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黑暗滋養出的惡鬼
父親走了,她獨自在家等宋修遠。
一天兩天,聽說其他幾個縣衙的人已經回了,卻仍不見宋修遠的身影。
她驚恐地想起父親的話,終於崩潰。
她回江家,哭著說她願意。
江唯生憐愛地扶起她,說月兒啊,為父就知道你是個乖孩子。
於是她被送入杭州府衙,散了頭發,梳做姑娘發髻,裝扮一番跟著知府去了一處華貴典雅的院子。
隔著一道屏風,知府對那頭的人說江浸月是他的遠房侄女,前些日子因著訂婚才梳婦人發髻,如今既得聖上垂青,婚事已作罷。
知府離開,她看著屏風後轉出一男子,正是那日雨中青年。
他說多謝她的傘,聲音很好聽。
江浸月恭敬地說民女不敢,心中卻早已被無盡的懊悔淹沒。
兩場雨,兩次心軟,兩把傘。
一把為她帶來了溫和的夫君,美滿的姻緣,一把卻將這一切都撕碎了個幹淨。
住進那院子的第三天,父親托人送信來,說宋修遠回了家,與之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封和離書。
父親叫她別怨宋修遠,聖意難違,他也無力抗衡。
江浸月怎麽會怨他呢,他和她一樣,不過是天子腳下一隻卑微的螞蟻,都不需動腳,便能輕易踩死。
她還有父母家人,他還有青雲坦途。
各自活著,總比一起死了好。
半月後,江浸月隨聖上一起離開了生她養她的江南。
聖上帶她回了皇宮,她第一次見到天家富貴,那是普通人窮盡一生也想象不出的景象。
聖上很喜歡她,剛入宮便將她封為了宸妃,她聽宮人說,宸字象征尊貴,讓六宮妃嬪好不豔羨。
聖上又賜給了她一座大宮殿,叫長樂宮,說希望她永遠快樂。
多麽可笑,毀了她一切歡欣的人,希望她永遠快樂。
聖上對她很好,可她總是鬱鬱寡歡,以至於大病一場。
太醫說她是神思憂慮,聖上問她在想什麽,她不想說。
沒過幾日,有一位貴客造訪了長樂宮。
是這六宮的主人,皇後娘娘。
聖上對她很好,擔憂妃嬪因嫉妒傷害她,便不許人擅自打擾她,因此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後宮的妃嬪。
她聽聞皇後娘娘出身高貴,性情高潔,素有賢後之名。
她一見,果然如此。
很美麗,很端莊,是個叫人生不出敵意的人。
江浸月感到疑惑,聖上有這麽神仙般的皇後,為何會冷落她,偏偏喜歡自己呢?
皇後是奉聖上的命令來開解她的。
皇後說,木已成舟,叫她想開些。
皇後說,這世上皇權大過天,聖上是執棋之人,而我們都隻不過是棋子。
皇後說,即便她心不在這裏,也要好好活著,就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至親至愛之人。
江浸月知道皇後說得很對,聖上如今喜歡她,可若她一直這幅樣子,他早晚有一日會厭倦。
到那時,天子一怒,會牽連她所在意之人。
她想到了宋修遠,不知他怎麽樣了。
出神時,皇後起身告辭。
江浸月抬頭,見她神色間隱有哀傷。
她大約是在憐憫她吧,真是個好人。
又過了半月,她的病好了,也想開了。
她再可憐,也不愁吃穿,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比辛苦勞作的百姓不知好了多少倍去。
難道非要鬱鬱寡歡到最後送了命嗎?
就在這時,一封從江南來的家書送到了長樂宮。
信上說家中一切都好,長長的廢話後,還有一行小字,宋家幾日前夜間起火,宋修遠葬身火海。
末了,他勸江浸月在宮中不要太過任性,要多為家人想想,萬一觸怒聖上,會禍及家人。
這話中似有含義,江浸月卻一時無法思考。
她回過神時,眼前一片模糊。
手中的紙張似有千斤重,叫她拿不穩。
宋修遠,死了?
江浸月枯坐了一天,然後在聖上平日來的時辰前將家書焚燒。
她朝先帝綻放笑容時,腦中閃過了半月前皇後的話。
彼時她以為是勸慰,現如今想來,更像是警告。
隻不過是她豬油蒙了心才會覺得皇後是在憐憫她。
好一個賢德的皇後,好一個賢德的明君,當真是一對頂般配的夫妻。
江浸月藏起所有鋒芒,在深宮中扮演著一個寵妃的角色。
直到聖上駕崩,她終於得以回到故鄉。
彼時杭州知府高升,江家也成了江南一帶有名的富商。
可她去到宋宅,等待她的,隻有一個矮矮的孤墳。
七年時間,讓清雋男子化為枯骨,也讓她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當真是物是人非。
她為宋修遠上了香後,在重建的宋宅點了一把火。
一樣的地點,一樣的死法,去往黃泉路時,不知還能否再見他一麵。
可惜上天對她寬容又殘忍。
火勢燃到最猛時,忽然下了場暴雨。
江浸月的一生轉折點好像都與雨有關,大約是因為她名字取得不吉利吧。
暴雨熄滅了大火,卻挽不回被燒塌的房屋。
江浸月被埋在了廢墟下,上方卻剛好有一塊尚且堅固的房梁撐著,因此性命無礙。
她清醒著,卻動彈不得。
那裏一片黑暗,一絲光亮都透不進來。
黑暗中的每一瞬,都仿佛被無限拉長,那是一種沒有盡頭的,令人發瘋的孤寂與絕望。
江浸月被埋了三天,直到三天後雨停,她才奄奄一息地被人從廢墟中挖出。
這場雨救了她的命,卻衝垮了宋修遠的墳。
堂堂舉人老爺,知縣大人,棺槨裏竟隻有幾件腐朽的衣物。
她替宋修遠重建了墳塋,並在其中放入了他生前喜歡的文房四寶。
又為他刻了碑,時隔多年,她終於能再次以他的妻子身份卸下:未亡人江氏立。
江浸月沒再尋死過,那三天地獄般的黑暗中,她腦海中隻有兩個字在盤旋。
不甘。
該死的人,還未死完,她的仇,也還沒報完。
黑暗滋養出了一隻蟄伏的惡鬼,她瘋癲,病態,不惜一切代價要毀了所有人。
……
“皇後娘娘,你說,我該不該讓你們付出代價?”
沙場日頭當空,江浸月扯出一抹笑容,卻是鬼氣森森。
蕭令宜望著她濕潤的眼眶,並未急著替自己辯解,隻是道,“若一切真如你所說,的確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