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二十章2

林皓喘氣有些費力:“就是心慌,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抬一下小指頭都費力,還腰疼。”

“來,我給您看看。”莊恕拿出聽診器,在手心捂熱聽診頭才開始聽心肺。聽完後他拿開聽診器,看到林歡緊張地看著自己,輕輕拍拍林皓的手說道:“情況有點複雜,我再做進一步檢查,看看引流液,你們不要緊張。”他仔細檢查林皓的引流管、引流**,道:“引流液沒有異常,應該沒有傷口感染。”他轉頭問旁邊的護士,“三代頭孢幾點用上的?”

“十小時了。”護士回答。

莊恕皺眉,轉過身看著監護數據。他身後,林歡抓著林皓的手輕輕地揉著,溫柔關切地道:“爸,沒事兒,您別擔心。手術都挺過來了,會沒事兒的。”

“我知道,我不怕。歡歡,四歲以前的事你還記得嗎?”林皓費力地說。

“不太記得了。”林歡回答。林皓卻問:“你是不太記得了,還是不想想起來。”

莊恕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聽到林歡笑著說:“什麽叫不想想起來呀?媽媽說我那會兒得了病,有一段時間經常做噩夢,說胡話,還愛編故事。”

“你媽那是嚇唬你的,你小時候就是愛亂跑,還好迷路。有幾次放學不回家,都是我跟你媽媽到處跑了個遍把你找回來的。”林皓慈祥地低聲道,林歡的母親這會兒進來,剛好聽到最後幾句對話,淡然開口:“林歡,我走得急忘了,你去幫我買幾個酸奶吧。”林歡應言出去,林歡的媽媽看向莊恕:“莊大夫來了。”

莊恕轉身點頭:“阿姨,我來做個檢查。”

林歡的媽媽客氣地說:“辛苦了。”

莊恕一笑,轉身從身邊的護士手裏拿過病曆,邊寫邊交代:“準備一下物理降溫,查全血、尿常規,再取一部分尿液標本我去做尿常規檢查。已經用過兩種抗生素了,菌培養藥敏還沒有出來,再觀察一晚,如果還沒有好轉,嚐試上一代抗生素喹諾酮。”

護士一一記錄好,轉身離開。

莊恕對林皓溫言道:“好好休息,我再去看看其他病人。”轉過屏風,來到蔡偉病床前,取了一身隔離衣穿上,拿起蔡偉的病曆看著,耳邊聽到屏風另一邊傳來林氏夫婦的輕聲談話——

“你怎麽和她說這些事兒,你是不是想告訴她?”這是林歡媽媽的聲音。

林皓歎了一聲:“我是怕自己突然哪天走了,不能這麽瞞下去啊。”

“別瞎說。你告訴她了,你讓她上哪兒找親人去?你是覺得我對她不好嗎?”

“沒有,林歡是個好孩子,不告訴她……對不起她呀。”

“對不起她的是當初把她扔了的人,要不是咱們救了她,她就病死在山溝裏了,我可是真把她當親生女兒養的。”

“我知道,我知道。”

屏風後的莊恕靜靜地聽著他們所說的一切。

看完病人,莊恕始終覺得心情有點難以平複,獨自坐在花園石凳上,拿著手機一張張看著陸晨曦發給他的照片。

忽然,一瓶酸奶遞了過來。莊恕回過頭,見林歡正拎著酸奶,笑吟吟地看著他。這個笑容,和南南小時候並無二致,莊恕心裏一軟,笑著接過來:“謝謝。”

林歡坐在他身邊,也打開一瓶酸奶,喝了起來,問:“陸大夫是你女朋友吧?”

“你認識她?哦哦,我忘了,你在災區的醫療站見過她。”莊恕一怔,反應過來。

“嗯,陸大夫人挺好的,不過跟您性格不太一樣,一看就是個直率坦**的人。”林歡微笑道。

莊恕失笑:“我不是嗎?”

“您……有點兒,端著,像個大哥。”林歡笑著說。

莊恕不自然地笑了笑:“可惜我沒有弟弟妹妹,也許……是做大夫的原因吧,需要給病人信任感。”

“您做得挺好了,這個我有發言權,小時候我接觸最多的就是大夫。”林歡這句話讓莊恕一驚,聽她繼續說,“我小時候經常生病,總是去醫院。”這又才有些失落地籲出一口氣,問:“你小時候身體不好嗎?”

“剛才你也聽到了吧,我爸說,我小時候常做噩夢,有一陣子精神特別恍惚,總會夢到些穿白大褂的人在眼前晃,吵吵嚷嚷的。”林歡說著,莊恕聽得有些揪心,問:“你檢查過嗎,是精神原因,還是確實有這段記憶?”

“沒查過,可能是那段時間醫院去多了吧。”

“那你還夢見過什麽?”莊恕輕聲問。

林歡想了想:“嗯……還夢見過一個男孩兒拉著我跑,我好像在笑,他在叫我……可我想不起來他叫我什麽了。”

莊恕按捺不住,有點兒激動地問:“你還記得那個男孩的樣子嗎?”

林歡笑了:“怎麽可能記得呢,過去太久了,而且那是在夢裏。”

“真好,你小時候的夢,還能記得一些。”莊恕低聲感慨,心情複雜。

林歡忽然問:“莊大夫,你的中文真好,不是從小就去美國的吧?”

莊恕回過神:“不是,我小時候父母就去世了,後來,我的美國父親收養了我,他也是華人。”

“是這樣啊,這麽說,你還是挺幸運的。”

莊恕點頭:“你也很幸運啊,我看得出來,父母都很愛你。”

“嗯,我們家庭一直很和睦,我現在工作挺體麵的,收入也不錯。我父親也很幸運,他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能活下來,能被您這麽有名的大夫救治,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林歡笑得知足又滿足。

莊恕默默地點點頭:“真是幸運。”

花園裏傳來陣陣蟲鳴,兩個人靜靜地坐著,都沒有再說話。

陳紹聰拿著兩份病曆,急匆匆地去找楊帆,進門就說:“楊院長,急診有兩名病人,一個是股骨骨折,從前天開始高燒,一個是髖骨骨折,從昨天開始高燒,都換了兩次抗生素,已經用上了四代頭孢,還是不退燒,可是傷口並沒有見感染。”

“用過引流管或者輸尿管沒有?”楊帆問。

“都用了啊。”

楊帆伸手跟他拿過病曆,放到手邊一排病曆中,說道:“普外、心胸外、泌尿外,加上你的急診兩例,到現在為止,一共收到十例了。”

陳紹聰詫異:“院長……您的意思是……”楊帆點點頭,憂心地說,“院內可能發生耐藥菌感染了,按下葫蘆起來瓢啊。”陳紹聰緊張地盯著他。楊帆在桌子上一叩,沉聲道:“加強消毒意識,盡量嚴格執行所有無菌規則。”

陳紹聰點頭,轉身離開辦公室,關上門。

楊帆長長歎了口氣,起身拿起手機,撥打電話,接通後響起小唐醉醺醺的聲音:“楊院長,累壞了吧?”

楊帆劈頭斥道:“別他媽喝了!出事兒了知道嗎!”

小唐不以為意:“嗨,不就是多了幾倍的患者嘛,沒什麽吧,藥和器材不是都給您送去了嗎?”

“十例患者,八例是下尿路感染。我問你,你新送來的那批導尿管,是合格產品嗎?”楊帆厲聲問。

“啊?是啊,跟以前一樣啊。”小唐立刻道。

“說實話!你可不能害我!”楊帆幾乎是低吼道。

小唐的酒也醒了,連忙道:“楊院長,錢我掙,命我可不敢害,我什麽時候給你們送過偽劣產品了?”

“那這麽多起感染是怎麽回事!”楊帆沒好氣。

“院長,這個不用我給您普及吧?三點五倍的接診量,也就是你們仁合敢接,非常時期消毒措施不會有平常那麽嚴謹,那麽多的介入性醫療器材,到現在才發生十例,我都覺得是少的!”

“別扯淡了!這很有可能是耐藥菌感染,一旦蔓延,後果不堪設想!”楊帆眉頭深鎖。

小唐無辜地說:“楊院長,我們的導尿管您是知道的,好多國家都在大麵積使用,沒出過問題啊。”

“行了行了,我就是跟你確認一下,諒你也不敢。”楊帆不耐煩地掛了電話,重又坐回到一堆病曆當中。隨後,他心煩意亂地再次撥通了電話,聲音低沉了很多,對著電話道:“傅院長,又出事兒了。”

經過兩天的觀察和應急處理,楊帆和傅博文心裏都基本有數,楊帆歎口氣道:“我需要召開緊急會議了。”傅博文點頭。

迅速地,莊恕、傅博文、陳紹聰、重症科主任、幾位主任醫生都齊聚楊帆辦公室,眾人神情嚴肅。

楊帆先開口:“根據剛才各科主任的匯報,這兩天發生感染的患者還在增加,雖然已經加強了消毒措施,但是顯然情況沒有遏製住。莊大夫,你收治的那個叫林皓的患者,情況怎麽樣了?”

莊恕將檢驗報告給大家看:“這張是前天上午十點做的檢驗,這是昨天上午十點做的,最初我認為是尿路感染,用常規抗生素沒有起效,產生了敗血症,現在血電解質紊亂,心腎都受到了累及。”

大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都表情沉重。

楊帆問:“聯合用藥也沒有起效嗎?”

“這幾天我先後用了阿莫西林、三代頭孢,以及喹諾酮等五種抗生素。但尿檢結果顯示,白細胞翻倍,還出現了紅細胞和膿。患者有長期使用青黴素類抗生素、頭孢類抗生素的病史。我判斷,應該是耐藥菌株感染。”這個說法,在座的主任們早已想到,但是一聽到“耐藥菌株感染”,還是都憂心地說不出話來。

“菌培養和藥敏做了嗎?”楊帆皺眉問。

“已經在做了。”

“什麽時候做的?“

“前天,結果至少得九天才出得來。”莊恕的神情也是黯然。

傅博文道:“按常規,應該是菌培養和藥敏結果出來以後,才能宣布確實是耐藥菌感染。但是感染一旦發生,以前曾經起效的聯合抗生素治療方案無效的話,死亡率最高可能達到百分之五十。”

楊帆連連按揉著太陽穴,疲憊地道:“九天……現在的仁合,患者密度這麽大,重傷術後,或是不能轉移出去的重症患者,每個科都有,這簡直是耐藥菌在院內傳播的最理想條件。九天足以讓院內感染遍及每個科室!”

整個會議室安靜下來。

楊帆看向傅博文,請求道:“傅院長,這方麵您最有經驗,這次能不能請您主持工作,爭取能在短時間內控製住局麵。當然,如果這次感染產生嚴重後果,我作為代理院長,還是第一責任領導。”

“楊帆,當了院長,有的事情應該顧慮,有的事情就不要想那麽多。都這個時候了,還什麽責任不責任的。我看了疑似感染耐藥菌患者的病曆資料、檢查結果,我認為最大可能是留置導尿管造成的感染,大腸杆菌上行,並產生耐藥菌株。我建議先處理重症科這邊,所有使用介入性器材的重症患者,都要做檢查。”傅博文平靜地道。

楊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林皓是第一例發現疑似耐藥菌感染的患者,他的細菌培養要抓緊,爭取找到合適的抗生素。各科室所有留置導尿管、引流管,進行過胃鏡、腸鏡的重症病人,都需要記錄、檢查,有發熱等症狀的,需要做菌培養。”傅博文沉聲說道,楊帆雖略有猶豫,但也立刻斷然道:“各科室按傅院長的決定執行。”

眾主任紛紛點頭,莊恕的電話突然震動,他聽了片刻,立刻站了起來:“林皓病危了,我去一下!”說完他衝出門。

病房內,張默涵正在緊張地為林皓檢查。莊恕快步進入,問道:“什麽情況?”

張默涵緊張地說:“血電解質紊亂,心律失常,剛才停跳一次,CPR和除顫後恢複。”他話音未落,監護器上,林皓的心電圖曲線一陣雜亂地跳動,突然拉直!莊恕立即過去,來不及戴手套,直接進行心外按壓、CPR。半分鍾過後,心電曲線恢複,莊恕沒有停手,一邊繼續按壓一邊對張默涵道:“把檢查單遞過來給我看一下。”

張默涵將三張檢查單展開在他麵前。莊恕看著檢查數據,依然不停做著心外按壓說道:“立刻做準備,安裝經靜脈臨時心髒起搏器!”

林歡和媽媽本來在外麵打包外賣,接到通知林皓病危的電話扔了外賣就往醫院趕,跑回來正遇到莊恕和張默涵走出病房,林歡和媽媽迎上去,著急地問:“大夫,林皓怎麽樣?”

“情況暫時穩定,可以進去看他了。”張默涵道。

“謝謝大夫!”林歡的媽媽應答著趕緊衝進病房,林歡上前攔住正要離開的莊恕:“莊大夫,我爸爸怎麽了?”

莊恕臉色有些為難,看著她發紅的雙眼,沉吟一下道:“你父親剛才發生心律失常,應該是由於血電解質紊亂引起的。為了避免停跳造成心衰、心肌受損等嚴重後果,我給他植入了起搏器。”

“什麽叫血電解質紊亂?我爸他為什麽會紊亂?”林歡追問。

“這是多種原因造成的。一個是連續高熱,感染本身的原因,而為了控製感染,連續使用幾種抗生素,也可能是造成紊亂的原因。”莊恕解釋。

林歡眼中含淚:“可是別人也手術了,你也說了我爸手術成功,為什麽會這樣?”她說到最後,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你們是不是手術後用藥不對啊?”

莊恕看著林歡流淚,目光沉鬱地低聲道:“你父親的手術很順利。術前、術後我們都使用了常規抗生素預防感染,但是感染還是發生了。在我更換過五種抗生素之後,依然沒有效果,很遺憾,他感染的是耐藥菌株。”

“什麽叫耐藥菌株?”林歡瞪大眼睛問。

“就是對常規的抗生素不敏感,有耐藥性的菌株……”莊恕話沒說完,林歡緊張地打斷他問:“那就是我爸的病沒有藥可以治嗎?”

“隻有找到對症的聯合抗生素治療方式,才有希望。”莊恕客觀地回答。

“莊大夫,不管用什麽藥,不管能不能報銷,您盡管用,隻要能治好他!”林歡抓住莊恕的手臂,哭出了聲。

莊恕扶著她,點頭道:“我知道,我們也正在做細菌培養,做藥敏實驗,希望能盡快找到解決辦法。”

“那要多久?”林歡眼巴巴地問。

“可能需要十天。”莊恕幾乎不能直視她的目光,輕聲道。

林歡震驚:“十天?!”莊恕為難地說道:“這個過程,希望你的父親堅持住。”林歡緊緊盯著莊恕:“……如果他堅持不住呢?”

莊恕心裏堵得難受,但仍不得不堅持醫生的職責,說出事實:“……如果真是這樣,也請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很抱歉。”

林歡無助地搖晃他的手臂:“莊大夫,你是專家,你沒有別的辦法嗎?”莊恕默默地搖頭。

林歡怔了怔,捂著臉,壓抑著哭聲走到一邊,順著牆慢慢蹲下,低聲地哭泣。

莊恕痛苦地看著哭泣的林歡,體會到強烈的無助感。這是他最疼愛的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是他幫不了她,甚至無法去安慰她。

莊恕低著頭,沉重地走開。一直快步走上天台,在無人處靠著欄杆,疲憊地閉上眼睛。靜了片刻,他拿出手機,撥通號碼:“鍾叔叔,是我。”

鍾西北找了個醫療站的僻靜角落接聽電話:“怎麽樣?這幾天你一直沒來電話,我聽說林皓的手術很順利,你見到南南了嗎,她還好嗎?”

“我見到她了,她很好。”

“你還是沒告訴她你是誰嗎?”鍾西北問。莊恕低聲道:“沒有。”

鍾西北勸道:“小斌,不要再堅持了,這個時候她需要你。你告訴她你是她哥哥,會讓她更堅強。我看到她母親了,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莊恕聲音飽含痛楚:“鍾叔叔,這件事恐怕還是不能讓她知道。”

“為什麽呀?之前你找到了她,但為了她好不願意去認她。但是現在,她自己來到了你的麵前,這是天意啊。如果你們兄妹相認了,總歸是給你母親的一個交代。你要是還有顧慮,等我回來,我來說。”鍾西北不明白莊恕在顧慮什麽,直到他聽到莊恕沉鬱地說:“鍾叔叔,南南她父親……可能不行了。”

鍾西北一驚:“怎麽回事,手術不是很順利嗎?”

“他術後感染了耐藥菌株,抗生素不起效。”

鍾西北一聽也急了:“菌培養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啊,那你們怎麽辦?”

莊恕的聲音極其疲憊:“我已經試了五種抗生素,都沒有效果。我可以再試,但是我真的沒有把握什麽時候能找到對他起效的藥物!甚至可能這種藥物目前根本就沒有!……他剛才已經安裝了心髒起搏器,血電解質已經紊亂了,而且他的腎髒功能非常不好,隨時可能發生腎衰竭……他堅持不到、他堅持不到了……”

鍾西北陷入了沉默。

莊恕說著,呼吸都沉重而急促起來:“南南被拐走是我的錯,是我沒有去接她,她後來差點死在人販子手裏。這兩個好心人救了她,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給了她爸爸媽媽,即使他們沒告訴她,她是收養的,我也依然感激他們,因為他們愛南南。可是現在……我連她的父親都救不了,我這一生要虧欠我的妹妹兩次……鍾叔叔,我該怎麽辦啊……”說到最後他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鍾西北也十分難過,幹澀地道:“小斌,堅持住,你現在不能放棄啊。”莊恕靠著欄杆,閉上眼睛,第一次再也掩飾不住地流露脆弱:“鍾叔叔……我真的快撐不住了。”

林歡在門外哭了一場,勉強忍住眼淚走進病房。一看到父親的狀況,淚水又簌簌地落下,倒把她媽媽嚇了一跳,連忙抓起她的手道:“歡歡,別哭,你爸平時身體就不好,又受了這麽重的傷,不是那麽好恢複。”

林歡擦著眼淚,滿心都是不甘:“明明做完手術是好好的,怎麽忽然就這樣了?感染我知道,怎麽又有了什麽耐藥菌株,都沒聽說過,這都是什麽病啊?”

“莊大夫算是不錯了,一直對你爸那麽盡心,你看他對別的病人哪有這樣的。”林歡的媽媽握著她的手勸道。

這時值班護士走進病房,來送林皓的化驗單,然後走到拉著屏風的蔡偉病床前,在屏風後麵和王芳低聲私語。

伴著她們二人的私語,林歡狐疑地看著,跟林母小聲地道:“這個病人得的是什麽病啊,為什麽大夫、護士進去檢查都要穿隔離衣呢?……不會是傳染病吧?”

“怎麽可能呢,傳染病就去傳染病醫院了。”林歡的媽媽讓她不要胡思亂想,但林歡一直關注地盯著蔡偉病床的方向,直到護士從屏風後出來,走出病房。她決然地站起身追了出去:“劉護士,請等一下。”林歡追上前堅定地問:“我想知道,那個蔡偉得的什麽病?他會不會傳染?”

護士愣了一下:“對不起,這是病人的隱私,我不能告訴你。”說完轉身要走,被林歡再次追上攔住問:“劉護士,我爸手術那麽順利,可是後來情況就不好了,今天還上了心髒起搏器,說是感染加重了,這些事情跟他有沒有關係?”

護士連忙道:“林小姐你放心,你爸的病我們會盡力的,但是其他人的病情我不能告訴你。”

“那就請您告訴我,他的病會不會傳染?”林歡執拗地問。

護士被逼問得很是為難:“你還是別問了。”林歡看她不好說,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尖銳地道:“你們進去做檢查都要穿隔離衣,平時那個家屬也從不跟我們說話,要是平常的病至於這樣躲避嗎?我不問什麽病,你就告訴我,他會不會傳染總可以吧?”

這時,王芳從病房裏走出來,看了她們一眼,閃避著林歡的眼神,匆匆走向走廊的另一邊。

護士趕緊說了句“我還有事,抱歉”,急匆匆地走了。

林歡愣怔地站著,看著王芳的背影,情緒有點激動,轉身折回了病房。

莊恕與鍾西北傾訴了幾句,心裏發堵的感覺稍微減輕了點,咬牙打起精神還得繼續該幹嘛幹嘛。他來到化驗室看林皓的檢驗結果,剛到不一會兒,就見傅博文走了進來。化驗室裏的王主任和傅博文打招呼,傅博文也寒暄道:“王主任……啊,莊大夫也在。”莊恕卻隻冷冷地對他點了點頭,衝王主任道:“我先走了。”說罷徑直走了出去。

傅博文略顯尷尬地輕咳一聲,對王主任道:“我來看看林皓的菌培養情況。”

“哦,情況有點複雜,我剛才跟莊大夫說過了,我再跟您說一下吧。”王主任道,“其他人的還算順利,但林皓的菌培養失敗了。我們都是同樣條件同樣規則進行操作,我考慮有沒有可能這是不同菌株?我聽莊大夫說,這個患者,症狀也是最嚴重的,和別人不同。”

傅博文沉吟:“確實不排除這個可能……你們多做幾套,所有可能的方法都用上。”

王主任皺眉:“已經用上了,但是培養時間又要加長了。”

傅博文擔憂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了,你們盡力吧。”他思索著,轉身走出了化驗室。

楊帆坐在辦公室裏,擰著眉頭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醫院辦公室主任慷慨激昂地念稿子:“在救災期間,我院第一時間啟動了救災應急機製,開放救災緊急綠色通道,基本確保傷患在十五分鍾內即可快速初診、清創、縫合、手術。在超負荷接診量的情況下,成功抵禦了氣性壞疽等烈性傳染病,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拯救生命的奇跡,譜寫了一曲又一曲……”楊帆越聽越不對味兒,煩躁地道:“行了行了,老李,你這稿子寫得也太早了吧?”

辦公室主任也笑了:“災後肯定要開表彰大會的嘛,我先寫著,還有什麽值得說的事兒,過後我還可以再補充。”

這時楊帆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小唐。

楊帆對辦公室主任道:“先放這兒,你出去吧。”待他離開辦公室,關上門後,楊帆才接起電話,聽得小唐問:“楊院長,現在院裏情況怎麽樣了?”

楊帆聲音沉鬱:“病危好幾個了。”

小唐著急地問:“那菌培養結果呢,還沒出來?”

楊帆煩躁地道:“你當這是蒸饅頭,二十分鍾出一屜啊?”

小唐歎道:“哎呀,這兩天我越琢磨這事兒越覺得嚴重,你們院要查可千萬別牽扯到我們公司啊。”

楊帆急了:“你不是說你的器材沒問題嗎?到底有沒有問題?”

小唐賭咒發誓地說:“公司器材絕對沒問題!可您不想想,器材後麵是什麽?器材本身沒問題,但是因為現在各種特殊情況,用了器材的病人出了問題。如果使勁查,就算查的結果是器材完全合格,卻查出來咱們之間的關係,那……也說不清了。要是有人關注這事兒,我們公司和仁合的合作可就懸了。”

楊帆懊惱:“這還用你說啊?我比你更擔心這個!”

“你擔心什麽,你不是院長嗎,你把它按住不就行了。”

楊帆怒道:“你當院長是玉皇大帝!醫院這地方,出了人命,什麽長可能都不管用!”

莊恕從檢驗室出來,一邊看著手中的資料一邊走著,林歡急匆匆地趕過來,攔在他麵前道:“莊大夫!莊大夫你等一下!”莊恕抬起頭,見她神色焦急地拿著一張化驗單,指著上麵一行字大聲問:“莊大夫,請你告訴我,這是什麽意思?”

莊恕的目光落在“人免疫缺陷病毒”“單位病毒數PCR檢查”“CD3/CD4總量及比例”等字樣上,立即皺眉望著林歡:“這是其他患者的檢查單和醫囑單,你不應該去看,更不應該拿走。”

林歡提高聲音不管不顧地道:“別人什麽病我是不該問,可是我爸本來好好的,怎麽就突然感染了,一直發燒,到現在連起搏器都上了!這都是那個蔡偉搬來之後發生的!我要你現在明確地告訴我,這是不是那個蔡偉造成的?”

“林歡,你冷靜一下。現在是救災的特殊時期,醫院現在的情況是患者多、地方少、壓力大,沒辦法保證給每個病人平時必需的醫療資源,但我們會嚴格遵守隔離防護條例,保障每個患者的安全……”莊恕的話被林歡打斷,她激憤地說:“你不用跟我說這些套話!我現在就問你一句,”她揚起手中的單子,“這個病人——是不是艾滋病?”她的聲音很高,周圍過往的人紛紛朝這邊看過來,有的已經開始小聲議論。

莊恕控製著情緒,盡力平靜地道:“每一個患者的隱私,包括你的家人的,我們都必須保護。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其他患者的病情。你私自去拿其他人的化驗單和醫囑,這是對他人權利的侵犯,請你馬上放回去!”

林歡流下眼淚,憤怒地望著莊恕:“你說我什麽都行,隻要你把我爸治好!我請你把這個病人從我爸病房挪走!”

莊恕對著她的臉,發不出火來,吸了口氣,克製地道:“請相信我的專業素養,把這兩個病人放在一間病房,是因為我能夠保證,在隔離措施之下不會有互相傳染的情況發生,請你把化驗單給我。”

林歡失望地看著他,含淚說道:“你給不了我滿意的答複,我不跟你說了,我去找院長投訴你!”她憤然轉身離開。

莊恕無奈地看著林歡的背影,這時手機響起,是護士長緊張的聲音:“莊大夫,林皓血氧飽和度急降!”

莊恕轉身快步奔向病房,隻聽林皓身上連接的監護設備正在發出刺耳的鳴叫,而心電圖、血壓等數據不斷跳躍。林皓臉色蒼白發青,身子突然一陣**,一個弓起,軟了下去。監護屏幕上心電圖拉直,血壓直落。

“快!強心針,除顫儀!”莊恕急道。護士立即給林皓注射強心針。護士長拿過除顫板,塗上導電糊,交給莊恕。莊恕將除顫板相互摩擦著,急促地說:“二百焦耳一次!”隨即將除顫板按在林皓身體兩側肋部,電擊過後,林皓的身子彈起。“還是不行。”護士長注視著監護數據,搖頭。莊恕索性丟開除顫儀,自己繼續進行心外按壓。頃刻間,他的額頭上滿是汗水。

災區醫療站的工作進入收尾階段,陸晨曦和幾個同事背著藥箱從外麵回來,她熱得汗流浹背,擦著汗走進遮陽帳篷,坐在椅子上,拿紙板不停地扇著風。

鍾西北遞過來半杯水,陸晨曦抓過來剛要喝,鍾西北攔住,擰開一瓶葡萄糖,倒進她的水杯道:“熱壞了吧?”

陸晨曦舔舔嘴唇,向往地說:“這會兒真該來瓶冰啤酒啊。”說著端起葡萄糖水,以暢飲冰啤酒的架勢大口喝了起來。

鍾西北看得好笑,說道:“等回去吧,上級說明天我們醫療隊就可以回嘉林了,回去我請大家喝冰啤酒,吃烤肉,順便把生日給你補上。”

“不會吧,我的生日您還記著呢。”陸晨曦笑了。鍾西北說了實話:“其實我真記不住,是陳紹聰打電話提醒我的,讓我給你做點好吃的。”

“謝謝主任,心領了,不過我從來不過生日。”陸晨曦卻道,“我們家就這習慣,因為我出生的那天,我爸去世了。”

鍾西北拍拍額頭:“哎呀,我把這個給忘了。”接著歎口氣,“不過估計也沒時間快活,醫療隊的事忙完了,回仁合也閑不住。”

陸晨曦點點頭:“是啊,我聽說院裏出現了耐藥菌感染,各科室應該都特別緊張。”

“已經發現十幾例了,你接診的那個林皓也感染了。”鍾西北聲音低沉下去,自從接了莊恕的電話,他心裏就沉甸甸的。

陸晨曦吃驚地說:“啊?菌培養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來,林皓年齡這麽大,還能過來嗎?”

鍾西北搖搖頭:“很難說啊,莊恕跟我交流過,他也不樂觀。”

“他給你打電話了?”陸晨曦一愣。

“嗯,急診也有兩個耐藥菌感染病例,我們倆說了說。莊恕這個人我接觸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他很要強,電話裏他對林皓這個病人還是很關注的。我能感覺到,萬一林皓過不來,對他心理傷害應該挺大。這次回去你多勸勸他,心理負擔不要太重。”鍾西北隻能把話說到這步。

“您放心,我明白……不過這些話他怎麽不跟我說呢。”陸晨曦有些不高興了。

“嗨,他走到哪兒都是一副專家派頭,跟我這個老家夥說說也就算了,哪兒會跟你說啊。”鍾西北不能說出實情,揮揮手道。

陸晨曦認真地有些計較,不滿地說:“不隻是專家派頭,我老覺得他這人,跟我說話說半句留半句的,您沒覺得嗎?”

鍾西北點點她:“你們小情侶之間這些心思,我不負責評價。我說多了,回頭你倆真成了,我變惡人了。”

陸晨曦笑了起來:“鍾老頭兒,你真懂事兒。”

鍾西北也笑著起身:“生日不過,吃碗長壽麵吧,我下廚,再給你加個溏心荷包蛋。”

“我想喝冰啤酒。”陸晨曦還是念念不忘。

鍾西北瞪她一眼:“想得美。”走出了帳篷。

陸晨曦看鍾西北走後,掏出手機,翻出通信錄裏個人收藏,手指停在莊恕的名字上麵,想了想,還是把手機放了回去,繼續忙碌。

莊恕緊急搶救林皓,操作著心電圖機,拉著單子同時問:“GFR的數據出來沒有?”護士趕緊遞過來,莊恕看了單子,神色越發沉重,無奈地說:“心衰三級,急性腎衰,肝功能異常。”

護士小心地問:“發生多衰了?”莊恕沒說話,緩緩摘下手套。

這時林皓蘇醒過來,莊恕來到他床前坐下,輕聲問:“林先生,感覺怎麽樣?”

林皓虛弱地道:“大夫,我……我怕我撐不過去了,叫我女兒過來,我有話要說。”

莊恕沉吟了一下,起身對周圍的醫護道:“你們去忙吧。”待醫護人員離開,莊恕把林皓床前的圍簾拉上,轉身湊到林皓耳畔道:“林先生,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有些事,你不能告訴林歡。”

林皓驚訝地看著莊恕:“莊大夫,你什麽意思?”

莊恕低聲:“我懇請您,不要把林歡的身世告訴她。”

林皓震驚地問:“為什麽?”

莊恕再度湊近林皓耳畔,聲音有難以言說的痛楚:“林歡的小名叫南南,她的後背上有塊紅色胎記,對嗎?”

“你怎麽知道……”林皓怔怔地看著他。

莊恕緩聲說出:“我是她的親哥哥。”

林皓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你怎麽會是……”莊恕閉了閉眼睛低聲道:“三十年前,我母親在這家醫院裏工作,後來因為一起冤案被趕出了醫院。我的妹妹南南被人販子拐走,一直沒有找到。後來我母親因為冤案去世,至今也沒有平反。我這次從美國回來,雖然想澄清這件事,可直到現在也沒有什麽進展。其實我早知道南南和你們生活在一起,我也想認回這個妹妹,但是我看到你們把她當親生女兒養育,她愛您和阿姨,她很幸福。如果現在,您把她的身世告訴她,不僅毀了她美好的生活,這起冤案也會壓在她的肩上。這件事情壓在我心裏三十年了,我不希望讓她和我一起承受,這對她太殘酷,太不公平。我請您答應我,不要這麽做。”

林皓聽著莊恕說的話,伸出虛弱顫抖的手,抓住莊恕的手,漸漸越發用力。

莊恕眼眶泛紅,懇請道:“林先生,謝謝您養育了她這麽多年。我和您一樣愛她,請您答應我,不要告訴她。”

林浩流著淚,努力地點點頭。

“您好好休息,已經通知林歡,她就快到了。”莊恕起身走出病房,剛好看到氣喘籲籲的林歡跑過來。她抓著他,喘著氣問:“我父親怎麽樣?”

“你父親的情況很不好,我們剛才進行了搶救。”莊恕黯然道。

林歡憤怒地質問:“你們還是沒有把那個人轉走,對嗎?”

“林小姐,我知道你對我有些誤會,對醫院的安排也很不滿,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也失去過親人,我了解這種痛苦的感受。請你相信,我在盡一切努力,挽救你父親的生命。可是你也要做好心理準備,你接下來多陪陪他吧。”莊恕低聲道。

林歡不語,剛要走進病房,莊恕攔住她說道:“剛才有一個姓張的阿姨讓我把一袋東西轉交給你,我放在裏麵的桌上了。”

“什麽東西?”林歡冷淡地問。

“我不知道,她說是你最喜歡吃的。”莊恕輕聲說完,快步走開。

林歡有些莫名其妙,沒有心思多想,轉身走進病房,伏倒在林皓床前,想哭又極力忍耐著,哽咽道:“爸,莊大夫說了,您的情況挺好的,不會有大問題,感染很快會控製住的……”

林皓艱難地道:“你媽媽呢?叫她回來。”

“我給媽媽打電話了,她已經在路上,很快就會過來。”林歡從父親的眼神裏,知道他心中清明,明白這一關可能是過不去了,眼淚立刻溢滿眼眶。

“歡歡,你太久沒有練琴了,練一會兒吧。”林皓虛弱地說道。

“爸,您還是先睡一會兒吧,您現在需要休息。”林歡嗚咽著說。

林皓喘息著,用氣聲說道:“從小叫你練琴你就找各種借口,長大了還是這樣,練一會兒吧,爸爸想聽。”

林歡含著眼淚,點點頭,起身拿過自己的琴,極力控製著眼淚,坐在林皓的病床前,開始拉琴。大提琴的弓弦時急時徐,曲調如泣如訴。

林皓看著林歡,眼眶濕潤。林歡認真地拉著琴,淚水一行一行在臉上奔流。

一旁的桌上,放著一個打開的糖袋,旁邊散落著幾塊糖果——那是莊恕留給林歡的,小時候媽媽買給他們兄妹倆,他們最愛吃的糖果。