,你在做什麽——”

埃迪將裝了安眠酮的喉糖盒扔進袋子裏。藥櫃幾乎空了,隻剩米拉的美多錠和一小支快用完的碧唇護唇膏。他遲疑了片刻,將碧唇也掃進袋子裏,正要拉上拉鏈時又內心交戰了一番,最後將美多錠也丟進去了。反正她可以再買。

“埃迪?”這回米拉已經走到樓梯的一半了。

埃迪拉上拉鏈,離開浴室,袋子在身側甩來甩去。他個子矮小,長著一張兔子般易受驚嚇的臉,頭幾乎全禿了,隻剩下幾撮黑白交雜、無精打采的殘發。袋子很沉,他的身體明顯歪向一邊。

一個胖得要命的女人吃力地往二樓爬,埃迪聽見樓梯吱嘎作響,發出抗議。

“你在做什麽——”

不用心理醫生說,埃迪也知道自己娶了有母親影子的女人。米拉很肥,五年前兩人結婚時她還隻是胖而已,但他有時覺得自己心裏早就知道她會有這麽一天。老天,他媽就已經是大胖子了。埃迪看米拉走上二樓轉角,感覺她從來沒這麽肥過。她穿著白睡袍,胸部和臀部非常突出,像兩道浪頭一樣。

她脂粉未施,臉色又白又亮,神情極度驚恐。

“我得離開一下。”埃迪說。

“什麽叫你得離開一下?剛才那通電話怎麽回事?”

“沒事。”他說完飛快地衝過走廊,跑到衣帽間,放下手提袋,接著打開衣帽間的折疊門,將六件一模一樣的黑西裝推到一邊。那六件黑西裝掛在其他顏色較為鮮豔的衣服旁邊,就像烏雲一樣顯眼。

他上班都穿黑西裝:他彎下腰,樟腦丸和羊毛的味道撲麵而來。他從衣帽間深處拎出一隻手提箱,打開,開始朝裏麵扔衣服。

她的身影罩住了他。

“怎麽回事,埃迪?你要去哪裏?告訴我!”

“我不能告訴你。”

她盯著他,思考該說或該做什麽。她很想將他一把推進衣帽間,背抵著門不讓他出來,直到他不再發瘋為止。她可以這麽做,但鼓不起勇氣。她比埃迪高七厘米,重九十斤,卻不知道該做和該說什麽,因為他太反常了。就算她走進電視室發現他們家新買的大屏幕電視飄在空中,她也不會這麽心驚膽戰。

“你不能走,”她聽見自己說,“你答應要幫我拿到阿爾·帕西諾的簽名。”她在說什麽啊?真荒謬!但遇到這種事,荒謬總比沉默好。

“你會拿到的,”埃迪說,“但你得自己去當他的司機才行。”

天哪,她的腦袋已經被一堆恐懼弄得暈頭轉向,現在又多了一個。她輕聲尖叫:“不可能,我從來沒——”

“你非做不可,”埃迪說,他已經開始挑鞋了,“就隻剩你了。”

“我的製服都不合身了!胸部太緊了!”

“叫德洛雷斯幫你改一下。”他冷冷地說,接著抓了兩雙鞋,找到一個空鞋盒,放了第三雙鞋進去。上等的黑皮鞋,還很結實,隻是磨損多了點,不再適合穿去上班了。假如你的工作是在紐約幫有錢人開車,許多還是有名的有錢人,你非得穿得體麵不可,而這幾雙鞋都不體麵了……但就他這會兒要去的地方,以及到了那裏他可能得做的事情來說,它們應該還過得去。說不定理查德·托齊爾會—

想到這裏,他忽然眼前一黑,覺得喉嚨開始縮緊。他發現自己打包了一整間藥房的藥,卻獨獨把最要緊的東西——哮喘噴劑——忘在樓下音響櫃上。他嚇得冷汗直流。

埃迪猛地合上手提箱,將箱子鎖好,回頭看了眼米拉。米拉站在走廊裏,一手按著粗短有如矮柱的脖子,仿佛有哮喘的人是她。她看著他,臉上充滿困惑與驚恐。埃迪很想同情她,但他自己也怕得要命,實在顧不了她了。

“到底怎麽了,埃迪?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你遇到麻煩了嗎?一定是,對吧?你惹上了什麽麻煩?”

埃迪一手拎著封口袋,一手拎著手提箱朝她走過去,因為兩邊重量比較平均,他的身體不再那麽歪。她走到他麵前擋住樓梯,埃迪以為她會死守陣地,但當他的臉就快撞到軟綿綿的**路障時,她卻讓開了……因為害怕。埃迪從她麵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